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楔子
天空像开了口子，血海奔涌而出；滚滚红烟压住了山脊，压住了云海，却压不住战场上杀声震天的惨烈。
悬崖上，有一穿蓝衣的男子，曲身跪地，胸前插着一把青铜剑。那剑十分独特，通体青绿，剑柄上雕刻着花枝鸾鸟，剑身上雕刻着熠熠闪光的羽毛。
剑柄抵地，剑身从男子的前胸贯穿到了后背，一团鲜红染在前襟上，像是深蓝的夜幕中嵌着的一轮血月。
男子的对面站着一个姑娘，粉色的裙上晕染着鲜红，垂在裙边的手颤抖着，鲜血从手心流向指尖，滴滴落下。
跪地的男子低着头，嘴巴微张复又合上，随着呼吸，冒着血泡的稠血从口中一股股地涌出。
他想要睁眼，却如沉入了深海，眼前只有水光一片。
血流的速度越来越慢，颤抖着地想要前伸的手，终是垂了下去。
＊
呼啸的风将女孩的裙摆吹向前方的血泊中，女孩逆着风倒退着，一步一步地逼近了崖边；她没有犹豫，脚下一空，从悬崖坠向了云海。
“白芷！”一声大喊穿破云天。
一道紫烟直冲而来，在崖边化成了一个穿着灰袍的人，那人径直跳下悬崖，随之，与女孩一同消失在了云海里……
第一章（重逢）
寒风簌簌，雪如幕帘般坠下，刺眼的寒光扰得人睁不开眼睛。
“小姑娘，是要买包子么？”蒸笼冒出的热气后，有人用和蔼的语气询问着。
一只被冻得红肿的小手伸了出来，摊开的掌心湿漉漉的，青紫的指节上遍布着伤口。
女孩约莫七八岁，头戴一顶破旧的斗笠，身穿单薄的粗布衣裳，虽不似乞丐那般衣衫褴褛，倒也看得出是个出身穷苦的孩子。
一层薄薄的冰霜附在她的面颊上，泛着青丝的小脸冻得通红，像是冬日里绽放的红梅。
“这大冷天的，手上的冻疮都流脓了，也怪可怜的……”摊主小声嘀咕着，“算了，就当是做善事了。”
摊主用黄纸将包子裹得严严实实，轻放在了女孩的掌心上。放好后还不忘叮嘱一句：“小心烫，快些回家吧。”
小女孩没有答话，只是低着头，紧抱着她的包子转身跑走了，很快便消失在了雪幕里。
“师父，人既已找到，为何不接她回去？”
两名仙风道骨的白衣男子站在包子摊的不远处，说话的便是其中年龄尚轻的一位。他站在长者的身后，替长者撑着一把白纸伞。
细看那伞面上，并未留下一片冰霜，雪将落在他们周身之时，便在空中融化了。
撑伞的男子面容清秀，虽听声音低沉，看上去不过也才二十五六。
他身披一件银色的毛皮大氅，湖蓝色的绳结讲究地系在领前，绳结尾端还坠着一枚晶莹的天青石；他头上未戴发冠，束发上只别了一根没有任何花纹的白玉簪子，那簪子颇为朴素，与他一身华贵的衣饰不甚匹配。
前方的长者，头戴一顶嵌黑曜石的银鹤冠；虽未着毛皮大氅，仅披了件绸缎披风，却也不失贵气。
说是长者，其实也才是个中年人，剑星眉目，器宇不凡；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头发早已灰白。
长者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水雾在眼前散开。
“凌寒……”他黯然道。
寄凌寒正看着前方的雪幕出神，忽听自己的名字，他怔了一下，赶忙说道：“师父有何吩咐？”
“你去把芷儿接回来吧。”长者平静地说着。
一听这话，寄凌寒难掩心头之喜。
“是，徒儿这就去办！”
寄凌寒松手，纸伞悬停在半空，他刚要起步，却被师父的声音拦住了。
“等等！”长者面色一沉，低声道，“让她像寻常弟子一样，入青冥修习。切记，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
寄凌寒走到师父面前，不可置信地问道：“师父是说，让师妹入我门下，那岂不乱了辈分？况且，我们的婚……”
“你既已承了神尊之位，就该断了七情六欲！”长者厉声训斥道。
寄凌寒的眼神闪烁着，转瞬间，他如犯了错般把头低下。
长者眉头紧锁，似是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些，他转而展眉叹了口气，用平缓的语调说道：“是为师对不住你，你与芷儿……”
