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浅绿
火光电石之间,人只剩下本能反应,张敦仪赶忙打马向崖边,名贵的战马亦踟蹰了脚步,只有挂着绳索垂在崖壁上的几人不知道头顶发生了什么,自行稳住绳索躲避碎石,其中只一人来得及伸手拉了一把从他身旁掉落的人影。
白牧先被拉住了小臂,依旧难以抵抗下坠的速度,只抓住那人身后的绳尾,他用尽力气握住,减缓坠落的速度,绳子上粗粝的纹路很快就磨破了他掌心的皮肉。
他此刻还感受不到疼痛,只一阵火辣辣的。
“抓紧我!”
他试图用双手去抓,又不敢松开抱着她的手。
赵懿萱此刻从急速坠落的不适感中稍稍缓过来,强忍住颤抖的冲动,双臂紧紧圈住他的脖子,小腿也夹住他的腿。可是,不等他用两只手握住绳索,他们已然滑落到了绳子的尽头,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小臂微颤,依旧难以留住手中最后一点绳子,最后用尽全力瞪了一脚崖壁,尽力避免摔在山崖碎石上。
一眨眼间,那一抹相拥的身影坠入了湍急的蔡北运河。
冰冷的河水瞬间灭顶,赵懿萱的五感瞬间只剩下冰水,水灌进她的眼睛、鼻腔、嘴巴、耳朵,白牧先将她裹在自己怀里,可她依然能感受到后背不断磕碰到河底的石块,其中猛烈的一记撞击,几乎将她胸腔中的空气都挤了出来。
他们最终被一块河底的巨石拦住,这岩石不似其他的棱角锋利,圆滑的凹凸让他们手脚并用地攀爬着,抵抵抗着湍急的水流,向岸边爬去。他们扒住烂泥中的树根,奋力呼吸,剧烈地咳嗽,呛进身体的水让呼吸变得尖酸刺痛,几层衣衫都浸满了冰凉的水,带着些许河水的腥味,贴在身上。
白牧先一手扒住树根,一手托着她的后股向上推去,两人早已没了力气,尝试了好几次才爬上了岸边,抬头回看,对岸早已不是灵山,运河向北流,他们眼前的峡谷异常陌生。
两人互相搀扶着向林间走去,找了处空地,他两手上下揉捏着她的四肢,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损,只有按到背上的时候,她吃痛叫了出来。白牧先将她转过来,看着她背后的衣袍没有被划开,便松了口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她此时才发现,他左手掌心被绳子磨烂的两条伤口,已经被泡得泛白,乱糟糟一片皮开肉绽却不见血色,手臂外侧,小腿外侧都有被划开的伤口,现下伤口又开始缓缓渗出鲜血来。
她原本被压制的恐惧,现下伴着身上的湿冷汹涌袭来,她努力让自己用上力气,去扶白牧先,可是从手脚到嘴唇都颤抖到难以自已。
她想说话,嗓子涩得却发不出声音,她想骂他,为什么不撒手,为什么跟掉下来,明明以他的身手,保住自己是不成问题的,可她也万分清楚,如果不是他,这些伤全都会出现在她身上,她也不见得能爬上岸来。
赵懿萱一边颤抖着努力呼吸,一边按住他的伤口,手上却沾满了温热的血。此时已经接近正午,春日的阳光却穿不透头顶的密林,山中不知名的禽鸟盘旋着,叫着,鼻尖的血腥味和林间的草木枯败辛辣猛烈碰撞,赵懿萱觉得整个树林在环绕着她旋转,她左右环顾,剧烈地晕眩。她强忍着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去撕自己的中衣,扯成的布条给他包扎。他们的衣物都是湿的,雪白的布条包在他手臂上后,立刻被洇得鲜红,她越绑越慌,呼吸声变得尖利,最后变成了抽泣。
白牧先瘫坐着,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张了好几次口,才找到自己的嗓音,“殿下,殿下,没事的,只是皮外伤。”
她依旧执拗地去处理他的每一处伤口,直到将每处都细细包扎上之后,赵懿萱一头栽进了他怀里,保持着他们摔下来时的合抱姿势,在树下靠了许久,等待着体内的恐惧与战栗逐渐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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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上的众人一度陷入了呆滞,没有人想到这样的情况,他们大队人马,里外合围,明明是来抓捕的,他们防范有人盗毁物证,防范有人逃跑,从没想到对方竟是有预谋地来行刺。
