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福宁
嘉月见眼前这老举子面露自得之色,不禁怒目瞪他。
“我该换主意了,东宫也好,圣上也好,你都别见了。”赵懿萱原本颔首坐着,疲累也低落,现下仰起头来看他,语气格外淡漠。
鲁垚顿住脚步,脸上讶异却不见恼怒。
“先生刚刚掰扯了一大堆什么才性合、才性离的,搬到我父兄面前就真的有用吗?我觉得,你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本来说面见东宫之后你再告诉我,操纵福宁长公主的元凶,现下四海钱庄你也都说了。”
“殿下觉得吾手里没有筹码了?”
“你有,你有很多,不过我看了看黑市过往的卷宗,也不是一直不用文契,依靠中间人交易的,是你给他们提供了这省事的法子,也不加收他们什么银钱,时日一久,黑市大半的生意往来都要过你的手。你挣的不是他们的钱,而是黑市的消息。是以,你这脑袋通晓京中各种阴私,值钱得很。”
对面的人一挑眉看向眼前的女孩,目光隐隐泛起光亮来。
“‘引吾面圣’,其实面圣不重要,引的人才是重点吧?你想见的,一开始就是天子近臣,至于是谁无所谓。你也不见得多恨贪官污吏,在京城搅弄风云,才是你要做的。如今朝野震动,六部被下狱的近半数,自然有不少人好奇,这究竟是何人的手笔。”
鲁垚脸上的表情不辩悲喜,一旁的嘉月瞪大了双眼,在两人之间来回观摩。
“良禽择木而栖,先生的做法,我倒是无话可说,只是今天若是送你去见了东宫,就是帮你名扬京城了。真可惜,就差一步,现在我不想放你走了。”赵懿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而真挚。
“先生确实大才,也能戒急用忍,蛰伏多年,还性情洒脱,近观并无沉郁之色,跟我老师海逸倒是有几分相似。”
“既然殿下看出来了,难道殿下打算将吾关在这儿了事?”
“有何不可?”
“京城物议沸然,殿下只将我藏起来?”
“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连东宫都不知道。那天搜查潘楼,福婆没有抓到,开封府造像找她,我将你的画像也加了上去。现在不管是关在开封府里的那些摊主,还是街市上的跑江湖的,都觉得你和福婆一样,跑脱了。”
“四殿下!你此番奔忙,也并非毫无所获,过两日便是集英殿唱名,咱们各取所需罢了,怎么说得像是在下设了圈套,占了殿下天大的便宜!”
“确实,托你的福,大殿确实腾出不少空缺来。今日,本来也差一点就想成全你了,没想你还要用我姑母的事激我。”她的语气变得平实又亲近,像是和认识许久的熟人说话一般。
“殿下既然辅佐东宫,执掌皇城司,怎么还会困于如此小情小爱?”他嘴角略带一丝嘲讽
“小吗?从我见到你开始,不就一直因为此事被你拿捏,你自然知道,这对我来讲不是小事。”
“哦?”鲁垚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玩味。
“先生怀才不遇,困顿半生,想择明主而事,纵横朝局。你反复掂量我是不是可用,又看不上我为了旧人旧案奔忙。”赵懿萱定睛看着眼前男子,“先生此番敲打朝野,可谓锋芒毕露,一柄快刀,我又怎么放心假于人手?要对垒四海钱庄,我自然要留下你。”
“殿下是爽快人,吾为殿下所用,又有何好处?”
“活着,打败四海钱庄和它的幕后之人,这还不够吗?”
“殿下可知公侯世家如何招揽幕僚?”
“多少性命在你手里倒卖过,寻常客卿的待遇,你想也不要想了,既入我彀中,你就没得选。嘉月,给他备些衣物,他就算是在咱们这儿长长久久地住下去了。”
“是!”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嘉月跟在赵懿萱身后,不住回头看了看笑得发狂的老举子,再看一眼地牢的大门,总觉得有种“宝塔镇河妖”的感觉,“殿下,咱们以后还用他吗?”
“用。”
“那他会配合吗?”
