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Chapter 192
男孩从生下来就没有这么“忙”过。
自从他有记忆开始, 贫民窟的人就没有工作,所谓的“工作”,也不过是出卖自己得到一点能够勉强存活的食物。
男孩自己也没有过,他杀过人, 但也只杀那些已经醉酒的, 在贫民窟里为所欲为的上层人。
他也干过活,但也只是给被关在笼子里的“货物”涂药, 他自己都从没有过工作。
以前忙是为了活下去, 现在忙则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
好像突然之间, 他就从行尸走肉, 变成了一个真正活着的人。
但男孩很少思考这些, 他这段时间只要一睁眼, 就要面对做不完的事, 自从选好了学改良土壤的人以后,他就要跟着那些人一起学习, 不仅得学,还要监督他们,是奖励还是处罚, 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可又正因为他说了算,所以他反而特别谨慎, 做一件事之前要考虑很多。
短短半个月时间,男孩看上去像个男人了, 那本来就不明显的稚气彻底烟消云散。
有时候叶舟看着他, 都觉得是在看缩小版的邹鸣——而不是幼年版的。
男孩也不爱说话,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的,这是这个世界给他打上的烙印,在这里生活的人普遍话少, 不仅是因为他们了解的少,更多的则是因为他们或清楚,或蒙昧的了解,知道的越少,说的越少,活下去的可能性就越大。
但也正是因为男孩话少,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用,所以莫名的,他建立了一点自己的威信。
虽然这威信还很少,并且摇摇欲坠,即便学徒们愿意相信他,也都是将信将疑。
这是年龄的问题。
如果男孩现在已经有十八了,甚至更小一点,十五六岁,叶舟都笃定他能很快树立自己的权威。
这倒不是因为男孩自己能做什么,而是人们总是在仰望权威。
尤其是处于群体中的时候,叶舟能够理解,就像他读书的时候,他会质疑同学的决定,班干部的决定,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些人和自己处在一个水平线上,他们本质是一样的。
但他不会质疑校领导的决定。
甚至上了大学以后,不少辅导员和学生的年龄相差只有几岁,学生也会更倾向于挑战班干部,而不是辅导员。
当地位不等同时,人们就不会再以年龄和性别去看一个人。
但男孩实在是太小了,他今年甚至应该没满十二岁,他站在那,就很难让人觉得他是个靠谱的领导者。
所以在男孩长成之前,叶舟必须撑着他,起码撑到十五岁。
只要叶舟在,男孩就是代替叶舟的发言人,贫民窟的人们会无视他的身高年龄,只记得一点——男孩的意思就是叶舟的意思。
不想得罪叶舟,就不能得罪男孩。
男孩自己也清楚,他现有的一切都不是靠他自己得来的,所以他如饥似渴的吸收着周围的一切知识,不管是叶舟教他的,还是贫民窟的人教他的。
贫民窟没有老师,但又人人都是老师,他们是在最底层的生活中摸爬滚打活到现在的幸存者,几乎每个人都是一本百科全书,即便他们不识字,但依旧有各自的智慧。
男孩每天都能有新发现。
比如学徒里不是每个人都认真,也又想要偷懒的人。
但每次不等他把人抓出来,学徒们就自己把人整过了,然后那个人就会乖乖学习,甚至比多数人都要努力。
男孩询问过何雨才知道,他们倒是没有集体荣誉感——这玩意离他们太远。
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也不是觉得自己有监督别人的义务,或者做给男孩看,而是担心学徒里真的有人受罚。
学徒内部怎么闹都行,但被领导层揪出来惩罚,就仿佛是要给什么开禁,有了这个就会有下一个,所以他们甚至没有深思,就凭着本能做出了决定。
男孩把这件事转述给叶舟后,叶舟都赞叹道:“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傻子,就连病理上的傻子,都能分辨怎么做对自己有利,趋利避害才是本性。”
但男孩还是有不能理解的地方:“他们为什么会觉得只要有一个人受罚,其他人就都可能受罚?只要不偷懒的人就不会受罚,这是一开始就说过的。”
叶舟只是摸了摸男孩的头,每次男孩提问的时候,他都觉得男孩可爱——毕竟长大后的邹鸣不会提任何问题,只是去执行。
“他们惩罚自己人,就会有一种自己在做主的感觉。”叶舟看男孩的脸色变了,又继续解释,“你不要觉得这是坏事,这反而是好事。”
男孩皱着眉问:“为什么?”
