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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潜龙


暑伏后,入夜才有丝丝凉风,吹散白日的灼热。

        自白牧先痊愈,玉涧阁又回归平静,每每轮到白牧先值夜的时候,赵懿萱搬了小墩子坐在前厅的门口,头发还没干透,她散着头发,寻着一点小风,膝上抱了一摞纸。他便走进前厅取盏灯来,一同坐下。夜里只有一些蝉鸣,他来来回回的步伐很轻,坐下来之前还是拱手作礼,她坐的墩子很低,也没有抬头,只能看见他翩迁的衣角。

        她从前会留着艰深的策论与赵翊秉烛夜读,现在不方便了,依旧习惯晚上拿出来啃读。

        “民办马场战马供应之诸多弊端早在嘉明年间”

        白牧先静静坐在门外,膝头收拢着她读完的几页纸,时而点头回应着她嘴里嘟嘟囔囔的话,时而就着灯光也读着手里的报纸。

        “战马自河湟二州全数运回禁军大营,再经调配,运至北境,折损过多湟州离汴京多远?”她低头絮语。

        “两千八百八十多里。”他的目光混沌,落在遥远的记忆里,不假思索地报出了这样一串数字。

        赵懿萱没有想到能得到他的回答,下意识抬头看他,眉间的惊讶很快就转变成了然、愧疚和一丝疼惜。白牧先看到她的反应便知晓,内侍省的名册写得有多详细了,不仅他哪年卖被进来,从何处被卖进来也有登记。

        她咬着自己薄薄的嘴唇,因为戳人痛处而歉疚,不知该说什么,她的言语能力好像天生受限,可以学堂上与人强辩,却没法温声细语地说些体己的话来。

        “没事,都过去了。殿下别放在心上。”他弯了嘴角,示意她继续读下去。

        她低垂了眼眸继续读,并不知道这一声“过去了”过去的是什么,是稚子的小脚掌走过的千里荒漠,还是孤雏离乡十余年的惶惶不安。

        青州水患、登州水匪、新科学子策论合集,每隔三五天,他们都会坐在玉涧阁的前厅门口,一个坐在门槛内,一个门槛外,轻声细语地这些还带着油墨气息的纸张,有时也会辩上几句,两个人就着这些纸片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如此夏夜,他们一个坐在门内,一个坐在门外,像两棵树,在风中各自成长,但是深处的根在汲取养分的过程中,沉默地,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说带他出宫去看马,赵懿萱也没有食言,初秋的早晨,他们请了皇后手令,一辆马车低调地出宫去了。

        万胜门旁边的草场是天家自留,供皇亲国戚来这里打马球的,马匹也寄养在这里有专人看护,赵懿萱的马是她及笄之年赵乾光送给她的,是一匹通体黑色的小马驹。

        明德帝即位之后,这是草场第一次接待宫里的人,早早就牵着马在凉棚旁等着,赵懿萱连凉棚也没有进就直奔着牵马的马倌跑去。她边往前跑着,边回头对白牧先说:“来小白,带你认识一下我家小黑!”

        只见远处的小黑也激动起来,原地跺脚,马倌请安的头还没磕下去,赵懿萱已经一把夺过缰绳翻身上马了。只见这黑马一声嘶叫,闪电一般地跑了出去,只剩一道残影,吓得几个马倌脸色变了好几变。

        只听长风送来她爽朗的笑声,“小炭球,来!还能再快吗?”

        梦夏上了一步跟白牧先说:“四公主座驾,单名一个炭字,爱称小炭球。”

        “为什么叫炭?一般不都喜欢用些金银美玉、吉祥如意取名吗?炭,听起来挺”

        “那时候还小嘛!她说这马通体黑亮,表面黑黢黢,但是吐出来的气热乎乎的,所以叫炭。这个小马驹是公主及笄之年,的官家和娘娘的礼物,是从大宛来的名贵品种,送来的时候就烈得很,谁降不住,横冲直撞,一身的伤。殿下每日给它换药,亲手喂每一顿饭,熬了三个月,它一鞭子也没有挨,就变得这么乖顺了。”

        白牧先地望着远处正在飞驰的一人一马,她一身霁蓝色地劲装,长发扬在空中,直到她堪堪停在他面前,乌黑的骏马立起来一声嘶鸣,前掌跺在地上,传来微微的震动。

        “来,你们也上马跟我跑两圈吧!”

        可能是那天的阳光太好,他的心脏止不住的猛烈跳动,一时间忘了对答礼节,嘴角带笑地说“好!”

