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暗斗
长安,大兴宫,太极殿。
三月初六,按例朝会。
四品以上文武京官自待漏院列队,只听皇城钟楼敲响三声,便依左文右武、品秩高低的顺序依次穿过延明门,过飞廊, 顺着太极宫左侧台阶拾级而上。
往日在待漏院候朝时,大臣们多会讨论近五日的朝中大事。或商定进退,或议论决策。互通提前拟好的奏章呈表,将重要事体记录在朝板上,以备奏禀圣上。
朝臣们大多消息灵通,今日的朝会, 大约讨论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安抚回鹘,一件是安抚南诏。
回鹘军情自河陇传来, 兵部派人核实,已有定论。回鹘王庭老王去岁薨逝,新任王汗阿史那部药罗托继位仅半年。无论资历、才干均不及右部敦王裴罗。去岁八月,汗庭药罗托部在疏勒兵败,折兵一万八千。追根溯源,是因为裴罗的右部援军未达,导致吐蕃以优势兵力击溃了王庭的主力。
联军此役直退了数百里,回鹘王庭让出了莎车、英吉沙、疏勒、喀什葛尔四镇。直退到库车、龟兹,力求稳守天山。并在龟兹斩杀了右部敦王使臣二十二人,以祭奠阵亡将士。
右部裴罗心怀恼恨,便与唐军一道,退守碎叶,随后远遁葱岭而去。
回鹘汗庭与右部,是安西抵御吐蕃人的主力。
吐蕃上下约茹兵分两路,上约茹自塔克拉玛干沙漠向左,下约茹自塔克拉玛干沙漠向右。左路击退了唐鹘联军, 切断了碎叶与龟兹的联系,隔绝了回鹘两部的交通。右路下约茹自罗缚波、楼兰出兵, 北进龟兹,如今两部隔着茫茫沙海,将回鹘汗庭堵在了天山山脚下。
处于险境的回鹘王庭再退,就只能翻山越岭,退回天山以北。兵部得到的消息是,阿史那托为了避免王庭覆灭,倾向于与吐蕃谈和,让出整个天山以南地区。
一旦和约谈成,回鹘汗庭便就放弃了安西四镇,吐蕃一旦占领龟兹,隔绝天山南北,那大唐的安西便就从此覆灭。
至于南诏,问题主要出在左右领军卫上。左右领军卫监视南诏,防止南诏投降吐蕃,双方在边境上摩擦不断,相互间的龃龉愈演愈烈。
自兴庆元年始,边境大小冲突频发。今年二月十二,左领军卫一队斥候侵入了南诏国土, 并制造了一起灭村的惨案。南诏国君臣震怒, 设伏擒杀了唐军四十四人, 并正集结南军兵马,以防大唐大举入侵。
大唐在南诏理亏,连发照会安抚南诏,边境上左右领军卫也放弃了边界巡哨。但只言片语并不能让南诏消除戒心,备战氛围空前浓烈。一旦南诏决心报复,左右领军卫两万余人势单力孤,恐怕力有不逮。战事爆发,就极有可能需要抽调剑南唐军南下助战,此一来,便就等同于放空剑南的吐蕃上勇武军……
上了陛阶的尚书左仆射、中书侍郎、大唐首辅林仲,脚下步伐有些沉重,脸上的表情也稍显严肃,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兵部尚书左恩庆一言不发,眼神飘忽。
方才在待漏院,左恩庆说他这几日夜夜夜不能寐。如今大唐军力疲弱,哪里打仗都无兵无将。左右领军卫这次捅的篓子太大,就算圣人要撤了他这个兵部尚书,都毫无问题。
“恩庆!”
“林相!”
“徐王殿下回来了么?”
左恩庆叹气摇头,“从南诏到长安,何止千里?徐王殿下领左右领军卫,手底下交接事情繁杂,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此等黑锅,怕也是只有我来替他背了。”
林仲道:“南诏事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今用人之际,圣人定有斟酌。只是徐王殿下回来之后,你还须得安抚他。太子殿下也会为他说情,领军卫一事,只要给足了好处,相信南诏不会发难。最主要的是回鹘和亲之事,河陇军情难测,太子殿下心仁,但我怕夜长梦多。护送公主去回鹘,徐王殿下也莫要有什么怨言,我是太子岳丈,不好出面,以免遭到猜忌。但你须得劝他,回鹘之行只是暂时的,目的是要整合安西军与回鹘的联系。让徐王殿下眼光须得放得长远,如今陛下在河陇扩军,打通安西指日可待。只要他能控制安西,河陇又何足为患?”
