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一路走好,回鹘的阿史那汗!
汗帐。
镶金黑色狼旗下,医官们面色凝重,进进出出。
赵正跟随着巴特,到了帐外。面前宿卫军却拦在了门口,他们穿上了铠甲,矛头直指着面前的人群。
一个面留络腮胡须,长得魁梧的将军为首, 伸手挡住了这乌泱泱的人群。这便是这三百宿卫军统领,阿史那汗的族弟,宿卫军将军药罗炎。
“帐内狭小,不能容留这许多人。奉可汗汗令,先请汗叔入帐。”
赵正自然不会往里硬闯,他后退了两步,把位置让给了旁人。
赵正没见过活蹦乱跳的阿史那汗,但阿史那汗在他心目中,其实拥有非常高大的形象。自从安西军被大批抽调入关平叛之后, 安西整条战线,全靠回鹘支撑。他们或许在战阵方面青涩,兵不强,甲不坚,但他们确实为了安西这不毛之地,奉献了成千上万的回鹘勇士。
尽管他们也只是为了自身的生存,但他们守护的是大唐的西域,也是他们一代一代地战死,让约茹人不能与苏毗人汇聚河西。尽管在来安西之前,不管是赵正还是朝廷,都担心回鹘投降,可事实证明,除了巴特汗叔,他们大多数并不是那种见风使舵,骑墙摇摆的弱者。
就算战至最后, 就算孤军困守。龟兹的两万守军, 仍旧死战不退,拼命守护汗国最后的尊严……
赵正搓了一把脸, 心情差到了极点。
这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阿爷。朦胧中,这身体里残存的记忆力,仍旧清晰地出现了那瘦马之上,平凉子侄们出征的情景。
天上落下的那小雨,淅淅沥沥,滴落在了赵正的内心深处。
也不知等了多久,眼看太阳都快到了头顶,人群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却听汗帐内有宿卫军高声道:“天使何在?可汗请见大唐天使。”
“在此!”朗多秦高声应道。
人群纷纷转头,看向了赵正。赵正不知道这阿史那汗这次醒来是回光返照还是久病治愈,不敢耽误太多时间,于是立时起身。人群让开了一条路,几十道目光射在他的脸上。赵正挤过这路,宿卫将军药罗炎却拦下了跟在后头的胡三大与朗多秦。
“二位将军,汗帐帐内狭小……”
赵正打断他,道:“他们留在外边。”
“那自然最好不过了!”药罗炎施了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赵正抬步往里走去, 迎面看见巴特从汗帐出来。
“汗叔,如何?”
那巴特神色平常,只是点点头:“天使自去吧, 可汗身体虚弱,莫要呆得太久!”
“自是省得!”
赵正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只见汗帐内帐顶大开,光线通明。阳光照射在榻前,乞力柔然身着黑色的绫罗,身边跟着一班侍婢,齐齐地跪倒在地,另有一起居中郎,正端着纸笔,轻轻地翻开了一页。
包括回鹘宿卫甲士,这帐内便十数人,可那翻纸的声响却成了这帐中唯一能听得见的声音,安静地像似进了一座王公陵墓,这人、这景,不过只是雕塑。
赵正不由地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
“大唐使臣忠武将军领安西军苍宣侯赵正,见过北庭公回鹘阿史那汗!”
