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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师姐——”

  “凛姬师姐——”

  “师姐啊——”

  她在落满桃花的石板路上回眸,在一片红蕊掩映中望见那趴在枝桠上,正惶惶望着自己的小姑娘。

  “裴长鱼,你挂在树上做什么?”

  “师姐,我上来掏鸟蛋结果下不去了,你帮帮我,我把鸟蛋送给你呀!”

  “你怎么可以到现在还不会一点轻身的功夫?”

  “我下次就会了,师姐,你先救我下去嘛。”

  抱着树枝的姑娘泫然欲泣,哀求不绝,想来是已经在树上呆了好些时候了。凛姬无奈伸手,那小姑娘便张开双臂一副要等她把自己抱下来的样子,可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的动作被甩了出去,“个哒”一声,在凛姬脚边绽出一滩粘稠的液体。

  “啊,我的鸟蛋!”小姑娘惊呼一声,甚是惋惜。

  凛姬的目光落在那已经碎掉的鸟蛋上,再抬头,便自然而然的看见了那归巢的倦鸟。她伸出去的手顿了下,慢慢收了回来,对那个茫然的小姑娘淡淡道:“你再在上面反省一会儿吧。”

  “什么?反省啥?师姐——师姐你别走哇——”

  凛姬转身,将那呼喊抛在脑后,可走了没多远,她又有些后悔。这下着毛毛细雨,裴长鱼那样瘦小的身板,若是染了风寒该怎么办?她叹口气,又折了回去,距离桃树只一个拐角的时候,她听见一个清浅柔和的声音在说:“长鱼别怕……师兄在这里……小心……嗯!”一声闷哼,紧接着是小姑娘委屈的哭声。

  凛姬转过墙角,看到裴长鱼窝在那人怀里,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嘤嘤哭泣。裴九卿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温柔的说:“别哭啊长鱼,师兄不是接住你了么。”

  ……

  真好呀……

  凛姬垂眸看了下自己脏脏的鞋尖,转头又悄悄走开了。

  小道上已经积了水洼,她心里想着事情,脚步很慢,裙角很快便被打湿,等到回过神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见到旁边有一棵大榕树,便赶忙躲进了树荫下去。她站在树下拍打身上的水,却没料到树下还有别的人,那人听见声音从树干背后疑惑的转过身来,见到她的模样一时怔怔的呆在了那里。

  她兀自擦着颌下的水珠,没有理会对方的怔然,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以此代替开口同一个陌生同门打招呼的礼节。

  凛姬靠上树干,侧首去看一边的溪流里被雨滴打出的水泡,一旁的人还在盯着她没动,她略微不自在,迫不得已转过头来打量他,不确定的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他目光一颤,张了张嘴,最后却又想到什么的模样,握紧了琴弓,说:“弟子名叫千禾。”

  凛姬又看了他许久,挪开眼睛,“嗯”了一声道:“许是打过照面。”

  事实上她不记得了,忘剑阁有许多人,她只同六安泽的几个大弟子说过话,能记得住名字的也不过几位长老的亲传。

  她不知道,就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对方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下来,他垂首又将半个身子躲回树干,不再说话。

  他们靠着树干背对背静静站着,不多时,雨越发大了,凛姬伸手在额上遮挡那雨水,心中叹息着这雨不知何时才停。正思忖着,不料天上雷声乍然响起,一道亮儿闪过,她只听见头顶的树木咔嚓一想,便失去了意识。

  睡梦中有清风拂面,毗舍梨睁开眼,她发现自己正立一棵被劈作两半的焦木之旁,细雨穿透她的身体打落地面,而就在自己的面前,一个伏在地上的男子正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来,在他怀中,一个倾城之貌的姑娘正阖着眼,虽已昏迷,却未伤分毫。

  毗舍梨看了看自己,再看了看那个姑娘,脑子里关于‘毗舍梨’的记忆轰然涌来,至此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元神竟然被这道雷给劈出窍了!

  了不得了不得,她可不能让‘凛姬’死在这里,不然这一趟下凡也太没有意义了。

  她往前飘了飘,想要钻回那具身体,却又在咫尺之距前停住。

  他受了伤。

  千禾肩上有一道腥红,该是为了护他而致。毗舍梨犹疑着,要不要趁着自己元神出窍,用仙力帮他治疗一下。可接下来对方的动作却让她愣住,她看见抱着凛姬的千禾忽然伸出了手,轻轻抚上怀中女子的脸颊,在触碰到她那一刻,他原本寡淡的表情忽然一颤,唇角勾出一个可谓是痴迷的笑。