“说是如此说!”左恩庆点点头,有些无奈,道:“但南诏与我大唐凡二百年,偏偏这个时候破屋偏缝连阴雨,下官担心有人借题发挥,徐王殿下去不了回鹘!”
林仲闻言顿了顿,环首看向了文武官员,发现少了一人。
“安郡王呢?”
林仲道:“安郡王告假了。说是他的静思堂开春招了一批长安的勋贵子弟,手上事情忙。而且年岁大了,站不得太久……这老匹夫……”
“慎言!”林仲皱了皱眉头,“安郡王上朝都坐胡凳,这是圣人准的。你这开口闭口老匹夫,也不怕言官听了去。安郡王此人阴险狡诈,万不可掉以轻心,此事稍后再议,先对付眼下这笔烂账!”
“唯!”
……
兴庆帝坐在龙椅上,也是疲态尽显。很显然,这几日他招见各相、各部长官,对于吐蕃、南诏之事已是疲于应付。今日的朝会比往日要晚了近两刻。内官高隆盛扶着他出来之时,离得近的林仲明眼发现才一日不见,圣人的头发又白了不少。
高隆盛扶着兴庆帝坐下,而后高声宣告:“朝会,始!”
林仲率众官推手,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兴庆帝摆了摆手,“又不是大朝会,似此等繁文缛节,日后稍减!”
众人平身,抬起头来。
林仲上前一步,“陛下,前日议定和亲事宜,不知陛下考虑如何?”
“没什么心情,着礼部办就是。”兴庆帝道:“今日来说说南诏的事。”
“陛下!”林仲却不依,道:“南诏之事不过疥癣之疾,徐王殿下业已星夜返回长安。朝中对此事议论,均以为,南诏绰尔小国,报复心虽盛,但军力不及,不足为患。眼下安西回鹘内生龌龊,吐蕃骄兵日盛,实乃大患!若是不议定个章程,怕是要贻误良机。”
“林相!”兴庆帝深吸一口气,“我都说了让礼部办,林相还要怎地?”
林仲一丝不苟,看了一眼手里捧着的朝板,道:“和亲之事,兹事体大。涉及和亲的宗亲女子、封号、嫁赏以及对夫家的封号与封赏。还有,河西之地已断,自大唐前往回鹘,只能由凉州往北,顺龙首山、合黎山翻越大漠,一路行程三千余里。沿途须车马、甲士护送。但左右千牛卫拱卫长安日久,军中勋贵子弟甚多,缺乏战阵锻炼。塞外匈奴余部为患、室韦虎视眈眈,怕是一旦遇险,战力不及,不能与之为战……此,礼部又怎能定夺?”
兴庆帝“嗯”了一声,“左恩庆,兵部怎么说?”
“兵部……”左恩庆还在想着背黑锅的事,全然忘了对策。
他看了一眼林仲,后者眨了眨眼睛,比着嘴型,于是恍然,道:“回禀陛下,凉州是凉王殿下本部,左右武卫骁勇,常年在西北作战,战阵经验丰富,和亲公主仪驾,自当由凉州出兵护送。至于护送的主将人选……徐……”
说到这,左恩庆还未说完,忽然右侧站出个四品文官。
“陛下,关于公主仪驾护送主将人选,臣有奏!”
“何人?”兴庆帝眼神发花,见堂下站出之人是个文官,心里起疑,那人却道:“臣乃工部侍郎卢玄啊,陛下!”
兴庆帝“吃”一下笑出声来,“兵部的事,你工部掺和什么?”