那病榻之上,阿史那缓缓地转过头来,双眼直看向了面前躬着身体的赵正,他想抬手,可却没什么力气,只伸了伸手指,似乎憋了许久,才从嘴里迸出了個字来。
“坐……”
那声音枯槁无力,似八十岁的老者,又似深秋从脸上刮过的风,只剩下了苍凉。
赵正坐在了毡毯前的桌案边,抬头看去,乞力柔然却向赵正呶了呶嘴,示意他坐近些。赵正只好往前又挪了几步,避开了阳光,坐在了榻前。
方才坐定,赵正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前敲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乞力柔然的一只脚,那脚上鞋也没穿,光滑细嫩如奶一般雪白的纤足轻轻地抵在赵正的胸前,隔着这绸质外衣,搔了一下。
赵正闭上眼,身体往后倾了倾,乞力柔然道:“可汗,便是天使救下的妾与阿明。可汗如今能清醒,也多亏了天使开的药方。”
榻上的阿史那点点头,苍白的脸上努力地挤出了一副笑容,他挪动着手,忽然握住了赵正的手腕,“天使……”
他似乎想多说一些,可身体实在太过虚弱,每说一句话,都似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赵正也管不得胸前那只玉足,双手握着阿史那的手,道:“可汗缓些,你方才醒来,需要的是静养。”
“不!”阿史那却使劲摇头,两行眼泪唰唰地流淌了下来。
“我知我身体,此时能开口说话已是草原狼神给我的天恩。不久那至高无上的神,将会带我去那狼神圣地。我若此时不说,怕是从此之后也不能再说……”
他猛吸了一口气,手上的力气又用了几分,“天朝的安西丢了,阿史那死不足惜!但我儿阿明……他才三岁……”
“可汗慢些说!”赵正轻轻地摁住了他激动的身体,那身体上四处伤口触目惊心。
阿史那有些不甘,喘匀了几口微弱的气息,道:“外宰是我的汗叔,他才疏学浅,不堪重任……可他……可他心中有恨,早存了存了不臣之心……天使……我死之后,他定发难……”
“可汗放心!”赵正见他神志清晰,说话逻辑严谨,知道这确实已经是强弩之末,强撑着布置后事,于是张口道:“我已做安排,定护可敦与明特勤周全。”
阿史那掀了掀干涩的嘴唇,吞了口不存在的唾沫,“我恐汗叔手掌铁门关兵权,会对天使不利……已安抚于他……许诺他辅政,但我知,其人定不满足于此,天使万加小心。”
赵正轻轻地点头,感受着手里的那只宽大的手掌冰凉冰凉,愈发地没有了热量。
“可汗……”
阿史那似乎不让他说话,赵正一开口,他便使劲地抓着赵正的手。眼睛却一直看着一旁的乞力柔然,乞力柔然面无表情,手里拿着一条萝帕,缓缓地擦拭着阿史那的额头,“可汗可是累了?”
阿史那摇头,眼神移到了赵正的脸上,里面有些不舍,也有些决绝,他道:“起居郎。”
“起居郎在!”那一边记着谈话内容的起居郎连忙应声。
阿史那道:“记下。我死之后,朅盘陀王女,乞力柔然者,殉陪!”
乞力柔然的手显然滞了一下,那起居郎的笔也同时凝滞在了半空中。
“这……”赵正吃了一惊,他看向了乞力柔然,这女子仍旧面无表情,可他分明感受到了那黑色的绫罗下,那具身体正在微微地颤抖,连他那雪白的纤足,也不禁僵硬地抵在赵正的胸口,一动不动。
阿史那闭上了眼睛,“记下了吗?”
那其居然显然有些震惊,连忙低头写了起来,“记下了,可汗!”
“拿给我看!”
赵正侧了侧身体,那起居郎端着起居注,跪在阿史那面前,双手奉上。阿史那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道:“如此,阿明便就由开乐公主扶助,天使也便就是我回鹘真正的辅臣。”
“大可不必!”赵正道:“可敦是明特勤生母,没了生母,特勤日后长大成人,总是有所缺憾的……”
话没说完,却感觉胸口的那只玉足又动了,赵正感觉那脚趾在他胸前划了一下,不禁住了口,抬头看去,只见乞力柔然眉头微蹙,眼神闪烁。
他心中顿时就明白了过来。
这阿史那汗在试探自己?
他在试探什么?在试探他赵正与乞力柔然之间的关系?
可这源于何处?阿史那刚醒转,面前这娘子不可能蠢到说出什么暧昧的事来,那唯一有嫌疑的,便是方才出去的巴特汗叔。
他一定是在阿史那面前说了什么,让可汗怀疑自己与乞力柔然有染?