  毗舍梨不悦,正要发作,心里却闪过一个模糊的面孔,也是在一片风雨之中,只是那个人当时好像睡了过去,怀里抱着一只绣着芬陀利华的手球……

  嗯……是在哪里见过呢……

  她抬头,看到他指间一动,那些冰冷的雨水便全都被隔绝在了衣料之外。他将她抱起来靠在一边的石头上,弯腰的一瞬发现了什么,原本已经站起来的身子又蹲了下去。

  哦,她的鞋湿了。

  他脱了她已经完全湿濡的绣鞋握在掌中,不知捏了个什么咒诀,那双绣鞋刹那便被烘干,就连上面的污渍也再也不见,立时变得崭新无比。

  毗舍梨上前的脚步彻底停下来,她立在空中静静的看面前的两个人,脑子里忽然闪过方才裴九卿对裴长鱼呵护备至的模样。

  她看见他又重新给她穿上那双朴素的云履,然后颇为眷恋的盯着她的面庞,眸子里是刻骨的温柔。

  毗舍梨心中突然有一丝酸意,脑子里居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她想要去问问帮自己做这副身子的仙官,到底为什么要把这副肉身做得这么漂亮。她想完,又觉得自己好笑,却听见始终沉默着的他突然开了口,仍旧声若蚊呐,仍旧柔和缱绻。

  “毗舍梨……”

  她倏地瞪大眼睛,他唤的是她的名?

  毗舍梨震惊又无措,想要问他到底是谁,但她忘了自己现在只是一缕缥缈的元神,没人能听到她说话。她心中焦急得很,却听到不远处有呼叫声传来,而面前那个名叫千禾的男子神色未变,他只是恋恋不舍的看了昏迷的凛姬一眼,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忽然化作一道青烟飘散不见。

  毗舍梨见状更加惊异,他这样的术法,绝不会只是忘剑阁的小弟子。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自己身边?他知道凛姬是毗舍梨,他那样看着自己……他是谁?他究竟是谁?

  咚——

  远山里有暮鼓晨钟回响,脑子里响起司刑殿里传来的告诫,天帝威严的声音响彻九霄:“尉光殿度支千禾元君监守自盗,勾结妖佞,毁擎天之柱,逆天规戒条,降罚涤除仙骨,伐神灭魂,不入轮回……”

  ……

  又几个仙娥偷偷议论着:“都说原先天河畔那个千禾元君恋慕因果殿的毗舍梨娘娘恋的失了魂呢,可你看毗舍梨娘娘她,怎么好像一点都感觉不到呢……”

  ……

  又是雨幕中他红透的耳根,和拘束的回答:“回天女娘娘,天宫四时如春,只有天帝陛下有心赏玩时,才会命雨师前来降雨……”

  千禾……他叫千禾……他就是千禾……

  她突然想起了这个从未被她放在心上的名字!

  一个身影已经到了眼前,他摇了摇靠在石上的凛姬,毗舍梨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巨大的吸力将她牵引着往一处飞去,她在失去意识前努力念着那个名字:千禾,他就是千禾,他……

  毗舍梨的记忆渐渐如烟消散。

  他……

  凛姬迷迷糊糊睁开眼,头顶是一道雨伞的阴影,青衣男子站在青石旁担忧的看着她,问:“我远远看到这里有道天雷劈下,可是伤到你了?”

  他……

  凛姬呆呆看着面前的人。

  他伸手,温热的指腹轻轻擦去她额上的水珠,柔声道:“你叫凛姬是么,是不是不记得我是谁了?”

  他……

  凛姬睫毛上的水珠随着颤动滴落在脸颊,她晃了晃神,表情疑惑的轻轻开口:“青珏师叔……”

  他……

  对方舒了口气,轻笑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来,一双黑眸如宝石一般,好看极了:“嗯,我们前日见过的。”

  ……

  凛姬伸手覆上他的掌心,缓缓站起来。青珏见她面色还有些恍惚,担忧的问:“怎么了?”

  凛姬怔了一下,淡笑着摇摇头:“方才好像做了个梦,但梦到些什么,却记不清了。”

  她跟着青珏离开,身后的榕树青石在烟雨中越发朦胧。

  路过学堂时,有郎朗读书声传来,她细细听去,仿佛在念:譬如有人,一专为忆,一专为忘,如是二人,若逢不逢,遇见不见……

  再回首时,终于连那个留在脑子里的最后一个疑问也变得模糊,忘得干净了。

  毗舍梨撩开帘子出去时,晏酌正在斜廊上写字。

  她一眼瞥见宣纸上写着“困醉不愿醒,欹枕卧江流”两行字。晏酌见她出来,从袖子里翻出一个橘子,笑着对她招手:“阿梨,过来吃橘子。”

  毗舍梨心里笑说这是把自己当孩子了么,她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看着用来写字的手是左手,便问:“你是左撇子?”她记得他使筷子明明是右手。

  晏酌轻笑一声,只道:“倒不是,不过右手当年添了些伤,画画写字时间长了撑不住。”

  毗舍梨再想问,却听他打断道:“阿梨,你寻个舒服的姿势,我给你作幅画。”毗舍梨一愣,忽然想起他寝殿里堆积的自己的画像,她抿了抿嘴,笑着点点头。

  毗舍梨原先打算就找个坐榻靠一靠,她不适合做画中人,摆出来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僵硬,最后他说:“阿梨,不如你找本书,去廊下坐着看。”毗舍梨心想这很适合自己,便真的去找了本书来悠闲看起来。晏酌在庭院里铺了方毯子,摆着几案便开始作画。看书时毗舍梨便没了拘束感,姿势也自然不少,偶然有翻书的沙沙声响起,直至感到肩头酸疼,毗舍梨想要松快下脖子,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人给自己画画。

  她转头见晏酌还在低头作画,时不时抬头打量一眼自己又缓缓低下去,神情认真极了。毗舍梨犹豫的抿抿唇,思量了一番,开口道:“晏酌……”

  “嗯?”对方头也未抬的回答。

  “你当年,的确是在忘剑阁呆过的,是不是?”

