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屏薇药庐
第二十二章（屏薇药庐）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了云霄阁前院的池塘上，黑色的淤泥里闪着点点白光。
离年关又近了一天，气温反倒更加暖了。
单月晴的屋门半敞着，清新的空气充斥着整间屋子。
能闻到的——是湿润的泥土香。
＊
原本放在床角处的矮桌被移到了床的中间。
矮桌左边，月晴跪坐在床上。她的右手手腕上缠着一条浅黄色发带，她正用那发带给白梨绾着头发。
白梨则端坐在床边，今天的她没披斗篷，还穿着那一身——牙白外纱，鹅黄罗裙。
晨光扑面，放空的眼神，也不言语，微风吹动了裙角，交叠的双手压在了裙子上；白梨安静地坐着，看上去十分乖巧。
桌子右侧，谭玉侧坐在床边，埋头制作着艾条。
发黄的棉纸上铺着一层黄色的艾绒，谭玉一边卷纸，一边问道：“月晴，你背上的伤，真的不疼了啊？”
“是没那么疼了~”月晴悠闲道。
她顺手拿过了桌上放着的粉晶海棠钿花。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月晴的眉头却不时一皱。
今早，白梨来她房中时，头发已是乱糟糟的样子，月晴心生怜悯，才忍痛，为白梨捯饬起了头发。
此刻，白梨的头发已经梳好，是最为朴素的双平髻。
月晴伸着脑袋、歪着头，在髻上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给白梨把钿花戴好。回身时，后背突然抽痛，她面色一凝，瘫坐下去。
她随之郁闷道：“背上的伤倒是好多了……就是，趴着睡了一晚上，有点儿落枕。”
说罢，她捏了捏后颈，舒缓了下脖颈的酸胀。
谭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月晴，迷惑道：“那这……斩魂鞭，也没书上记载的那么可怕嘛！”
“应该，是大师兄的那颗丹药，起了作用吧。”月晴低声道。
突然，一股浓烟冲进了嗓子，像毛桃的皮粘在了喉壁上，一阵阵地刺挠；月晴不停地咳嗽着，眼角竟飞出了泪花，背上的鞭伤更是因这身体的起伏越来越疼。
白梨也闻到了那股子糊味，她转头，看到桌对面，谭玉正手握一根艾条。
那艾条不知是何时被点燃的，艾条顶端，如烧着了的红色蛛网，火网上正冒着缕缕灰烟。
月晴又用力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喉咙。
“你干什么呀！还不快灭了！”她对谭玉大喊道。
看着月晴愤怒的眼神，谭玉只好抬手，用掌中真气拭去了明火。
“我听荀彦说，用这艾条熏一熏，能活血化瘀……”他沮丧道。
“你傻呀，这可是斩魂鞭的伤！”月晴扬起下巴，鄙视地看着那艾条，继续气愤道，“又不是流云紫金丹。就这么一根破艾条，能有什么用啊！”
谭玉有些羞愧，他抬起了拿着艾条的那只手，用手背擦着鼻子。
白梨迷茫地听着他二人的争吵，随后，转过身去，担心地看着月晴。
白梨善意的眼神，让月晴心中温暖不少。
月晴拉过白梨的一缕头发，边用手捋顺，边柔声说道：“白梨。今天，我身子不爽。等改日我伤好了，我再给你梳漂亮的发髻。”
白梨听懂了月晴的话，可当下，她觉得她的这身衣服、这头发，都穿戴得很不舒服。
从前的她都是一个人，而现在，她也想要变得和月晴一样，和她吃一样的东西，戴一样的头饰，变成一样的……
于是，白梨伸手，指了指月晴头上的发冠。
月晴的头上束着单髻，髻上套着的，是一个镂雕着鸾鸟的鎏银冠。
“哦。这个啊～”月晴边说，边摸了摸头上的发冠，随后自得地笑道：“这个叫做鸾鸟冠，是师尊的内门弟子才能戴的。”
白梨又好奇地看了几眼，随后低头，呢喃着：“鸾，鸟……”
月晴见白梨情绪低沉，便贴心问道：“你喜欢这个？”
白梨抬头，认真地点了下脑袋。