“他没得挑。”
“那他要是寻死觅活,咱们还能怎么着撬开他脑袋不成?”
“举凡大才,或者自认有才之人,怕的是什么?”
嘉月摇摇头。
“怕的是,碌碌无为,籍籍无名。”她顿了顿,“哪怕他不合作,也不能放出去,让他在京城,肆意搅弄风云。”
“是!”
嘉月走在赵懿萱身后,心却在想,小公主别看生得柔美,性子却是要强,又极有谋略,这般狡猾的老举子都能降服,以后我们皇城司在京城一飞冲天,指日可待了!
她们回到二楼,议事厅的桌上堆满了白牧先从外头带回来的肉脯果脯、点心肉包,他人却不在,被紫竹拉去千机堂翻找沈湘湘提到的那些含沙射影的戏本。赵懿萱与嘉月找过来的时候,紫竹正拉着手下说得口沫横飞,连比划带猜的。
“鲁垚供认了一个叫四海钱庄的地方,一会儿让嘉月详细跟你们说,和你们今天去找的秦氏印坊也有关系。”
“是!”“是。”
白牧先自她进来,注意力都在她身上,见她不作声地盘腿坐在千机堂的一个空条案上。
“啪!”嘉月在他面前双手击掌,吓了他一个机灵,“别看了,殿下是倦了,跟那个老举子吵了一上午,我跟你们说,可是不得了,原来那个老家伙是想利用”
听完她一番眉飞色舞长篇大论,紫竹心焦地拉着她去看自己此前为福宁夜奔整理的情势图,白牧先则赶忙转身,走到赵懿萱身边去,站在她那条案前,眉眼与桌上的人平齐。
本是再日常不过的动作,却仿佛变了味道,一靠近她,白牧先仿佛还被河畔那湿溻溻的衣物纠缠着,行动滞涩,心底痒痒。从前打眼望去,总会先看她的眼睛,或者头顶的头发,如今眼神总会不自觉地落在她的鼻尖、嘴唇和下巴上。
“怎么了?”赵懿萱见他良久不说话。
“啊,没什么!看殿下有些疲累!在想什么?”
“也没哎?子期呢?”
“在黎府上,还没回来。”
“这下,黎酽春下狱,兵部掣肘,武举又要耽搁了。”赵懿萱脸上皱巴巴地,说话很慢。
“此前,东宫殿下去黎府时,那般着急,想来武举的事,殿下也万般忧心吧?”
“原本我哥是想以快打快的,国朝此前武举搁置,缺人了才举行一次,官学、私学里学武学的人本就不多,放出消息就马上从州县开始选人,就不会给京城门阀、地方豪族准备的机会,自然公平些,选上一些新鲜面孔来补充将官。这一耽搁,怕是不行了。”
“既然国朝文试健全,官学、府学、县学、私学,学子众多,解试、省试和殿试层层选拔,还要考卷糊名,武举也如此扩招学子培养,真才实学地层层选拔呢?”
赵懿萱轻轻摇头,“不是不行,是有些慢,原本”她话突然顿住,猛地抓住白牧先的手,掀开他的袖口,“怎么回事?”
只见他手掌缠了棉布绷带,隐隐带些血迹渗出,“没什么!不过是我这次回宫,内侍省做样子,立立规矩”没等他说完,赵懿萱便气势汹汹跳下条案,往门口走去。白牧先自然知道她又要去找人理论,回身抓她手臂,被她甩开,他作势“嘶~”了一声,赵懿萱身形一顿,就被他拖了回来。白牧先二话不说掐着她的腰,又将她放回条案上坐着。
赵懿萱看他两手直接将她撑起来,自觉刚才被他拿捏了,瞪着他说:“你生病,在宫外养病,都是因为救我,内侍省的不知道,我去说了不就完了!我看他们就是故意的!”
“殿下!不要意气用事!既然东宫不想将灵山和太平道的事闹大,臣挨几下手板,算什么大事呢?”
“那个老押班就是故意的!成心跟你过不去!病好了回宫,有什么规矩要立的?”