窦紫竹一拳锤在了崖边,皇城司的猎鹰展翅飞向京城方向,一声鹰啸回荡在山间,随即是一声长长的口哨,远处皇城司开始包抄林间的人,“抓活的!一个都不许放过!”紫竹的声音里再没了平日里的温平稳重,她的狠决让范子期格外的陌生,他本以为张敦仪会先冲着众人撒气。
“张大人,麻烦禁军封锁南侧,和整个灵云镇,皇城司的人马在路上了,我们来搜山。”
张敦仪也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从崖边站起来,刚要反驳,她立起手掌对他,不再听他的争论,范子期此时才意识到,论品阶,张敦仪并不比紫竹高,只不过他出身尊贵,大家人前都让着他。
“你带人先骑马去追,能追多远追多远,沿路留下人,原地搜索,再分一路人去征用竹筏,沿水面去找。我带人绕过北边的山去拦,最远不会过了启竹镇了,禁卫厅的人到了,让他们去和我汇合。”
“好!”范子期紧忙点头,他看着紫竹猩红着双眼,他的五脏六腑也像坠了铁块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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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北运河的北岸,树林深处,两个狼狈的身影散落在地上。
“殿下?殿下!我们不能这样久坐,会被冻僵的,快起来!”
白牧先推了推怀中的人,她确实已经开始打冷战了。
赵懿萱手脚僵硬地爬起来,才顾上检查自己,她发髻歪斜,脖子上沾着泥,中衣被自己撕得凌乱破碎,靴子里都是泥水,指甲里都是血污混着泥沙。
白牧先只撑着自己坐正了身子,疼痛就已经将他神识淹没,“嘶~哈!殿下!我们得生火把衣服烤干,不然到了下午,没有了太阳,更加难熬。”
“好!好!”她连忙点头,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可闻。
他从胸前的内袋中摸索出一小片宫制的燧石,“找些干燥枯叶枯木来,用匕首划这个的边,迸溅火星就能点着了。”她点着头,自己往山坡上,离河岸远些的地方去找干燥的柴火。
看着她前后认真地挑拣着树枝,许久,他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忍着疼痛仰躺回去,摊开手脚,心想,这生死未卜的境遇下,群山合抱,竟然围出了一片轻松恬淡。大抵因为从前没有这种机会,身上浅绿色的公服隔绝了世人的目光,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种绿色。
他又看看远处的赵懿萱,突然想起她第一次穿这身松霜浅绿,和自己走在临华门外的阳光里,他们昂首挺胸地说着话。也许,从一开始,这浅绿,在她眼里就没有别的含义,只是一种绿色。
她燧石用得生疏,生火也生得费劲,还抹了一脸的灰,又手脚生疏地帮白牧先去脱外袍,谨慎绕开他的伤口,时不时就会碰触到他的手肘,小臂,后背,虽然只有几点指尖的碰触,却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让他不禁觉得这重山还隔开了礼法,隔开了天地君亲师,隔开了男女大防。
两人将外层衣物轮换着烤干之后,天色已然擦黑了,白牧先虽然一直与她说着话,声音却越发低了下去,赵懿萱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烧起来了,几处伤口附近更是滚烫,连眨眼睛的速度都变得很慢了。
她将自己烤干的外袍裹在他身上,又整个人面对面跨坐在他大腿上,虚坐着,小心地不敢压到他,却一把掐住他的下颌,几乎粗暴地去晃他,“不要睡!不能睡!你接着说!接着跟我说话!”