月晴抿了下嘴，一顿后，灵动地说道：“你若是喜欢，我可以给你找些相似的来！”说罢，她使唤起了谭玉，“谭玉！你去库房翻翻，看有没有，发冠、衣服什么的~”
谭玉正倚靠在桌上，手中把玩着艾条，听到月晴的命令，才懒散抬眼。
他见白梨依旧是不太灵光的样子，便打击起了月晴。
“你不会当真以为，她能在咱们这儿长住吧~”
月晴骤然蹙眉：“师尊不是打算收她入门的嘛！”
谭玉一怔，幽幽道：“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啊~”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挺腰端坐，一本正经道，“昨日在大殿上，师尊不是说了么，只是准她暂时在青冥山上养伤。”
“伤？”月晴急忙问道，“大师兄不是说，她的伤无碍了吗？”
谭玉也不明白，便只能对月晴撇撇嘴。
此刻，月晴的脑中一片混乱，她向谭玉抱怨道：“师尊也真是奇怪，让咱们带白梨回来，却又不交代清楚；大师兄就更奇怪了！”她又看向白梨，继续说道，“白梨~你也是的~说话总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什么都说不清楚~”
白梨听出了月晴在生气，她吸了口气，脸红地低下了头。
这次，连一个“字”也没有了……
谭玉斜眼看着，忍不住地发笑。
月晴只能无奈地看着白梨，她刚想继续唠叨，却听“咕咕”两声。
屋里的三人同时一怔。
谭玉一脸同情，对白梨悠然摇头：“白梨～那么大的一只烧鸡，你都没吃饱啊～”
有关“吃”的言语，白梨通常都能听懂。
此刻，她有些委屈，她的烧鸡明明是被寄凌寒抢了去的，那鸡，也一定是被寄凌寒吃掉的。
她转身，用无辜地眼神看向月晴。
月晴与白梨四目相对，与白梨相比，月晴的表情却更加委屈。
她捂着肚子，惆怅道：“不是白梨。是我……饿了……”
一听这话，谭玉立即起身。
“我这就去给你弄点儿吃的来！”
谭玉拔腿要跑，月晴却大叫道：“回来！”
谭玉一惊，赶忙转身。
“你把白梨也带去啊！”月晴提醒道。
白梨有些迷糊。
“去？”她向月晴问道。
月晴勉强笑着，向白梨点了点头：“嗯。”她继续说道，“去山水斋。山水斋里有好多好多的好吃的。”
一听有好多吃的，白梨的笑容像绽开的烟花，灿烂至极，她兴奋地对着月晴点了下头。
白梨的憨态可掬又逗笑了谭玉；月晴却是苦笑着，心疼着眼前这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可怜人。
＊
屏薇宫后的树林里，有一处竹篱笆围着的院落。
篱笆墙内，有几间不大的茅草屋。正中的那间，门头上挂着一个木匾，匾上刻着四个大字——屏薇药庐。
药庐的门开着，里面有些昏暗。正对着门的一张乌木长桌上，杂七杂八地放了一堆东西；桌后是一整面墙的药柜，柜上约有上百个抽屉；地上也是杂乱，随意放着切药的铡刀、药碾子、还有些药材的边角料。屋中，只留下了一条小道可以踏脚。
在这乱糟糟的环境里，浓重的苦味儿中，有一身穿灰衣，发别木簪的男子背对着门口，站在药架前。
他一手握着铜戥秤，一手伸进拉开的抽屉里拨拉着。
这时，从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
灰衣男子手上一滞，后又慢悠悠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姜放在戥子盘里，随之，将抽屉轻推回去。
“师父。”陌重远站在桌对面，举手齐眉，躬身揖礼道。
苏穆转身，抬头看了一眼，便又低头，将秤盘里的药材倒在桌上的黄纸上。
他抬手，手掌摊开，悬空置于药材上；掌中生风，风起螺旋，纸上的药材便全都被风卷了起来。
随着风速加快，不同的干药材皆被真气震碎，最终，旋转着，凌空凝成了一颗黑色的药丸。
苏穆压低手掌，那药丸便慢慢落到了黄纸上。