“自然是侍奉不力,导致殿下着凉染病。”听闻这话,赵懿萱又要跳下去,被白牧先按住了双肩,“好了,殿下!别再为我强出头!为了我这几下手板,你再去招惹那些阴诡小人,不值当的!”
“为了我你跳下悬崖去就值当了?为了你,我找人理论几句,有什么不值当的?”
“这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赵懿萱皱眉瞪着他,两人正僵持不下,紫竹和嘉月拖来了一块木板,上头密密麻麻都是紫竹此前搜集的线索,各式的小竹牌、小纸签和麻绳、红绳钉满了整块木板。
“殿下,按那个狂算子的说法,哎,你们?”紫竹刚兴冲冲地开口,就见两人正在大眼瞪小眼。
“没事!紫竹姐,你说!”
嘉月狐疑地来回看了两人几眼。
“是这样,根据那个狂算子的说法,我们大致拼凑出嘉明七年出事前,就是由四海钱庄出资,借秦氏印坊的手,四处宣扬长公主与内侍官有私情,还用前朝高阳公主的话本来影射,使坊间传闻更盛。同时,在陈家,他们事前替换长公主身旁的宫人内侍,把人分别看管,事后又将知晓内情的陈家女使,利用黑市杀人灭口。之后,再一次利用秦氏印坊,大肆渲染,最后导致太学、谏院齐齐向长公主发难。”
赵懿萱僵直身子听着,愁眉不展,一旁白牧先接到:“如此说,不仅秦氏受其摆布,陈家也和四海钱庄是一个鼻孔出气了?”
紫竹:“既然那狂算子说四海钱庄是京城勋贵世家所豢养的,那秦氏、清远候府、陈家都牵涉其中也不足为奇,当时正值新政在推新马政、新盐政,陈家是在西境有盐矿生意的!清远候府的私学对文官也颇有影响,难说太学和谏院不是他们搅弄的。”
“殿下?”白牧先见她不发一言。
“殿下,这番推演听起来挺合理的,˙这些都是害怕新政改革,有损自家产业的,他们联手将长公主的事闹大,就是为了分散朝堂的注意啊。”嘉月附和道。
赵懿萱看着木板上红线曲曲折折将各方势力联结,良久,手指指着福宁的字样,“姑姑是不关心朝政,也不与宗亲外戚走动,但是她也不傻,她难道不知道,只要不将事情闹大,天大的传闻,也就只是传闻吗?这一跑,便是再无转圜余地了。”
“他们可能威胁恐吓长公主和梁先生,长公主一时害怕?”
赵懿萱摇摇头,“当时为什么把你们俩都分别看管,关在离主院那么远的地方?因为你们是宫里造册,有职级官阶的人,身上带了伤病都要严查,不能动你们。既然如此,晴柔姑姑能不知道他们只是摆样子吗?”
她面前几人皆面面相觑,思索着,她接着问:“你们不是说,当时已经闹到先帝面前了,陈家说的是,将你们分别看管待罪,等宫里来提走?”
“是啊。”
“那要是我,我就会等着回宫,带着我的人回到宫里,先帝最是疼爱姑姑的,回到先帝护翼之下才是最安全的。哪怕他们绑了梁辰威胁,宫里要人,他们也不能不放啊?”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亦没有答案,良久白牧先说道:“不管他们如何设计,最后确实是让长公主和梁先生跑出了公主府,一旦出去了,这私奔便坐实了。”
赵懿萱想不出缘由,跳下条案,来回踱步,白牧先看她心绪不宁本想出言安慰,突然又想到他和紫竹紧忙赶回来的原因,“对了!殿下,我和紫竹姐还想禀报,这次去探查印坊当年如何造势,还意外得知,最近的风头也有些不对劲,就是那一套用些前朝公主的行径影射当下的把戏,沈掌柜与我们说,前些时日殿下督办新门暗娼案之后,秦氏弄了个前朝什么安乐公主的戏本,想说殿下干涉朝政,与东宫夺权。”
“啊?那他们岂不是又想搞出什么平宁夜奔之类的事情?”嘉月一嗓子喊出来,众人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赵懿萱脚下步伐更急促了,紫竹忧心地问:“殿下可有什么应对之策?咱们要不要先禀明东宫,早做准备?以防谏院、太学什么的,一起在朝堂上发难?”
