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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狂祟


玉涧阁里当值的还剩刘湛和梦夏,门口来了个小黄门说临华门抬东西缺人手,把刘湛叫走了,现下除了看门的,就剩吴梦夏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做些针线活,她突然闻见了一阵清甜的花香,一抬头。

        “你躲我作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你别跟我拉拉扯扯的!”她使劲抽着自己的手臂,却被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这后宫里又没外人,都是天家亲骨肉,你我拉扯能有什么忌讳?怎么了?你做了什么亏心的事不肯见我?”

        “我上次那册子都给你了,桌子上又放了本新的是什么意思?”

        “呦!怎么?你以为给侯爷办事是什么一锤子买卖?为了你那说半句藏半句的消息,打赏你父母座私学?”

        “谁藏了?我说皇城司在查顾婉有错吗?那顾婉的娘都当街敲了登闻鼓了!”她移开了目光,继续和攥着她胳膊的那只手较劲。

        “是皇城司在查,是谁领着皇城司查,你说了吗?”

        吴梦夏低着头顿住了,就听沈意如在她头顶上说:“怎么?她跟着皇城司的人出宫,没人认得出吗?还是你要告诉我,那骑着高头大马去查案的是五殿下?”

        见她像僵住不说话,沈意如一把将她手臂扔开,“怎么?又要说自己是被逼卖主求荣?我提醒你,你打出生就是侯府的人,你现在这半推半就的劲儿才是卖主求荣!你羊皮册都交了,还想着往回缩?让四殿下知道了你还有退路吗?”

        “你还想怎么样啊?四殿下争着要去东宫效力,这你不早就知道吗?皇城司在查顾婉,四殿下带着皇城司查顾婉,有什么区别?”她越说声音越小。

        “什么区别?四殿下宫里住着长公主的玉涧阁,宫外重修衮国公主府,现在在查公主府当年失踪的下人?你说这是什么区别?”

        “那侯爷当年还曾差点婚配长公主,人前人后也挺维护长公主的,翻案有什么不好?”她低声嘟囔道。

        “你呀!半瓶子晃荡!好与不好,自然留给侯爷决断。下次给我说清楚了!别让我在特意跑过来逼问你一遍!”

        沈意如娇嗔的话音随着竹叶的沙沙声飘散,刘湛回来的时候玉涧阁里又剩梦夏一人坐在阶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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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京的春色正好,出游的人络绎不绝,清远候府的门口却站着个不停用丝帕擦汗的男子,中年模样,自己恭敬地站着,轿子停在远处。

        曹佑看着屋里的人影起了,在窗外轻声报:“侯爷,工部侍郎薛文霈递了名帖来!”

        “工部?最近都是些吏部的在走动,他来干嘛?”

        “前些日子,不是有递上来的羊皮册子说,开封府请调了历年往京城走的货运折损记录么?”

        “开封府哪里有胆子查到六部头上?”

        “这个案子,也是皇城司移交的。”

        屋里的身影从榻上缓缓撑起了身子,那人长发直直地垂下,遮住了侧脸,不可闻地嘟囔了一句,“这丫头,怎么回事?”

        “见吗?侯爷。”

        屋里人思忖良久,“不见!”他看窗外的人站着没走,“怎么?”

        “主子,今年春闱并不理想,廖靖回来主持殿试,选得都是些言辞激烈的愣头青,咱们书院”

        曹朗将窗子从里面打了开来,他黑色长发如瀑,皮肤保养得当,眉眼雌雄难辨,不细看注意不到他淡淡的须髯。

        “阿佑,给下面的人擦屁股是擦不完。”

        “是,属下明白了。”曹佑低下头去。

        “哼,这语气,你又嫌我偷懒是吧?行,过几天去钱庄一趟。”

        “是,属下去安排。”

        “啊,啊,那个衣服着手办了吗?”