百官也都纷纷看了过来。
“回禀陛下!”工部侍郎卢玄一脸年轻的模样,不卑不亢,“军中主将自是兵部拿定,但臣请奏的人选,与工部有莫大关系。”
兴庆帝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卢玄看了一眼朝板上写下的字,推手道:“启禀陛下!去岁回鹘新汗方立,便派员与工部有所请求。索请大唐匠作、虞郎,尤其需要善于开垦、灌溉、冶铁之才。臣闻,凉州都督府下司兵苍宣县伯赵正赵元良,既有带兵之才,亦有屯田、开垦之能。苍宣如今仅盈仓一渠,便有上百里之长,所灌溉之农田亦达数千顷之多。苍宣县伯治理平凉,不过五百余亩,年收粮却达三十万斤。且凉州境内,农户耕田所使曲辕犁,亦为苍宣县伯改良发明……至于苍宣县伯的武功,兵部自是有功策在案,工部不必赘述……”
左恩庆被怼了一肚子话没说完,此时脸色显然不善,“卢侍郎,怎么你工部不见尚书,让你一个侍郎在此置喙?”
卢玄躬身道:“王尚书昨夜感了风寒,已呈了告病折。”
左恩庆深吸一口气,还想再说,户部左侍郎忽然又站了出来,“启禀陛下,工部之议,户部亦赞同附议!”
“稀奇了!”林仲两眼望天,“这主将之职,兵部还未开口,怎地工部、户部却如此急迫?工部王尚书告病,户部呢?户部刘尚书也染了风寒?怎地我却不知?”
“刘尚书老父昨夜病逝,告假奏表直接递给了内府。”一直没做声的兴庆帝忽然道,“既然如此,那便让凉州出兵出人吧。此事……”
“陛下!”林仲一时急了,打断道:“凉州扩军,都督府司兵赵正自是责任重大,怎能轻易离开?况且此去安西至少数年,整合安西军部曲,苍宣县伯怕是履历不够,镇不住安西将军!唯有徐王……”
“徐王?”兴庆帝丝毫没有给面子,大声打断,“徐王惹的祸还不够么?你非要再把回鹘给得罪了,你林相才能甘心?徐王随朕征战不过数年,虽贵为亲王,但军中多有不服者。此事,兵部尚书左恩庆!”
“臣在!”
“你可知道,领军卫对徐王有何风评?”
“这个……”左恩庆一时语塞,徐王是年轻些,性格跳脱了些,在军营中开赌坊,充南诏奴女为营妓,还喜欢在战区狩猎。人虽不太靠谱,但为人也算亲和,有一些战阵经验,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毕竟血脉承袭在这摆着。
而且亲王身份,可以很好地弹压安西诸将。从兵部的角度来说,徐王是能胜任的。若是要说缺点,倒是真如工部所说,徐王不善外交,不懂匠作屯田水利冶铁。但这些都不是不能解决,无非就是多派些人去,作为公主的嫁妆。
但兴庆帝显然非常不高兴,忽然抓起面前一卷竹编,朝左恩庆丢了出去,嘴里大骂道:“逢此多事之秋,左领军卫不思国土安危,妄开战端,致使南诏友邦上下愤慨!徐王领职领军卫,自是有不可推卸的御下责任。但你兵部呢?还有吏部、御史台呢?徐王在军中胡作为非,若不是领军卫奏报,朕如今还瞒在鼓里!你三部是如何考核的?又是如何表述的?朕只一句话,南诏若是发难,你三部长官做好准备,悉数罢官流放!”
“陛下!”
顿时,吏部、御史台数人跪成了一地。
“臣等知罪!”
“知罪?”兴庆帝越说越气愤,只是胸口一阵憋闷,深吸几口气感觉胸颤不已,挥了挥手,“拟旨,夺了徐王赵珏领军卫大将军之职,回京之后,闭门思过,没朕的旨意,不得离开徐王府。着兵部、吏部、御史台彻查左领军卫,凡事涉南诏屠村者,先行革职,待结案后,该杀的杀,该关的关……”
说罢,连连咳嗽。
内官连忙过来,给兴庆帝斟茶,兴庆帝甩了甩手,散了散了!
高隆盛却提醒道:“陛下,还有西行之事……”
“按工部提议,让苍宣县伯去就是了!晌午后,招中书拟旨舍人。”兴庆帝没了说下去的兴趣,自顾自地站起了身,内侍搀扶着,自殿后离去。
高隆盛一甩拂尘,高声道:“朝会,散!”
林仲黑着一张脸,推手恭送:万岁、万岁、万万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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