长者没再说下去，而是陷入了沉思。
寄凌寒也没敢多话，虽不知师父为何不肯认女，但他知道，师父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雪也比往年下得大了些，多了些。层层叠叠的山峦，被雪覆了白茫茫的一片，就连山间的褶皱都消失在了雪雾里。
白雪皑皑的山坳中，躺着一位年迈的老人，雪如白绒毯子，披在了他的身上。一顶斗笠斜盖在头顶，替他遮挡着风雪。
老人的身旁坐着一个小女孩，女孩正把掰碎的包子，放进老人的嘴里。
老人已有垂死之状，微睁的眼中泛着黄白之色，似要将瞳孔完全淹没。送入口中的面团还躺在舌尖上，老人张着嘴，没有咀嚼、没有吞咽，只有缕缕白气从口中呼出。
女孩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大雪打湿了她的头发，浸湿了她的单衣。女孩似乎感觉不到寒冷，她面无表情，就像一汪死水。
见老人没有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女孩便将剩余的包子用黄纸包好，揣进了怀里。
寄凌寒站在远处高地上的枯林中，他在身边设下了结界，银白的光晕挡住了大雪的侵袭。
一名身着紫袍的男子站在寄凌寒的对面。他头戴一顶三尺来高的帽子，帽子中间横插着一根枯枝，枯枝上挂着几串铜铃，看上去十分诡异。
他的手里提着一盏用树枝缠绕而成的灯，黄色的烛光在纸糊的灯罩里跳跃，几只萤虫围着光亮无序飞舞着。
“你便是掌管这一带凡人生死的阴司？”寄凌寒用冷冽的目光看着眼前人问道。
“是，”阴司躬身，“不知上仙叫小吏前来是为何事？”
“他的寿数已尽，送去轮回道吧。”寄凌寒冷淡道。
“可是，他的寿数……至少还有两个时辰……”阴司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回着。
寄凌寒悠然转身，用余光瞥了眼阴司：“怕不是阴司灵根不稳，推算有误。”寄凌寒轻蔑抬眼，看向远处，继续道，“若我将这事告诉瑶境的仙长们，不知你这职位保不保得住。”
阴司吓得打了个寒颤，他虽不知来人的身份，却能感知到，他周身灵力充沛。
他在心里权衡着：怕不是哪个仙门的仙长？凡人的命最为轻贱，若是为了这区区小事得罪了其他仙门，恐得不偿失。
总之，这白衣之人，是个不可轻易得罪的主儿。
“小吏这就去提魂。”阴司敬畏道。
他弯着腰退了下去，待走远一些方敢转身。
寄凌寒解开了胸前的绳结，他将大氅脱下，挂在了手臂上。
他抬眼，注视着雪中的女孩，黯淡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方才的凌人之势荡然无存。
一道紫绸在纷飞的大雪中快速前行着，很快，阴司便来到了老人身前。
阴司将灯置于老人的头顶上方，一缕灰烟从斗笠中飘出，钻进了阴司手中的魂灯里。
老人的眼睛慢慢合上，嘴巴却张得更大了，他叹息一声，一团白雾呼出；有血染红了面团，顺着嘴角流下，滴落在雪中。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女孩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惊吓之色，也没有半点伤心之情，她扬起头，用极其阴冷狠戾的眼神看向阴司。
阴司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今天出门前真该给自己卜上一卦，先是遇上了个惨白的冷面鬼，这又碰上了个小鬼头，时运不济啊……”阴司碎碎念着。
他匆匆收了魂灯，快步离开。
突然，一根黑藤如闪电从后方劈来，藤尖绕了个弯，径直勒住了阴司的脖子；引魂灯从手中脱落，在触地的一刻，光亮立时熄灭。