“发难?他们发啊!我父兄正值盛年,又不是先帝那求儿子求到死的药罐子!当下东宫初立,根基不稳,我倒是要看看是谁,风来随风倒地跟着起劲?”她不住地踱来踱去,任谁都能看出她心绪混乱。嘉月被这药罐子先帝的话惊到了,四顾远处还在忙碌的文案们,紫竹看向白牧先,见他脸色愈发难看了。
白牧先想起了中秋家宴,想起了腊八生日宴,她每次气极,自然不是因为宴会上官家那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此前定有更深得龃龉,此时自然也不是因为秦氏印坊的这番含沙射影。
他也看向紫竹,紫竹嘴唇比划着,没出声,“咱们总不能拿着个野史话本,就去东宫吧!”
当下任他们几个再有才学武功,这样复杂的局势也是参之不透的,白牧先随即想到的他认为的最聪明之人,海逸,“殿下既然没有什么对策,咱们不如去求问海大人,他定然可以为我们指点迷津的!”
“对啊!对啊!走,咱们去见见海大人!”紫竹闻言立马附和。
“去什么”赵懿萱来不及反驳便被白牧先搂住双臂向皇城司朝宫外的侧门走去,紫竹也在身后推着她,嘉月干脆将紫竹的那个情势图地木板背上,一行人推推搡搡往西大街走去。
玉尘坊里,白牧先此前种下的杏花开得快要落了,梨花才刚刚开始绽放,赵懿萱一人站在院子里的花树下不作声,凉床上,海逸混不吝地盘腿坐着,看着眼前的三个人七嘴八舌地在说当年的事。
其实他听了前几句便明白了,也许此前他也只是差一个四海钱庄的名字,去命名那些人罢了。他看似乐呵呵地听着,时不时地附和,不一会儿便转头看向孑然而立的赵懿萱,雪白的花瓣随风地痴缠飘落,落在她身上,一身墨袍银纹显得她愈发瘦削单薄,脸上褪去了不少稚气,却染上了一些苍凉,让海逸看得心头一酸。
“萱萱。”
听他开口,原本喧闹的几人瞬间安静下来。
“放下吧!”他的声音如同山野中不知名的散仙,似乎在说一个长寿的秘诀,好像玩世不恭,又好像道破天机,“选个好夫婿,去过快活的日子,父母辞世后,推脱个伤病,离京去封地,去山野间。”
“快活日子?难道她是快活日子过腻了,才去上吊的吗?”她话语带了轻轻地颤抖声,白牧先仔细看过去,觉得她的眼眶红了。
“你们一个个都这样说,做皇帝的,做官的,不是说不得干政,就是说你嫁人生子,乐得轻松快活,人人羡慕。我一句也不信,我只认识一个做过公主的人,她死之前反复跟我说,你要去争,去抢,去问,不要安于富贵,不要明哲保身,不要退让,不要心软。”
“哎,为师知道你自然是不会听劝的,我这不是听闻册立东宫,马上就回来了。别怕。”海逸语调里没有了调笑,净是一种带着悲悯的慈爱。闻言,赵懿萱眼眶瞬间蓄满了眼泪,却依旧睁大了眼眶挣扎着,防着眼泪溢出来。
白牧先脑海里轰鸣,不仅忧心这好似要围猎赵懿萱的局势,更被那眼泪牵动着魂灵,他不知道那是悲怆还是恐惧还是愤怒,但是那已经要从她的身体中满溢出来了。他知道赵懿萱在努力维持着自己身上冷硬的外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脆弱,看见她的局促不安,白牧先不自觉地上前几步。
只听身后的海逸轻声叹道:
“萱萱,放下她吧!就算你那天早去了一步,她没死成,和你吃完那顿饭,她也是要去赴死的,这怎么能怪你呢?”
眼前,他的小公主突然伸手抓住他的前襟,用力到指节泛白,整个人躲在他身前,泪如雨下。
(https://www.uuubqg.cc/81014_81014114/39917730.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