“啊!我说到哪里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气力。
“说到帮老师搬家。”
“对,海大人往玉尘坊搬的时候,只有书稿,连些古董摆件,都没有,我说要买,他不让。”
“嗯,他不喜这些。”
“嗯,海大人还叫我,给玉尘坊里种些花木。”
“种什么花木?”
“我本想就像玉涧阁一样,种些竹子,海先生说,辜负了这好听的名字。”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一边干吞咽着,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干净的水喝。
“嗯,他说种什么?”赵懿萱时不时地去摸他脸颊、额头、脖子和手的温度。
“他说,玉尘,应该种些白色的花,所以要买梨树、樱花树、海棠和白色山桃。”
“还有什么?”
她心想应该洗个冷水帕子给他降温。
“还有玉兰、栀子和茉莉。”
“还有呢?”
河水不干净,喝了只会适得其反,露水也没有那没好采集。
“海先生带我去选了梨树,我们已经种上了。”
“嗯。我,我去给你洗一个冷帕子来,你发烧了。”
他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别去,不用。”
“后来呢?树活了吗?”赵懿萱继续逗着他说话,语气冷静,却在不停地环顾左右,白天的那种眩晕感再次笼罩她。
“活了。今年开春就活了。”
“后来呢?你经常去见老师吗?”
“我得去监工啊!你让我找人修缮的。”
“是啊!我不是让刘绮刘湛帮你一起吗!”
远处,在他们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地方,皇城司的人已经开始了拉网式地搜山,从灵山到下游的启竹镇,沿河一寸一寸地搜寻。
“呵!你给小钱串子,打赏太多啦!他家里人都眼红了,父母追到了玉尘坊来。”
“追来做什么?”赵懿萱搓着他有些发抖的手,没注意自己后颈也开始冒出细细的冷汗。
“说他被赏了宅院,竟然瞒着家里,不给全家住。”
“你怎么办了?”赵懿萱也逐渐感受到了一样的困倦,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听着他的声音直接从脖颈喉头传出来。
“我说了他们不相信,拧着刘绮的耳朵,在门口,骂街。”
一旁的火堆也逐渐只剩下烟雾和闪着火星的残枝。
“然后呢?”
“然后海先生出来了,说他们把孩子卖进宫里,已经,断了做父母的恩,没有求子女孝,的道理。”
“老师说得有道理啊!”
“是呀,有理。”
林间有山野蝇虫的声音,也有禽鸟的叫声,远处的水边,甚至有许多萤火虫,只是两人无心欣赏。
赵懿萱虽觉得身上黏腻,带些河水和血污的腥臭,却偏凑近他,脸颊抵在他脖颈上,胸腹与他的紧贴着,双手环抱上他的腰,抚摸着他的后背,突然,她手一顿,发觉他一侧的背肿得老高,也很烫,比自己背上严重多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却掉进了白牧先的领子里。
赵懿萱觉得自己大体是不会死在这里,但是她开始害怕,害怕白牧先死在这里,死在她怀里。
而白牧先则相反,他觉得死在这里是个不错的结局,死在这里,就是死在她心上。
“殿下,你记得一会儿,把火再点上。”
“好。”
“殿下?”
“嗯?”
“天亮一定会有人找来的,你别睡。”
“嗯。”
“殿下?”
“嗯?”
“没事。”
“殿下”
“嗯”
“殿下”
“嗯”
他的昏昏沉沉的,脑袋里什么都想不起来,身上也不剩什么力气,只顺着眩晕的劲儿,轻轻摇晃着他怀中的人。他费力地用嘴呼吸着,眼皮已经抬不动了,不知道自己这次死不死的成。
“哎。”
他在梦里一声长叹,叹自己没什么出息,临了,在嘴边打架的话竟是一句“萱萱,不要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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