阴司用手去抓缠在脖子上的藤蔓，可藤蔓却越勒越紧，额上青筋暴起，阴司的表情逐渐扭曲起来；猛然，阴司双脚离地，他被藤蔓拽向了空中。
寄凌寒站在不远处，漠然看着那黑藤。
他翻手，指尖生出一张符纸，继而轻巧摆袖，符纸随着手腕画出的弧线飞了出去。
随着纸页翻动的巨大声响，符纸如利刃般砍向黑藤，一片白光闪过，阴司径直摔进了雪里。
黑藤被分割成两段：缠在阴司勃颈上的那段化作黑烟消散不见；另一段则打着螺旋，极速回缩，直退到了女孩的掌心里。
女孩被巨大的冲力撞倒，一团黑烟瞬间将她淹没。
阴司捂着脖子站了起来，他万分惊恐地捡起引魂灯，跌跌撞撞后狂奔而逃。
“咯吱，咯吱……”
踏着雪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寄凌寒走到老人身旁，用大氅盖住老人的尸身。他捻了捻发红的指尖，盈盈一笑，转而绕到女孩面前，单膝蹲下。
金色的光环从女孩的周围升起，在空中合成了穹顶。垂落的片片雪花变为了金光点点的繁星，漂浮在空中。
疾风劲雪一并停歇了……
黑烟散去后，躺在雪中的女孩，已经从七八岁的孩童变成了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
她挣扎着坐起，用左手抓着右臂，把陷进雪中的右手提了出来。指缝中有血渗出，浓重的黑气缠绕在手上。女孩将受伤的右手护在身前，她仰着头，恶狠狠地看着眼前的人。
寄凌寒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那黑雾，又若无其事地抬眸看着女孩。
“白芷，随我回去吧。”他用温柔的语气轻声说着。
女孩似乎并不“领情”，散乱的头发被雪水拧成了一缕一缕贴在脸上，落魄的面容上依然有着一双愤怒的眼睛。
脸上的笑意变得勉强起来，寄凌寒试探着伸手，想要牵过女孩的手；但见她怒视着自己，于是，只能窘迫地弯了弯手指。
思考片刻后，寄凌寒放低了姿态，他将手掌摊开，放在女孩手前。他期盼着，女孩能主动伸手，将手搭在他的手掌上。
“芷儿？”寄凌寒小心翼翼地念着女孩儿的小名。
寄凌寒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气味，不似花香那般清甜，也不似沉香那般厚重。他身上的味道让女孩感到恶心，尤其是那只一尘不染的惨白手掌，越是干净她就越觉得恶心。不知为何，他的不染纤尘，和他说话的语气，都让女孩的心中燃起了一丝羞辱之感。
女孩低头，看着那令人厌弃的“东西”，她故意将自己散着黑气的手伸了出去。
寄凌寒抬了抬眉毛，一把握住了女孩的手。女孩猛然一惊，不等她反应，又是一拽，女孩顺势倒向前方。
寄凌寒跪坐在雪地上，紧抱着怀中奋力挣扎的人。
“芷儿，等你睡醒了，我再慢慢同你解释。”他轻抚着女孩的头发，淡淡道。
一片白雾从女孩的发丝间生出，女孩只觉得脑后暖暖的，她的意识逐渐迷乱，身子越来越乏，眼前的光亮渐灭，女孩陷入了梦境。
“芷儿”这两个字，女孩只在梦里听过，如梦似幻。梦中有一温柔的声音唤她芷儿，在梦里，她似乎过得很幸福。可每每从梦中醒来，等待她的依旧是炼狱般的生活。每天要为吃食发愁，而这“吃食”并不是常人所能下咽的东西。
此刻，女孩又梦到了那个梦。
那是一处开满了花的山间小院，她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抬头看着天空。
她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太阳了……
“芷儿，芷儿！”
女孩听到了声声呼唤。
只是这声音与以往听到的不同……
沉重而急促，并不似往常那般和缓，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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