苏穆炼药的全程，陌重远都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苏穆抬眼看着他，顿了顿后冷声道：“去隔壁的诊室等我。”
“是。”
陌重远恭敬答道，随后，小心地倒着步子，退出了屋子。
苏穆拍落了掌中粘着的药渣，抬头看着门外的天光，烦闷地叹了口气。
＊
一排放满了书的木架子；几个与真人等身的木偶，一套黑漆桌椅；一张木榻，诊室布置得有些朴素，却胜在干净整洁的书香气。
陌重远低着头，面向门口站着。
半晌，苏穆不疾不徐地进了屋。
陌重远急忙转身，跟在苏穆身后，接着，在桌前站定。
苏穆在桌边坐下，把右手手肘搭在桌子上
他低眸，严肃道：“坐。”
陌重远犹豫片刻，还是拉开了椅子，在苏穆的斜对面坐下。
当的一声，苏穆将桌上刻着云纹的白玉脉枕放到了陌重远跟前。
“手。”
他肃声道。
陌重远恭顺地拉开衣袖，把腕背压在了脉枕上。
苏穆也理了理袖摆，伸手将四指搭在陌重远的手腕上；他轻压指尖，探着陌重远的脉象。
一阵安静后，苏穆沉声道：“你入青冥多久了？”
陌重远抬头：“四百多年。”
苏穆看着陌重远的手腕，指尖移了位置，而后重重压下。
陌重远一怔，却也不敢说话，只是犯愁地看向苏穆。
“所以，你就可以随意散去百年修为！”苏穆突然厉声道。
陌重远心里一惊，他想抽手，手腕却被重重压住。
他又想开口，却见手腕处升起一片白雾，一股暖流钻进了腕子，顺着胳膊流向了全身的经脉。
他不敢再辩驳，只是低声道：“师父……”
“闭嘴！”苏穆气道。
压在陌重远手腕上的手，更加用力了。
白烟越来越多，体内越来越热，陌重远的眼神飘忽着，他微微蹙眉，不敢乱动。
过了好一会儿，苏穆见陌重远的额头上已挂满了汗珠，方才收手。
陌重远的手腕上已然红了一圈，他收回胳膊，把红肿的手腕藏在了桌子下。
苏穆用严厉的眼神看着陌重远：“短时间内散去大量仙力，仙根定会重损。你方从仙阶晋为上仙，学了几百年的医理，这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
见师父动怒，陌重远用另一只手，使劲地攥住了自己受伤的腕子。
沉默半晌，他自责道：“害师父，损耗仙力……弟子有愧。”
苏穆却转了话题，沉声问道：“知道该吃什么药么？”
“知道。”陌重远立刻回道。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哐当”一声，他抬头，见桌上放了一个用棉布封口的小陶瓶。
苏穆的心也软了下来，他劝说着：“你是尊上的内门首徒，是尊上寄予了厚望的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以后做事谨慎些，不要没事儿就往下界跑。”
陌重远眉头紧皱：“弟子……让师父失望了……”
苏穆挺了挺身子，长出一口气。
“我本就对你……没什么期望，”他顿了顿，脸上的严厉之色渐渐消散，转而用和缓的语气道，“这药，能清寒毒。拿了出去吧。”
陌重远起身，将桌上的药瓶收进了袖子里，而后躬身行礼。
“弟子……告退。”
苏穆没有说话，眼睛一直看着地面。
陌重远便也知礼地退下了。
等陌重远退出了门，苏穆才悠闲抬手，用发红的指尖捏着鼻梁，倚在桌边闭目养神。
＊
树叶间透下来的光是暖的，可林中的风却是干冷的。
陌重远站在院子里，鼻子里闻到的是淡淡的苦味。
院子两侧放着十几个晒药架，架子的每一格上都放有竹匾，就连石桌上，都被盛着药材的竹匾占满。
陌重远看着石桌上的甘草，淡漠的脸上出现了一缕愁丝。
突然，他定睛一怔，随后，神色慌张了起来。
他立即迈开大步，向院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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