        眼下正是汴京秋高气爽的好时节,成排的树木也开始渐次变成金黄、火红,比起春日里的花期也毫不逊色。回去的路上,赵懿萱一路调侃梦夏刚定下的婚事,马车里一阵笑闹声,最后又将人放在宫外。

        “吴长使近日休沐越发多了,六尚局不知会不会有异议?”白牧先伴着赵懿萱从宫门往玉涧阁走去。

        “我替她跟娘娘还有司宫说过了,无碍的。”

        不知是否是这一夏过得平顺许多,白牧先心情恬淡,放空心绪地在她身后盯着她的衣角,只答了“嗯”

        赵懿萱以为自己她节省语句了些,于是接着说:“起先就不想把她带进来的,宫外的进宫任职查验麻烦的。”

        赵懿萱有些疲累地伸手去扶白牧先的小臂,“不过,她父母原都是我母家的人,她母亲跟着我母亲陪嫁到王府,后来又送她来王府做女使。我家的乳母、女使,贴心的不多,最后也是怕进宫了抓瞎,再加上她家身契都在曹家,你知道的吧!宫里是大娘娘管事,没人会说你带曹家女使进来,什么身份有难查验的。”

        “她比我大一岁,没想到这么快就定亲了。”赵懿萱语气里略带了失落。

        白牧先想了想说:“先做了王府的女使,又能跟着殿下进宫来任职,一定能谋一门好亲事的。”

        “是啊!听说是个刚调任回京的小官宦家,还在读书科考的儿子,她这不就回去相看去了。”

        两人虽这样慢慢踱步,说着些小儿女的絮语,白牧先心里却知道,赵懿萱如今心情愉悦,语调娇憨聊这些,可不是调笑他人寻了姻缘。最近,玉涧阁里收罗的小报、邸报越来越宽泛,还经常出现探事厅的奏报,窦紫竹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后宫,回了皇城司。

        他心里的也是欣喜的,他们一行仿佛真的可以如此顺遂地走入自己年富力强的时节,能有机会施展拳脚,博一方天地。

        他们两人快行至玉涧阁时,只见刘湛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说:“殿下不是让我们多看着三殿下的动向吗?听说今天下午三殿下去了东宫,闹得不欢而散。天擦黑,有人说三殿下去跪了垂拱殿。”

        赵懿萱嘴角立马垂了下来,“又来抢!行了,你们别跟着,我去垂拱殿了。”

        说罢她便气势汹汹地向垂拱殿的方向走去,一身霁蓝色的窄袖骑装,走得生人勿进。

        “这?”刘湛和白牧先面面相觑,白牧先自然知道三殿下要抢什么。

        直到深夜各宫要落锁,还不见赵懿萱回来,白牧先才冲出来找人,追去垂拱殿,殿外的小黄门说人早就走了,殿里大吵了一场,人就都被官家轰出来了。

        白牧先找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躺在凝合殿前厅的一堆花瓣里,旁边是见底的一坛子果子露。

        “殿下?殿下!醒醒!”

        这凝合殿原应是她大姐赵懿娴的居所,但是她在新帝继位之前就已远嫁,这宫殿算是名义上为她保留着。凝合殿比起玉涧阁,少了精巧的连廊阁楼,但更加宽敞,前厅铺着有一丈见方的毡子上边晾晒用作香囊的干花,□□存放着一些新鲜酿造的鲜果露,后宫消夏最常用的。

        白牧先心里惦记着时刻,现下已将近三更了,巡夜的一会儿就会来点卯,借着月光都能看到她脸上透着些红,不用想也知道地上一坛子冷酒都是她喝掉的。

        她缓缓睁开眼,眼神带着些酒气,并不灵敏却格外冷静地环视着,最后锁定在他的脸上。摆手不要他扶,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腿直直地伸着,两只脚丫百无聊赖地晃了晃。

        两个人就这样直直地对望着,白牧先本来急着看她醉了没有,一时忘了规矩直直地看着她。

        凝合殿里静得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和风抚弄花瓣的声音。鬼使神差地,白牧先保持这个姿势许久都没有动,静静地望着她出神。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冷,面皮上原本的谦和有礼,温文尔雅,在无人处都偃旗息鼓。

        白牧先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才是她平时的样子,沉静内敛,近乎冷漠,世人期待温柔或活泼的讨好姿态出现在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身上,但这种期待在她身上往往会落空。

        “你说这权柄,该不该争?”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直直看着他。

        “该争。”

        “怎么不说,殿下,我说了也没有用!殿下,我就是蝼蚁!”她粗声学白牧先此前地话。

        他挑起浓黑的眉峰,低声笑了,不语。

        赵懿萱却像心情不爽的样子,接着追问:“怎么不说什么女后窃政,国将不国?说我挑拨兄弟手足,说我诬他罪在将来!我就是诬了,怎样?我连秦王玄武门之变都搬出来了,就是要抢了他的辅政之位!”