        “已经找来了苏州皖州的绣娘和巧匠,也真真凑了上百种名贵羽毛。”

        “嗯,这百羽衣,记得赶着乞巧节做出来。”

        “侯爷,其实,属下带人查了挺多前朝的玉蝶、画卷,没有明确记录安乐公主有过这么件珍宝,也没人见过长什么样子,只是些传奇话本里说得夸张了些”

        “咱们也是给街头说书提供些灵感而已,你会去查证白素贞是修炼八百还是一千年吗?做得像就可以了,你也太认真了,真的跟件衣服较劲!”

        “属下明白了!”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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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封府里的人依旧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这倒卖黑火案没有苦主首告,自嘉月带着伪造货船失事的船员和账簿开始,皇城司成了明面上的推手。经开封府请调历年文书查实,刑部核准,涉及工部官员监守自盗,移送大理寺,工部侍郎薛文霈连带工部官吏十数人和户部负责漕运的两人革职接受调查。

        因火药至今还没有下落,刑部、大理寺都要求办案官吏和谏院不得对外透露案件内容,因此,此案并不像顾婉案那样震动京城,却切实在朝中弥散开了一种更深的忧虑。

        火药,运往京城的火药不知所踪,只有这一批失踪吗?往年折损真的都销毁了吗?谁会购进大批火药呢?意欲何为的?火药在哪可是头等大事。

        皇城司的地牢里,鲁垚有种多年撒网,今年丰收的老渔民心态,难掩得意之色。赵懿萱懒得再见他,找了张摇椅躺在顶楼的鸽房,等着范子期和白牧先去问他下一个线索。

        “殿下!”

        “嗯?”春困秋乏,她懒洋洋地眼睛也不睁开。

        “那个老举子给我几个澄泥匠的名字!”范子期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白牧先没着急回话,回身抄起来披风盖在她身上。

        “澄泥?做砚台的?”

        “确实是做砚台用的那种澄泥,但是这类泥不在绛州的窑里烧,运到京城来,一般都是卖给道士的。”

        赵懿萱的脸皱成了一团,白牧先盘腿坐在她边上,也皱眉。

        “哎,就是,痴迷道法的会搞些什么法事啊,祭坛啊,就喜欢用澄泥覆面。因为这个泥,是水洗出来的,又进窑里烤,‘水中取泥譬若生药,火中成砚终似结丹’跟道家炼丹差不多。所以澄泥就像丹药原料一样,是有灵性的,又是黄色,配着道士的黄袍黄巾。他们喜欢抹脸上。”

        “咦~”白牧先低声喊了一句。

        “恶心?抹完那模样,更恶心!不过这个做澄泥的手法,讲究!洗出来还要晾啊晒啊什么的,金贵得很,所以工匠京城还真没几个!”

        “让我们查这个干嘛?”她问道。

        范子期赶忙收敛了白话的劲头,正色道:“那老举子的意思是,朝堂里有人痴迷这个,重金买了大量的澄泥。”

        “自己在家往脸上抹泥巴又不犯法?”

        “自己抹是不犯法,聚众抹就不行啦!”白牧先在她一旁接道,赵懿萱疑惑地抬头看向他,他点了点头,她又看向范子期,他也无奈地点了点头。

        “对!同一个小厮,每月通过黑市买上十好几斤的澄泥,一张脸可抹不过来这么多!在朝的官员,聚众私设祭坛做法事,可不得了!”

        听得赵懿萱也直摇头,“查吧!查吧!查!火药找不见,泥巴总能找见吧!”说罢那身上的披风盖住了脸躺了回去。

        范子期冲着白牧先,抬起下巴往门口指了指,让他一起走,他却浅笑摇头,范子期这才想起白牧先在皇城司没有官职,自己也没法奴役他。他冲着白牧先撇了撇嘴,转身走了没两步又折回来,“对了殿下!严勇传信过来,说大理寺把工部那几个人审得差不多了,让我们抄份笔录来,继续查火药的下落!”

        “那你去呗!”

        “臣得先查泥巴的事!”

        “那让紫竹去!”