赵正心中一时气急,这黑锅背得莫名其妙。
乞力柔然提醒他,若是一味地袒护劝说,让阿史那收回成命,那反倒适得其反。毕竟回鹘人开化不久,部落传统根深蒂固,他们要殉葬一个可敦,说破天那也是回鹘自己的事,他赵正虽是天使,但成分充其量也就是个外人,又能说什么?
不越描越黑么?
赵正方才一时不察,对这事发表意见,确实有些急了。那也是他与乞力柔然有这几面之缘,而且还是他带人从吐蕃人的手里将这女子救下,忽然听闻可汗说要活埋了她,心中自然有些惋惜。
乞力柔然的一只脚仍旧停在赵正的胸口,她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阿史那的呼吸声重了起来,他在等赵正的下文。
赵正思虑再三,终于开了口。
“方才是我一时情急,无意间插手了汗部的内务,这话说到一半,我忽然才警醒过来,还请可汗见谅。不过可汗,汗妃是我救下的,明特勤也是我送去开乐公主手里的。可汗信任大唐,将明特勤交托给开乐公主,赵正心存感激。只是汗妃……当日在大漠边救下汗妃时,我不过七人,冲杀吐蕃约茹百人之阵,损大将一员,重伤两员,他们皆是我之弟兄……如今可汗说要汗妃殉葬,赵正替手足不值。”
“可她是我的可敦。”
“赵正从未认为她不是你的可敦!”
“我死之后,她便孤独一人,回鹘汗庭内部倾轧,左右二部不臣,她一个弱女子,日后又该如何应对?不若早早与我同去,奉狼神召唤。”
“可朅盘陀的子民,信奉的是葱岭的山神。”赵正道:“可汗带着可敦去见狼神,不知万能的狼神会作何感想?”
阿史那松开了赵正的手,深呼一口气。
“你方才还说,无意插手了汗部的内务。可如今,口口声声,却是……要保全于她。”
赵正拱了拱手,认真道:“若是连可敦都保全不住,赵正哪有资格去保全明特勤!开乐公主虽是大唐公主,可她毕竟没有受可汗大封。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有大唐诏书,她成了名义上的可敦,可她才是那个可汗嘴里的孤独女子,她仍然会被汗庭排挤。只有乞力可敦活着,明特勤才能无虞。这不是横插汗庭内务,这是赵正身为大唐使臣衡量大局做下的决定,只有如此,大唐才能放心地将安西交给回鹘……”
就算安慰将死之人也好,陈述事实也罢,赵正将最后一句话说地郑重,没有一丁点私心,阿史那闻言,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安西……安西……”阿史那呜呜咽咽,“回鹘尽力了呀……”
那两行泪水似是已然流干,但阿史那的脸上分明布满了不舍与不甘。
赵正感同身受,这般出师未捷身先死,黄沙百战马革裹尸,原本就不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大豪情,而是真真实实,让后人唏嘘的大悲剧。
他重新拾起了阿史那想要抬起来的手,道:“有莪在,有可敦在,有明特勤在,安西必定收复,待到那日,赵正定以大唐亲王礼,告慰可汗在天之灵。”
阿史那鼻头紧皱,手指颤抖。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握住了赵正的手掌,他想开口,却已是无声。
眼神逐渐涣散,瞳孔愈发干枯。
他看着头顶的阳光,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赵正握着的那只手,缓缓地失去了力气。郁结于胸的那口气,随着一声长叹,终于呼了出来。
“安西……”
耳边仍旧萦绕着那叹气之声,阿史那汗最后说出的那两个字,却永远挥之不去。
赵正握着那软了下去的手,默默地低下了头。
起居郎的笔也终于停了下来。
乞力柔然收回了自己的脚,转身,跪在了榻前。
回鹘汗庭,可汗阿史那药罗托,带着对大唐的向往,带着回鹘人的不甘,带着对狼神的敬畏,于大唐兴庆三年七月十六,因伤重不治,薨逝!
他原本可以据守铁门,扼守西洲,苟安于北庭。但他选择了尊崇祖辈、父辈对大唐的承诺。
他这二十六年的一生,短暂地轰轰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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