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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无妨


  第二日,赵硕就拿到了一份五十人的名单。

  这五十人,都是上元节当夜在平凉坊买了皇供金罐变蛋的人。姓名、籍贯详尽。

  赵硕一直说他的翔鸾阁空空荡荡没有人气。维持都督府日常运转的六曹,如今古昕身兼司农、司仓。王渠让司户、司法,赵正司兵,尚缺司功。

  遇有赏功,赵硕得亲自动手上表。

  以前还有赵末在,  赵末手里的人赵硕其实也能用,但都督府与州府的用人是两套体系。都督府管的是河陇,州府只管一州事宜。赵硕一直在临时借调,实行的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只是河陇事体较大,有王渠让在时,  都还能顺利处理。一旦让他们单独处置,  就各种意外。

  去岁洮州从石堡城战场班师后,预备剿匪,那时赵正尚未履新。表奏到了州府,派谁挂着司兵鱼符去督战却成了问题。州府的都是朝廷命官,但职事低。一个从六品的凉州职事官去指挥洮州的从五品折冲将军?

  这不尴尬么?

  朝廷命官有一整套体系,都督府也有一整套任命体系。严格意义来说,单纯的节度使与地方是没有从属关系的,也就赵硕还领了观察处置使。只不过临时安插、借调地方官员没有问题,但是想任命,太麻烦了。

  要过吏部,要进御史台档案。一年一小考,五年一大考,往日没有功绩,没有声望之人,无缘无故想要借都督府曲线提品?

  御史台参不死你。

  这也就是当初赵正为什么领凉州守捉副职时,只是个“同六品”的原因。说起来挺霸气的,  但实际上这背后充满了赵硕的无奈。凉州守捉副使这个职事,是正经八百的朝廷命官。

  这事还都只能是个例,  适合赵正这般没有官身之人。若是以这种方式处置凉州官吏,提个同五品去盖压洮州折冲将军,  其实也不是不行。但是打完了土匪回来之后呢?这同五品撤不撤?不撤你同僚如何自处?

  大家都从六品,你五品?

  你脸大?

  若是撤了呢?

  那这“同某品”不就是都督府放出来的一个屁?以后各州官吏谁还理你?而且升了又降,让领职之人又如何自处。

  也就只有一种情况,那便是同某品时,有重大立功表现。吏部御史台考核过后,去了这个同字。

  比如赵正。

  但一般立大功之后,也不在这个位置了。

  左右权衡之下,最后赵硕不得已,让洮州自行处置剿匪事宜了,这种事再大又能大到哪去?他总不能亲自跑去督功。此事都督府也无法评估功过,功表造册都是人家怎么写他便怎么签。事后派去的人,也真就只是个对着数字核对了事的闲差罢了。

  关键是没人。

  没有能信任的人。

  河陇一向是太子的后花园,赵琨在河陇领兵打仗十余年,老树盘根,根深蒂固。

  “凉王”这个王爵称号,早先也不过就是个遥领的虚爵。赵硕自己也明白,太子放心让他到河陇来充任节度使,正是因为河陇地方官员,甚至包括左武卫,  都是他赵琨的人。

  如今赵末也走了,站在旁人的角度来看,凉州州府的官吏倒向哪边,谁又能说得准?

  启用新人是赵硕目前唯一的选择。

  赵正卖了一回皮蛋,就拿到了这五十人的名单。

  不能说这五十人都是可用之人,但有一点至少能确定,那便是还是有人要巴结平凉。五贯钱对于非富即贵的人来说是不算什么钱,但有能力花五贯钱买皮蛋的人,你能说都是虚荣之人?

  苍宣伯现身,背后站着的是凉王殿下。

  看似一笔简单的买卖,其实后面全是人情世故。

  否则这些人买个蛋而已,为什么会如此痛快地签字画押,事无巨细?

  王渠让对着名单端详了许久。

  “倒是没有出乎元良意料,买这皮蛋的,几乎都是各县官吏。还有一些商贾,上不得什么台面。也就是沾沾苍宣伯的喜气。而且还就奇怪,明明七折就可买,偏偏这些买变蛋的,还就是要花足五贯冤枉钱。”

  “这些商贾,渠让给我留着。”赵正笑道。

  王渠让白了他一眼,道:“元良你这是买卖做上瘾了?你就不怕御史台参你与民争利,吃相难看?”