        “才上午,今天千机堂的简报还没弄出来呢!嘿嘿!殿下,小白借给我们用用呗!”

        赵懿萱把头上盖的披风先开,面带不满地看他,“嘉月呢?让她去!”

        “她去刑部备案了,回不来!”

        赵懿萱停顿了,而后侧了侧下巴,白牧先起身就被范子期圈住了脖颈,压得他一个趔趄,“走吧兄弟!一起度过脚后跟打后脑勺的一天!”

        赵懿萱撒了一口气,躺回摇椅上。

        她刚犹豫什么,自己也没有想明白。紫竹借势顺利回了皇城司,梦夏家里一直有在给她寻摸亲事,而白牧先,当年错过了内书院结业的选拔,是内侍省在册的人,调不动的。不怪他成日里半死不活的样子,他日后最大的晋升不过是公主的勾当官,和她一起老死在一座公主府里,再倒霉些,活得长了,她死了之后,他也就过回遇见她之前的日子。

        命运的终点是一个死结,这件事,在去年腊八那天,沈湘湘扯开他的包袱,露出那截松霜浅绿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

        只是不像白牧先,活了多久就认了多久的命,就算赵乾光再挑她的刺,也从没说过她什么不可,不许,不能,她十八岁的时光里,多的是志得意满,乘胜长驱的时刻。

        但是很快就有人扇了她一个耳光。

        范子期动用了不少猎隼和云雀探查蹲守澄泥的走向,最后锁定了礼部一个侍郎,叫李宗翰。根据潜在他府邸的云雀回报,每月朔望李府都有几十个道士打扮的人进出,第二天清晨才出来。

        有了围堵潘楼的经验,请开封府和禁军协防顺利了不少,加之私人府邸也没有潘楼那么复杂。只是李宗翰也算是六部的中流砥柱,搜查总要有名头,他们专门请来了东宫特别的敕令,赶着二月的望日直接来搜查。

        范子期吃一堑长一智,从下午搜到天黑,直到撬开李府后院一个亭子下的密室,人都控制住了才让赵懿萱进去。

        层层假山掩映下,一个六角亭之下,是个不见天光的密室,烟雾缭绕,浓得呛人,屋顶正中央挂着一条条黄底红字的符咒,地上用石灰画着巨大的太极八卦,空隙处填着细小的符咒,密密麻麻,让人看了心里一紧,无处下脚。

        密室里到处都是黄衫黄巾,黄泥覆面的道士,被捕快按住了臂膀,那八卦阵的最中央,一个被按住还在挣扎的人看向了刚进来的赵懿萱,“你!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朝廷命官的私宅?”

        “李大人!这是东宫签发的敕令,你应该清楚,国朝有刑律,没有红白事,不得聚众大兴法事,身为朝廷命官,你”范子期一步挡在赵懿萱前,朗声说道,却被那地上满脸泥的老头打断。

        “东宫?还真是变了天了,大半夜的,东宫竟然调动禁军来抓朝臣!还有你!你!官吏兵将里哪来的女人?”

        “住口!你在这大兴法事,还不知道包藏什么祸心!还敢口出狂言!”

        “管她哪里的郡主、公主!这是女后窃政!牝鸡司晨!太子他监的是什么国!”他扯着破音的嗓子大声地咒骂,刺耳的声音在密室里回响,配上他脸上干裂的黄泥,范子期的脑仁嗡嗡的,也不知道今年跟土地犯什么忌讳了,净跟这些躲在地底的宵小斗智斗勇。

        而一旁的赵懿萱像是被人扇了个耳光一样愣在原地。

        过去的十八年其实没人打过她,也没人说过重话,正因为没遭遇过,此刻她才呆滞了,连生气都不会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女后窃政,牝鸡司晨”这话落脚没有具体事项、具体的条陈,让人一时哑然,辩无可辩,大体因为你是个女的,便挨了这句骂。若不是这句曾经咒骂武皇的话太过响亮,整个密室里的人也没意识到,全场几十号人,只有她一个女子,官吏兵士们没有交头接耳,但他们的眼神明显左右飘忽了一下。

        一旁的巡捕手疾眼快地扯了一条黄布塞住了他的嘴,但还是能隐约听见他口齿不清的奋力念着:“守雌用雄,君逸臣劳,此乃天道!”