        “殿下该争,这三个月来,玉涧阁里连我等,都能借誊抄的功夫品评两句京中大事,更何况早就对这些熟记于心的殿下。世人都说女后窃政,阉人误国,可是女后为何不能分政?阉人又误了哪一国?古往今来,奸佞无数,庸才无数,怎么能以一盖之?”

        秋夜的月光洒在阶前,她突然端正了身子,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人,深深地看进他的瞳孔,像是在凝视自己在其中的倒影,又像是在挑衅古老的命运。

        这一刻,卫兵巡视城楼,摊贩收拾物什归家,牧畜安睡在圈中,孩童啼哭于摇篮,豺狼般的敌人盘踞北方,失控的藩镇坐大西境,私盐贩子在河道上摸黑交易,朱门里的宴客厅歌舞升平,流民不堪重负揭竿而起,流匪恃强凌弱四处劫掠。

        这一刻,安静的宫殿里,赵懿萱鼻息里都是周围花瓣上的清甜香气,伴着自己有些呼出的灼热气息,她抬起右手靠近了白牧先的眼眶。他眉骨棱角锋利,皮肤细腻苍白,他的眼睛像是流浪的野兽,带着警戒和渴望,自我缠斗。

        而白牧先蹲跪着,低下头来,就上了她的手。

        微凉的指尖触到他的眉心,食指顺着右边的眉划过,又顺着内凹的眼眶的轮廓回到鼻梁的右侧,顺着鼻梁划向鼻尖,接着多了两指抹擦过他的颧骨,顺着鬓角游向下颌。

        疯了,他心想。

        她指腹落在他的右侧脸颊,他心里想着随时都可能响起的打更声,身体却分毫没有动弹,反而泛滥着一种莫名的情愫,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是危险的,甚至是万劫不复的。

        但是。

        她做什么都可以。

        她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闻到了赵懿萱呼吸里的酒气,混杂着周围略带些植物酸涩气味的花香,“乓!”殿外的清脆的打更声让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赵懿萱收回了手,却笑了出来,边乐边发出啧啧声,伸展手臂,向后一倒,“噗”的一声倒在花瓣堆成的小山上,身体周遭的花瓣被飞溅开来,落了她满身满脸。

        “完喽!要被罚了。”

        白牧先闻言心也一屁股坐了下来。错过了夜间的应卯,万一真被抓做了典型可怎么是好?内侍省里刚消停了月余。看着他表情真的沉了下来,赵懿萱更想调笑他了,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好了,帮我拎着那只坛子,等点卯的走了咱们再回去,若是被罚了,你四公主去捞你!”说得义薄云天地,白牧先被她这幅甚至带着点匪气的样子给逗笑了。

        笑意渐止,白牧先认真看着她“殿下那天问我的问题。”

        “嗯?”果子露并不烈,喝了一整罐的赵懿萱一挑眉,只感觉自己的脸上的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

        “我不甘心。”

        枯木逢春,死灰复燃,白牧先用力感受着自己胸膛里温热而坚定的跳动。

        我不甘心在深宫里蹉跎岁月。

        我不甘心被人欺辱只作臣服。

        我不甘心一生碌碌无为。

        赵懿萱仰躺着,看着殿内梁柱上的精致雕花,小蒲扇一样的睫毛缓慢地眨动着。过了半晌,看住他说:“我看你房间里都没有常服,你平时休沐都不出宫吗?”

        他犹疑了一下,想起赵懿萱曾去他寝室里,还见过他的衣物,骤然觉得这话里亲密得很,让他心里一阵激动。

        “臣,在宫外也没有相识的人,休沐也无处可去,也就没有给自己做常服。”

        “下次出去做几件吧!顺便帮我查查,内城有没有要出手印坊。”她的语速比平时慢了很多。

        “殿下要买印坊?”

        “等不来探事厅,我们就先动起手来好了。”

        “是,臣去办。可是为了玉涧阁里的摘录?还是为了福宁旧案的”

        “你觉得福宁夜奔的第二天最火上浇油的是什么?”赵懿萱眼睛里闪烁着幽微的光。

        白牧先心下了然,是满天飞的小报,大小印坊没日没夜的印,纸片像巴掌一样打在谏官和太学学子的脸上,让他们脸红脖子粗地在朝堂上对她的斥责诘难,在刊物上对她口诛笔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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