他觉得这是学徒们不想听叶舟的话。
他觉得叶舟给了这些人一份工作,甚至一个能让他们终身受益的手艺,并且没有虐待他们,剥削他们,哪怕是父母,都很难做到这么好。
可就算这样,学徒们都想自己做主,在他看来,这就是学徒对叶舟的背叛和不尊敬。
叶舟:“你不能钻牛角尖,这个工作和机会是我给他们的,而他们自己又把握住了,我不是赵庆,我不需要一群只知道听话和做事的狗。”
叶舟也发现男孩被这个世界,甚至赵庆影响的很深,他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其实对赵庆的做法是认同的,比起自己,赵庆才更像是男孩的开蒙老师。
毕竟在男孩成长的过程中,赵庆是他见过和知道的最强的那个。
人都向往强者,都在学习强者,哪怕男孩自己不会承认,但事实上,他很难摆脱赵庆带给他的影响。
就像邹鸣以前对叶舟说的,他在赵庆身上学到的第一个道理,就是强。
赵庆凭智力,他凭武力,但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他们必须是各自领域中最强的那个,强到没有敌手,强到所有人俯首,才能得到最高的那个位子。
赵庆带给邹鸣的,是近乎野蛮的“真理”。
而叶舟要做的,是尽可能的在这个“真理”上添砖加瓦,起码让男孩不要真正变成第二个赵庆,一个更恐怖的赵庆。
赵庆还有顾忌,他要权力,但也只想要权力,如果基地越来越差,那他的权力相对的就会越来越小,哪怕他依旧能在276基地里做主,但这个主出去了没人会认。
但邹鸣不一样,他对权力没有执念,他甚至没有权力的概念,比起赵庆,他凭借的更多是本能,而权力本身不能带给人任何东西,他必须要在别的地方找到平衡。
赵庆从平衡各方势力,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上找到成就的平衡。
邹鸣如果找不到,那他最后只会毁了自己,毁了这个基地。
叶舟对男孩说:“他们是人。”
男孩没有反应——显而易见的,两条腿能说话的都是人。
但叶舟继续说:“是和你一样的人,你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想给我当狗吗?”
这话有点难听,男孩反驳道:“不是狗!是对你有用的人!”
叶舟:“没有思想,只知道做事,靠压榨自己和身边的人讨好主人的,都不是人,是被驯化的狗,人也可以驯化,赵庆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男孩依旧不能理解:“你对他们这么好,他们就应该回报你。”
男孩觉得听话是报恩,叶舟说什么,学徒们做什么这才是对的,没有人可以质疑叶舟的想法和决定,否则就是忘恩负义。
叶舟摇头:“我不和你讲尊重,也不跟你谈人|权,我问你,如果有个比我强的人突然出现,救了我,我就应该放弃自己的思维能力,把他的想法当成我自己的想法吗?”
男孩沉默了,但他还是坚持:“那不一样。”
叶舟笑了笑:“怎么不一样?我救了你,教你认字,带你练枪和格斗,就是为了让你当狗吗?”
“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在能力范围内过得更好一点,更自由一点,这有什么错?”叶舟,“学徒互相监督,内部惩罚确实有不好的地方,但对我来说可以节省精力,不在这些小事上浪费资源,也不会让学徒对我们产生抗拒态度。”
“人们是会用脚投票的,他们享受了这种自由,就会更怕失去,这样就算有一天我不在这儿了,他们也还是会跟着你。”
男孩嘴唇动了动,他终于看了眼叶舟。
虽然没有说话,但叶舟被他的眼神逗笑了。
“所以,就算是回报我。”叶舟没忍住伸出双手,揉了揉男孩的脸,现在男孩脸上已经有点揉了,被叶舟像个馒头一样肉,五官都挤在了一起,没有那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看起来更加可爱,“也不要拿对狗的要求来要求自己。”
“我对你好,甚至对他们好,都是为了有一天我走了,你们都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就算掌握不了,也知道自己做对自己最好。”叶舟,“我不准备莫名其妙的过来,然后走的时候拍拍屁股,让被我救的人再陷入比之前更悲惨的深渊里去。”
男孩语句不清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说:“你这么做,会有人感激你吗?你能得到什么?”