        白牧先和范子期一样,半个身子早就挡在她前面,但人又挡不住话音,他侧身低头,注意力一直在她的脸上,越看越觉得她周身的情绪迅速向内坍塌,最终变成个沉默的无底洞。若不是这样的时刻,他几乎想不起,她也才十八岁,比自己还要小。

        但是赵懿萱没有像得知顾婉死讯那天,径直回去,她在队伍后不声响地跟到了开封府,几天后刑部核准后,又跟着去大理寺旁听了提审,她冷静自持得让探事厅上下都护起短来了。

        “这个李宗翰,当时被贡在人堆里,叫嚣得厉害,关一晚上清醒了,第二天开始对着监狱门口哐哐磕头,说自己一时失言,请东宫宽恕一二!”范子期拿着誊抄的口供,和嘉月从大理寺出来。

        “切!祭坛上喝马尿喝高了?磕也是给咱们殿下磕头好吧!”嘉月逮着机会骂人,恨不得屎尿屁都用上。

        那天的事不用一晚,第二天皇城司的人就都听说了,连带着不知道将来是四殿下当家的,现下也都知道了。

        “但是,这事是真的离谱了,不然我也没必要叫你一起来。”

        “工部那批火药最后出现在灵山,现在礼部这帮玩泥巴的,澄泥匠竟然也是从灵云镇来的!”

        “哎!你辖区有过搞太平道的吗?”范子期搓着脑门,艰难地问出口来。

        “没有,什么玩意儿,太平道?”

        “这个说起就远了,最早能追到东汉去,其实就是一帮搞黄老之学的,历朝历代,君权势弱的时候就死灰复燃,跳出来喊君逸臣劳,无为而治什么的。前朝特多,咱们,真宗朝闹过几年,后来就没有了啊!”

        “你是说那帮死道士是搞太平道的?”

        “就他们那密室里画的东西,还有嘴里念的,我看像是。”

        “我天,咱们地牢那个老举子怎么这都知道啊!你都不知道京畿地区有邪|教哎!”

        “呸呸呸!你们西南才闹邪|教呢!我说得提防他们搞成邪|教!”范子期嘴上不承认,心里确实有些后怕,不仅是赵懿萱跟着去抓捕,平白挨了骂,若真是激进的太平道教徒,刺杀也不是没可能。前朝武皇在位时,搞刺杀的多是这帮信太平道的。

        “你还真得跟殿下去趟灵山,这搞□□的和买火药的到了一个镇子里,听着就不妙啊!”嘉月看着范子期的怨妇表情,实在是忍不住不笑,“对了!窦紫竹最近在干嘛?她怎么不跟着去抓人?京城的行动,一般她都跟着啊!那天甭管她在还是我去,都得当着禁军和开封府,上去抽那个李宗翰一大嘴巴!”

        “啧!你知道殿下当初找顾婉,是想查福宁夜奔的!地牢那老头遛着我们查狎妓,查贪腐的,那长公主的事谁查?这不千机堂里的东西归档都弄完了,她那儿开始重新一条一条的梳理嘉明七年全境所有的消息。”

        “我天!就咱们鸽房的小纸签儿,一年的量,她得看上好几车!得!我躲着她点儿,你自己打包行李去灵山吧!我要留着休沐的时间去榜下捉婿了。”

        “嗯?春闱都结束了?什么时候放榜?我都过晕了!”

        “月底!听说今年有人连中两元,再中一次,就是三元榜首,啧!国朝要出大才了!”

        梢头才有绿意,他们二人的嬉笑怒骂声渐渐汇入了汴京热闹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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