  “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晏酌笑了笑,笔势飞转,不知是在画哪里,他抬头看到毗舍梨正侧首看自己,便道:“转过去。”

  毗舍梨便乖乖面对书本,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的问:“你是不是曾经为了救我,被一道天雷给劈了?”

  晏酌好笑的皱了皱眉,长长“嗯”了一声像是在回忆,实在想不起来的模样:“这我可记不清了。我倒是记得有一回,我被监管的师兄罚去藏经阁搬书,路过长生殿的时候,被你领着的两个小弟子给撞了个满怀。那时我可没料到你会突然出现,立时便慌了,话都说不称头,窝囊得转身就跑。”

  毗舍梨想着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也是十分模糊,但她听晏酌话中的意思像是他真的入了忘剑阁。便问:“你那时是为了去寻我?那为什么不同我说说话呢?”

  虽然她当时待人冷漠,不善交际了些,但像裴长鱼那样死皮赖脸一点,她也是能记住的。

  晏酌依旧垂首作画,轻描淡写道:“说过的,只是你不记得罢了。那时我没有拜师,在忘剑阁不过一个俗家弟子,而你乃长老之徒,我就是想遇也遇不见。我特地乔装打扮改了身份上忘剑阁,原本是想借此机会和你在凡尘结一段缘,然而那时光渠子刚死,我登上妖界尊主的宝座不久,妖界帝位不能长期空悬,再加上政局不稳,我便渐渐再无暇往来于岱舆山和幽冥篁……”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抬头好似瞪了一眼毗舍梨,淡淡道:“却没想到,等到平复一切再回去时,你已经将心系在别人身上了。”

  毗舍梨梗了一下,拿起膝头上的书,目不斜视地盯着再不敢说话。

  晏酌却已经停了笔,拿着画走过来说:“书倒了。”

  毗舍梨面色平静地将书反转过来,仍旧盯着上面的字。晏酌笑着坐下,将画放在她面前,她移开书垂首去看,那上面一位佳人席地而坐,姿容冷清,手持书卷,皓腕如雪。

  她细细看了一遍,有些疑惑地抬首摸着自己右边的颈脖:“这里竟有颗痣么?”

  她半天摸不准,晏酌指引说:“赤色的,并不明显,再下面一点……耳朵后面……”

  毗舍梨道:“我去拿面镜子来。”说着就要起身,却被晏酌按着肩膀坐下。她疑惑的看着他,感到他握住了自己的手指,轻柔地点在自己的耳后。他温热湿润的气息喷洒在耳边,诱惑一般,缓缓说:“不需要镜子,我可以帮你找到它在哪里。”

  毗舍梨被烫着一般抽回手,故作镇定道:“一颗痣而已,也不必特意去寻。”

  晏酌却还贴在她的耳边,故意沉了声音,喑哑道:“阿梨,你都没有发现的小地方,我却一直有注意到。”他又贴近几分,整个温热的身子笼罩着她,让她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偏偏他还恶作剧一般说着:“你的音容笑貌,我早已在心中描摹了千百遍呢……”

  “晏酌。”她红着耳根,坐直身子淡然地出声唤他的名。

  “嗯?”晏酌声音里带着雀跃,他的唇几乎快要贴上她的耳珠,他实在有些忍不得了,迫切地想要咬上一口。然而他正心神荡漾之时,却听她小心翼翼道:“我想去忘剑阁一趟。”

  她感到身边的火热骤然冷了下来。

  晏酌撤开身子,看了她半晌,轻声笑道:“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毗舍梨拉住他的袖子:“晏酌,白朔方和猫儿玉的事情我还是不安心,就算不插手,也好歹让我将这些事情说与忘剑阁主宋词听一听。”

  晏酌低头道:“我可以对猫儿玉施压,问问他到底和忘剑阁什么关系。其他的你就不要多想了,即便是忘剑阁里出了个叛徒,这一辈的弟子里也没有裴九卿那样法力高超的人,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他重新坐下来:“阿梨,你已经不是天上的妙色慧音天女,也不是忘剑阁的凛姬了。”

  毗舍梨沉默须臾,摇摇头:“我总觉,这背后不止牵扯到忘剑阁。”

  “只要没有牵扯到你那就不算事。”晏酌打断她,忽然撒娇一般道:“反正你不能回去,我也不会不让你回去。”

  毗舍梨惊讶于他的如此果断的拒绝,他并不看她:“我不能让宋词知道你还活着,他知道,就意味着那个被你挂在心尖三百年的人能知道。”他缓缓转过头来:“而若是他找到你,阿梨,你便再不会留在我身边了。”

  毗舍梨握住他的手:“你还是不相信我?”

  晏酌却苦涩地一笑,眼中一片渺茫:“不,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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