  “元良一介粗鄙农户,只怕腹中无粮,手中无钱。御史台参不参,与我何干?大不了连都督府司兵也让他们扒了去,我好回平凉种地。”

  “差不多得了啊!”这话显然让赵硕有些难堪,他如今就是手中无钱,腹中无粮。

  赵正的平凉坊,一晚上流水一千一百贯,着实刷新了赵硕的三观。今日他提着几块香皂、抱着一坛皮蛋找上门时,脸上都是得意的笑。

  搞活河陇经济,还真的得靠这些低贱的商户。否则平凉人累死累活,他也走不出凉州地界。

  只是这些买皮蛋的官吏,既然是抱有如此明显的目的,怕也只是因为有利可图。不乏一些投机取巧、剑走偏锋之人。

  毕竟手段也是投机取巧,剑走偏锋了一些。

  但架不住这样省事啊!

  都督府眼下要的是能办事的人,至于是怎样的人,总归来日方长,日久见人心。

  不行换就是了。

  但若是你连来巴结的心思都没有,那还怎么用呢?清高有时候虽然不是坏事,但堵死自己的路可太常见了。赵硕没那个时间对待赵正一般去各个三请,他眼下要的就是快。

  各道招募的军户落户问题、新军军制修订问题、各州粮草调拨问题,每一件都是挂牌大事。

  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心情。

  “也罢!”赵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元良这法子虽然不太靠谱,但总算也是解了燃眉之急,多少有些雪中送炭的意思了。渠让,人员遴选,你负责吧。”

  “唯!”王渠让也没再纠结,拿了名单就下去张罗去了。

  “来!”赵硕招了招手,让赵正过来坐自己身边。

  赵正也不客气,盘腿坐上了案边。听赵硕叹气道:“喝酒吗?”

  “大早上的,就不喝了。殿下可是有事?”

  赵硕摆了摆袖袍,眼神有些疲惫:“昨夜我一宿没睡。渠让说,军户招募,有计三万余。大多都是奴籍、失了地的农户。尤其以河东道、京畿道最甚。大唐这三十年仗,打得百姓流离失所。可大唐贵族,圈地兼并,愈演愈烈。”

  赵正点头,暗道战争便是如此。历史上每回大战过后,就有大量土地被兼并。没了地的农民就成了流民,有如蝗虫一般。凉王殿下常伴兴庆皇帝左右,多少是有些不知人间烟火。这三万余户还只是冰山一角,相信各道流散的人户,少说还要乘以十。

  只不过有些地方确实离河陇远了一些,想来却也是无能为力。

  不过这事,不该凉王殿下操心。

  于是便问:“他们什么时候到?”

  “已经在路上了。”赵硕摇了摇头,“我便是因此事才一宿没睡。京畿道的最快春耕前就能到河陇,河东道的大约四到五月。至于剑南、黔中等地的,还要晚一些。而且近日有说,吐蕃国内有变,河西还有三百多户人要往河陇逃。”

  “河西?”赵正吃了一惊,以他对达布的印象,其人还算是个有些怀仁的统治者,河西百姓在他的治理下,应该不至于流离失所。

  赵硕却拿出一份书信,“梁珅送来的。”

  “哦?”赵正笑了起来,“我说许久没见他了,殿下把他派吐蕃去了?”

  “不是你说的么?”赵硕睁大了眼睛,“吐蕃军情专人打探,事无巨细,每月三报!?”

  “啊,是是是!”赵正忽然就想了起来,他那时就打算玄甲军组建后,梁珅专职打探吐蕃军情。摸清吐蕃各茹部署,包括各茹茹本动向。以及吐蕃、吐谷浑等地水草、作物生长丰减、特产分布。若是有条件,往各茹安插细作,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凉王殿下比他还要积极,玄甲军影子都还没出生,就把梁珅支使出去了。

  赵正细细一想,最后一回见到梁珅时,是在赏功礼上,他貌似还真的就是吐蕃人的打扮。

  人才。

  “元良!”赵硕忽然皱起了眉头,“你当真建议先打吐谷浑?”

  “不。”赵正矢口否认,“臣想的是一劳永逸,先灭吐蕃!”

  “……”赵硕身体微向后倾,一双锐眼充满不可置信。赵正连忙笑了笑,“不过那也还早!先安顿军户,流转河陇经济。眼下没人没钱没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况且臣就是想打也没军权啊!”

