第58章 裂谷·五
不悔剑落在了裴英手里。
它被一层术法覆盖，如同死物——虽然剑原本就是死物，可不悔剑中有沈小檀的一缕神识。
若是不悔剑受损，便如同这缕神识受损。
说不悔剑是沈小檀的半条命，也丝毫不夸张。
赤子剑察觉到沈小檀失了本命剑，心绪不稳，朱红灵气明灭几下。
适才挡落的熔岩从剑尖抖落，沈小檀稳住声音，怒道：
“裴英！”
裴英动作仍是谦逊，悬在金色结界当中，他垂着头朝脚下望了望，两袖一甩，盘坐结界当中，甚至如在茶室，清幽淡雅。
他有些惋惜道：“可惜，那名书生应该活不成了，师姐节哀顺变。”
“也是我运气好，天罗地网阵恰巧破损，才捡回一命。”
裴英手轻轻抚过通体玄黑的不悔剑。
“至于不悔剑——先前它弄坏守宫结界，我便稍微研究了研究，如何将它困住。”
裴英语气温柔得很，他同谁说话都十分深情。细腻柔滑，像蛇缓缓缠上人的脖子。
他心想，他的确很不想师姐死的。
但他也不否认自己的嫉妒。
沈小檀修行飞快，六百年便臻化神境。
而换了个身体重来，她的修行速度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两个月。
才两个月，她究竟为何能结金丹？
他当初结丹，花了整整一百年！
而他因为中的毒，一辈子都不能到达化神境——
裴英咬紧了牙，积累的所有愤怒与嫉妒都成了恨意，凝聚成心中一座黑色火山，郁结在此刻便要爆发。
他长袖一挥，熔岩中的几千颗火球同时浮起。
·
“颜玉书，待会儿我拦住这侧火球，你直接往上逃。”
沈小檀语气严肃，不容置喙。
颜玉书被她大师姐的口气镇住，但转瞬便反应过来，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又想一个人死这儿是吧！我还偏不让你如愿——”
每次都这样！
之前在落照琼台之阵，万千道剑光之下，她也用尽最后那点灵力，把姑冼给推了出去。
那次沈小檀浑身上下几百个窟窿，这个窟窿堵上了那个又漏风，颜如月为了把沈小檀治好，使唤了他多少天？！
颜玉书气不打一处来。
别以为顶着个大师姐头衔，他就真怕她了，现在可是他修为更高！
“沈小檀，你以为这样保护我，我会对你感恩戴德？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要是孤零零死了，跟个英雄似的被火烧死了，被你救的人会高兴吗？你要死了，我——”
颜玉书“我”了半天，最后吃了苍蝇似的道：“我姐非得边哭边给我下毒！”
“……”
“总之就是，我不需要你来救！”
裴英在一旁看得起劲。
“师弟，你这些话可太伤大师姐的心了。”
沈小檀果真沉默了好一阵，颜玉书也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只觉得沈小檀眉间像积了几层春雪，有些凉。
“也许你说得对。”
沈小檀淡淡道。
她保护颜玉书也好，其他师弟师妹、宁致老霍也好，皆只有一个原因。
她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她面前，而她对此无能为力。
她知道被留下，独自一人是什么感受，也许感受过不止一次。
所以她选择以保护者自居。
不过这次……她确实没打算死。
裴英有些腻烦了这同门情深的戏码，道：
“遗言说尽了，送你们上路吧。”
沈小檀闻言眼神一凝，不顾颜玉书反对，强行聚起灵力，将他抛了上去。
面对数千的火球，她没有一丝惧意，只是微微将手摊开。
沈小檀回敬裴英道：“不见得，上路的也许该是你。”
她烧伤的手心当中，缓缓聚起金色灵力。
灵力之中，包裹着一样东西。
是一朵百叶莲花。
黑色的花瓣缓缓绽开，在火红色熔岩映衬下，显得诡异非常。
人间只有十叶莲花。
玄黑的百叶莲，只应生长在鬼界炼魂谷中，它虽是莲花形状，却不如外表那般纯净无害，而是能燃尽一切的地狱烈火。
人间的人，鬼界的鬼称这烈火为——
“杳冥之火！”
这火焰若是攻击，仅仅是触到魂魄一下，便能将魂魄燃烧至尽！
裴英如临大敌，想要向上逃往往唯一的出口。
但杳冥之火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原本悬在整个洞腔内的数千火球，刹那间变戏法般，皆化作玄色莲花。
一朵朵，一盏盏，像三途川上漂浮的冥灯。
裴英原本打算除掉沈小檀的凶器，此刻却堵死了他的去路。
“怎会有鬼修在此？！”
裴英脸上的谦谦面具终于有些维持不下去了。
连他的衣袍都能看出无尽的慌乱。
不，不。
是鬼修又如何。
裴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道：“既然是鬼修，就受鬼界的管理，你在此杀人，不怕鬼王治你的罪吗？”
裴英猛然回头。