叶舟笑了笑:“因为我也遇到过这样的人。”
“他们甚至不像我,还能做生意挣差价,他们只为了一个宏大的愿望就可以付出生命,我也是其中的受益者,这些人甚至很多人终身没有踏足他们为之奋斗的土地。”
“我不用付出生命,也不需要承担多少责任,我随手就能救这些人,为什么不救?”
经历了这么多时间,叶舟从不能救,不敢救到现在的随手救,他也不敢说自己成长了多少,但起码,他是为此快乐的,只要有一个人因他受益,那他就收获了挣钱以外的快乐。
虽然他享受不了所谓的回报,但是等他老了,快死了,再转头想发生过的事,也能骄傲的说他这一辈子格外圆满。
男孩懵懵懂懂的看着叶舟,他有些茫然,但更多的是恐惧。
就在叶舟要收回手的时候,男孩头一次主动拉住了叶舟的手。
男孩的手比叶舟的小,也没有叶舟的有力,但是男孩掌心是热的,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跟他们不一样。”
叶舟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好好,你不一样,你不一样。”
被敷衍的男孩也不生气,他觉得叶舟是没有看到他的决心。
而且他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叶舟救了他,那他就该为叶舟奉献,这是理所应当,不容更改的。
至于别人,他管不了。
不过男孩还有了变化,最先发现男孩变化的是还在上学的学徒们。
学徒们在进行扫盲,学改良土壤之前,起码要把学习手册上的字认全。
虽然学徒们也不懂学技术为什么还要先识字,但也没人敢有异议,外面等着这个工作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不干立刻有人把他们挤下去。
教他们的人有时候会是草儿,有时候是周远鹤,但更多时候是男孩。
“他比成年人都凶。”
“不像个孩子。”
“我都感觉他没有感情。”
学徒们私底下都这么说,他们也不敢说邹鸣的坏话,就怕被身边的人高密,所以只能说点似是而非的话,传出去也不像是诋毁。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男孩就变了,他依旧没什么表情,说话也言简意赅,可态度却柔软了起来,起码他不会再冷硬的禁止学徒们在不上课的时候说话,也不会在他们谈论自己的事情时冷眼看着他们,直到他们闭嘴为止。
慢慢的,男孩的风评就变了。
“他只是不太爱笑,这也正常,在贫民窟待了这么多年,谁还会爱笑?不天天哭就很不错了。”
“人也聪明,他知道好多东西。”
“听说以后我们都是他管。”
“他管也挺好的,起码会听我们说什么。”
“不像赵庆那边的人,鼻孔都朝天上去了。”
学徒们已经开始把自己分到了超市这边,内城的人在他们看来是赵庆的人,虽然在一个基地里,但不是一波的,甚至除了他们自己,贫民窟的人也都应该是超市这边的。
一旦有了共同的敌人,他们的关系就更紧密了。
男孩也在自己改变态度后发现了不同——他现在走在路上,会有人和他打招呼了,而不是一看到他就立刻找地方躲起来,有人会对他笑,学徒们还会自己花钱给他买礼物,虽然也只是几颗糖。
最开始男孩没把这些当回事,他觉得学徒们是在讨好他,借此从他手里,或者说超市手里得到更多好处,但慢慢的他发现,学徒们是真心实意的在给他送礼。
他们甚至认为,男孩外表的冷硬是假的,本质上男孩是个温柔的好人。
虽然人人都有私心,都在利己,但又都希望领导他们的人是个无私的好人。
哪怕男孩并不无私,也称不上有多好,可只要对他们好一点点,他们就会把男孩往哪个壳子里套。
男孩第一次感受到了被“爱戴”的滋味。
比起被人恨和怕,被人爱和敬的滋味显然好太多了。
“他们现在都很喜欢你。”杨月在下课后去找男孩,她也从内城搬了出来,搬到了宿舍里,成了学徒里的一员,比起她不敢随意走动的内城,杨月还是更喜欢有认识的人,能够随意走动,大家都一样的贫民窟。
杨月:“你真是大变样了!”