  一边说,赵正一边打开了梁珅送回的书信。

  信中只说了一件事,达布即将调离河西,回吐谷浑整军备战。

  “什么时候啊?”

  “什么什么时候?”

  “达布什么时候走?”

  赵硕摇头,“大概快了。元良何以如此紧张?可是担心吐谷浑有变?”

  “非也!”赵正道:“达布这人谨慎,不是善开战端之人。而且就算要打,也得等今年夏收过后,没到六七月,吐谷浑不会有大变。臣担心的是河西墨宣。就是不知新到河西的是谁?吐蕃国内对达布去岁河西之战指摘甚多,说他和安郡王打默契仗。”

  “朝廷也有人说安郡王与达布打默契仗。参他的奏本都堆成了山,若不是你端了吐蕃军粮,陛下可能早就顶不住了。”赵硕笑了起来,赵正也跟着笑。

  安郡王可能还真是打了一场默契仗。但这事没有证据,不好瞎说。

  “右武卫春后前移吧。”赵正道,“万一吐蕃王庭派来一个疯子,墨宣得有所准备。”

  “我也是这么想的。”赵硕叹了口气,“只是师出无名。与吐蕃议和,约定了唐军不得到墨宣,蕃军不得到四水。右武卫前移,恐落人口实,借此发兵,反倒遭了。”

  “无妨,以演兵为名,前移之前给吐蕃发函便是。”

  “还能如此操作?那岂不是此地无银?”

  “外交照会嘛,我又不针对他!”赵正一脸不要脸的表情,“五月是吐蕃粮草收割的季节,演兵自五月始、十月止。时间地点一股脑地不用保留,直告吐蕃便是。过了十月天寒地冻,谅他在河西也翻不起大浪来。此阳谋之事,朝廷也无甚可说。”

  赵硕想了想,觉得也只能这样。倒是这明目张胆地把行军演兵路线事项告予敌方,也就只有赵元良能想出来。

  赵正却不以为然,兵家之事,所谓难知如阴。可河西走廊两山夹出一通道,谁动一下谁又能不知?想要太平,不光要善战,还要能止战。大唐右武卫身经百战,只要不落人口实,不让吐蕃抓住借口,河西吐蕃下勇武军师出无名,而且他们哪里是右武卫的对手。

  只要右武卫动起来,墨宣便无虞,墨宣无虞,河西便无虞。

  赵硕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笑着摇头,“赵元良啊赵元良,来日攻伐吐蕃,你不做总管我都替你不值!”

  赵正站起身,肃然道:“臣本不愿刀兵相见,但若真到那一日,臣定竭尽心力,以定河陇大局!”

  “可敢立军令状?”

  赵正抬头,这也太早了吧!

  赵硕却道:“安郡王与我说过,军中无戏言,元良若是有请,那必定是胸有成竹!”

  赵正倒吸一口凉气,这赵末的阴影,真是挥之不去。

  “好了,别杵在那了!”赵硕又招了招手,“来,说说你平凉,肯纳多少军户?”

  ……

  达念忙了整整一上午,脸上的笑容灿烂如春。那一车一车的钱币,总算都用红绳穿起了,堆在那车上,摞得老高。

  数了三遍,达念每一遍的数字都对不上账目。

  可她就抱着账本,依依不舍,张茂纯都抢不走。

  她的皮蛋卖了二百五十贯,元良说这个数字不好听,可达念觉得,这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二不二百五,有什么要紧呢!

  掰着手指算了半天,二百五十贯,她能赚不少呢……

  “都装车了?”赵正从背后走了进来,平凉坊众人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给赵正见礼。平凉的女子们各个都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

  “走啦!平凉弟兄姊妹们,好好地听蔡娘的话,若是有人敢在她面前炸刺,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赵正牵着达念,坐上了马车。

  车上的钱都用篓子装着,盖了红布。平凉赵吉利赵大柱领衔,一票生猛壮士人人一匹高头战马,手持各式锐刃,拱卫车队前后。

  蔡氏则站在一旁,笑吟吟地施了一礼,看着车队出了平凉坊,又呆呆地立了良久,末了,才抹了抹眼中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转身回去了绣坊。

  苍宣县城里租的店铺已然全部退了,从今日开始,她便就是平凉在凉州府各坊的主事。

  她还要学许多东西,尤其是生意上的事,苍宣伯不能出面的,都由她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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