眩丽而大片的血色映入眼帘。
青年的身体原本透明，这会逐渐在空中显现出来。
他红衣悠悠荡荡，像乱葬岗里的厉鬼。寒气将熔岩的热气消除了大半，冰凉彻骨。
他露出原来那股杀伐之气，身上再也没有一点书生的柔弱，只剩耀目而不可忽视的红。
段瑾乔轻笑一声，笑容带了些轻蔑。
“治罪？杀你确实不合规矩。但我在此处杀了你，谁又知道呢？”
魂魄尽散，下不了鬼界，天知地知，那就等同于无人知。
若没人知道，谁来处罚他？
段瑾乔轻慢地信手一捏，数千朵百叶黑莲冲向裴英，却突然一齐停在半空。
是沈小檀按住了他的手。
“杀不得。”
段瑾乔低下头，身上杀气不减，视线中带了点压迫感。
他嘴角带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小檀，你真是念旧，这样都不杀他吗？你刚才差点便死了。”
……他在生气？
沈小檀思索一会，有了结论。
段瑾乔估计是以为，她还把裴英当作师弟，因为同门情谊，不舍得杀。
但她会拦住段瑾乔，自然不是因为这个。
沈小檀沉声道：“杀了他，我担心你回鬼界后受罚。”
“哦？是吗。”
段瑾乔细盯着沈小檀的脸，扫过她眼眸，和细密睫毛，微微闭上的唇。想要看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
两人对峙一阵，还是段瑾乔先移开了视线。
他轻笑一声。
“三百年了……小檀，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连理由都不换一个。好吧，那我便不杀他了。”
乌云散尽，他折扇欻地一开，又恢复了那副置身事外，全当看戏的玩闹模样。
顶上的乌立安察觉到洞腔内有些不对，早就在探头探脑，刚刚突然离去，也不知做了什么，这会他突然回来道：“大师姐？”
沈小檀仰头朝上道：“无事。”
可乌立安言语中却有些欣喜，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已落幕，尘埃落定，不会再有什么波折了。
沈小檀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乌立安道：“大师姐不必再担心，宫主来了——”
“什么？”
他联络了颜志明？！
变数就发生在那么一瞬，只那么短暂的一瞬。
一条巨蟒——不，是一把剑。
如同巨蟒的剑，一节节灰色蛇骨串在一起，在杳冥火中迤逦穿行。
蛇骨剑。因外形和攻击方式有些阴邪，它的主人并不喜爱它。所以蛇骨剑平日并不会，也少出现在众人目光中。
沈小檀曾见过几次，这把剑出鞘的模样。
它曾经与不悔剑对练过数次。
但彼时，不悔剑尚不在她手上，而是在她兄长，沈乱石手中。
而蛇骨剑的主人正是逐日宫宫主——颜志明！
蛇骨剑原本不过十五六寸，猛然伸长，蛇头之处积聚大乘期的灵力。
它飞速穿行，势如破竹而下，沈小檀伸剑想挡，却突然停住了动作。
它的目标不是自己。
是——
是——
裴英。
蛇骨串成的剑，穿过裴英胸口。裴英的胸口被挖出一个拳头大的空洞，而剑在心脏上爬动。
呼吸过后，鲜血猛然四溅。
段瑾乔折扇挥开，将脏血挡了回去。
颜志明霎时间便出现在洞腔之中，蛇骨从裴英胸口前抽出，回到颜志明手中。
毫不留情，同时却又面目慈祥。
“爹……宫主。”
颜玉书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他用剑柄戳戳沈小檀肩膀，道：
“你之前还担心爹会听信裴英的谗言，不愿和我一同去逐日殿说明情况，你看，是你想多了吧？我爹虽然糊涂，但也没糊涂到这个地步。”
他爹没一丁点犹豫，直接杀了裴英。
估计是乌立安将来龙去脉都告诉他了。
颜玉书长舒一口气，正想过去同父亲交谈两句，步子还没踏出几步，就被沈小檀一把扯回自己身边。
沈小檀展现的态度实在明显。
颜志明脸上慈祥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地狱恶鬼般的铁青。
他将裴英的尸首扔进熔岩当中，像扔一堆垃圾。
“败事有余。”
他话音未落，刚刚才缩小的蛇骨剑又是一阵抽动，倏地变得人大腿一般粗，将上方的乌立安也卷入其中。
“爹？！”“师父？！”
巨蟒狠狠将乌立安勒住，人脊椎骨节随着咯嘣声一段段碎裂。
事情发生得太快，谁也没反应过来。
沈小檀携赤子剑攻去，却根本不可能敌过颜志明大乘期的灵力，被猛然弹回。
须臾间，蛇骨剑中的人形变得软软绵绵，手缓缓垂下。
乌立安的玉笛断作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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