杨月看着男孩,她打量着他,同时又惊讶于叶舟在男孩身上花的心思。
男孩变得更好了,他褪去了野狼崽子般的凶残阴狠和惶惶,变得从容了。
像一颗珍珠,被叶舟珍而重之的耐心打磨,终于不再充满戾气。
男孩也看着杨月,杨月依旧戴着面具,她恐惧自己的那半张脸,却没有恐惧新生活,她适应的很快,学的也很好,在班里成绩最好,每天都神采奕奕,哪怕跑不快,却还是坚持每天跑步,甚至带动了不少女人。
“是吗?”男孩没有太好奇,语气很平静,好像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杨月笑呵呵地说:“听说再考一次试,我们就能学怎么改良土壤了对不对?”
男孩倒是没有隐瞒,他点点头,点完后还是毫不留情地打击道:“要是有人没过就还要继续学,直到所有人都通过为止。”
杨月:“那肯定没问题,大家都很努力。”
跟以后能不能吃饱肚子有关系的事,大家都很拼命。
男孩在“学校”里忙得脚不沾地,叶舟却迎来了难得放松的时间,他现在不用教育邹鸣了,邹鸣现在只是晚上回来睡,白天都在宿舍那边,超市也不用他费心,草儿已经能游刃有余的处理超市的事了。
哪怕内城的人过去闹事,草儿也能轻松的打发他们回去。
至于赵庆——赵庆现在比叶舟还会享受,并且水库也建好了,用来抵钱的土豆也一车车拉了过来,只能赵庆把钱全部给完,叶舟就能过去注水了。
无所事事的叶舟终于对基地产生了一点兴趣,每天抽几个小时在内城里转一转。
他甚至还交上了两个“新朋友”。
都是不同势力的老大,也都对叶舟很友好。
但这样的悠闲时光没有持续多久。
在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早晨,有人锤响了叶舟“家”的门,不是敲,而是锤,并且越来越急,像是狂风骤雨即将来临。
叶舟没来得及换衣服,穿着睡衣就出了门。
莎拉草儿和邹鸣也都出来了,这个点天还是暗的,不到吃早饭的时间,大家刚刚都还在睡梦里。
叶舟打开了门。
敲门的是个年轻人,叶舟见过他,但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平时这个人都走在赵庆身后,像是赵庆的一道影子。
但今天这个年轻人却格外鲜活,他满头是汗,气都喘不匀,说话的速度也很快,为了让叶舟能听清,他一句话说了两遍:“有人打过来了!再有两个小时就能到!”
叶舟神色一凛,也没空去换衣服了,穿了睡衣就出了门,他转头对草儿说:“看好他们,去找陈舒。”
然后就带着莎拉一起去找赵庆。
男孩也想跟过去,但是被草儿抓住了手腕。
男孩正要挣扎,草儿就严厉地说:“你别去!不要给仙、老板添麻烦!”
男孩不服:“莎拉都去了!”
他去是添乱,莎拉去就不是吗?
都是孩子,能有什么分别?
草儿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是说:“你们不一样!”
然后她紧紧抱住了男孩,不让他挣脱:“不会有事的!”
叶舟进了房车,一辆房车里挤满了人,还是赵庆给他留了一个位子才让他不用一直站着,叶舟坐好之后就让莎拉坐到自己腿上。
看着人都到齐了,赵庆才说:“是日升基地的人。”
“前几天才有人来跟我说,日升基地的井打不出水了,一个多月前就打不出来了。”
有人问:“他们不是有六十多口井吗?”
赵庆摇头:“基本都是废井,之前有水的时候,也只有七八口井出水。”
“我们这儿也没井啊!”有人喊道,“他要打,怎么不去打鸿天,鸿天有地下水和水库!”
“那现在怎么办?打吗?”
他们是不想打的,这段时间不用出去抢掠就能过上好日子,谁想出去啊?晒太阳难受不说,补水也困难,打起来死多少人都不清楚,而且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打过了,手底下的人也是天天享乐。
更何况对面是孤注一掷,报着打不下他们就得去死的心打过来的人。
就从战斗意志上来说,他们都没有胜算。
可如果他们在打之前投降,那这个基地最后会是谁的?他们还能不能维持现在的生活?
这是个问题。
叶舟发现,这些曾经靠打仗杀人谋得发展壮大的人,在听别人要打过来的时候,想的不是怎么守住基地,而是怎么谈判,怎么投降,才能保住自己现在的地位和享受。
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叶舟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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