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翩若惊鸿

嘉韵换上了浅青色的夜礼服，又施了粉黛，揽镜自照了一会，总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之前她清楚伯母态度，让她只在克莱拉身边做个陪衬就好，所以新裙子制式板正，不敢在上面多动什么心思。想到这里嘉韵不由得哂然一笑，克莱拉美貌如此，伯母根本不需要防备着她。

        她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把伯父从巴黎带回的那串珍珠项链从首饰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在脖颈上比照了半天，还是犹犹豫豫。镜中的自己，眉眼平凡——不过是一双浅棕色的眼睛，鼻梁倒算是秀气，嘴唇也毫不起眼。嘉韵的母亲身上那种意大利血统带来的锋利放肆之美，她还真是一点儿都没有传承下来。小时候在福利院低眉顺目惯了，她总觉得只有把自己隐藏在人群里不被发现，才多了那么一些安全感。

        伯父偶尔怀念起他的兄弟威廉，也会下意识地看她几眼。那思亲的眼神中似有不易察觉的悲悯之情，笼罩在嘉韵身上。每当此时，她都假装没有察觉，好让伯父的目光停留得更久一些。

        晃神想到这里，她触摸着手中闪着温莹色泽的珍珠，不经意间又戴上了这串项链。“再怎么说，我在此处，也是戴维斯家中一员。太过朴素反而奇怪了。”嘉韵暗暗给自己鼓劲儿，“晚间还有伦敦名媛芙蕾雅她们，至少不能看上去如同人家的侍女一般吧。”

        说起芙蕾雅，那该是怎样的花容月貌，让钱伯斯家的二公子时而失魂落魄尖酸刻薄，转眼又心花怒放情难自抑？嘉韵手托着云鬓，陷入遐思，直到计时钟敲响七下，提醒她舞会马上就要开场。

        嘉韵去到宴会厅，只见华灯初上，天鹅绒的蓝色帷幔在四周低低垂下，脂粉香水和醇香酒酿的味道在空气中随着人流弥漫，嘉宾们的身上是光芒耀眼的各色珠宝交融折射。这可真是让人迷离恍惚的绝佳名利场。

        她环顾四周，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除了刚刚已经打过招呼的伯爵夫人，还在门口处迎来送往。于是便找了一个角落，静静等候堂姐和伯母她们的到来。

        人群里忽然传出一阵嗡嗡的细语声，她抬头望向众人聚焦的方向。果然，是阿尔伯特和克莱拉，这对金童玉女正从宴会厅另一侧的楼梯处施施然往下走，给了大家一个精彩的亮相。

        堂姐的浅金色晚礼服与今晚的灯光交相辉映，恰似静湖的波光粼粼。她每踏一步，胸口处的金银钻石花朵胸针就微微颤动一下，只显得整个人宛如一朵凝香带露的人间富贵花。

        阿尔伯特则是一身笔挺利落的男士三件套，眼神骄傲地从上方扫了一遍舞场，又收拢在他身边人的娇嫩脸庞上。他的一只白手套紧握着他旁边美人儿的纤纤玉指，无声地向所有人宣告：这位小姐和他好事将近。

        没人不爱这登对的情侣，众人不由得鼓起掌来。伯爵夫人手捧香槟，在另一边展露出她恰当好处的盈盈笑意。

        钱伯斯家的大公子，与戴维斯家的独生女千金，就在这一众艳羡的目光与掌声中，理所应当地走至舞场的正中央。舞曲响起，正是小施特劳斯的《南国玫瑰》这首圆舞曲。

        阿尔伯特与克莱拉两人旗鼓相当，一个端的是风流倜傥，另一个果真婀娜多姿。嘉韵观察着他俩的一举一动，试探、进攻、赞美、揣测……种种情绪都流转在这对男女的眉梢眼角，看上去风情十足，颇有故事。

        他俩正共舞到高潮处，一个身着洁白裙裾的光影忽然吸引了嘉韵全部的注意力。这女子纯白色的裙摆此刻上下飘逸翻飞，无形中划出一道道波纹水痕，整个人晶莹地发着光。嘉韵觉得她仿佛花丛中漫不在乎的那只蝴蝶，并非有心要来搅动花朵们，实则是一旦翩跹而至，旁人的眼睛里再看不到其他芳菲。

        嘉韵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这女子的身影，任她恣意在舞场内荡漾盛开。一圈又一圈，一周又一周，目眩神迷的嘉韵在一旁，甚至还无法看清这女孩的清晰面容。只是因为揽着她细腰的男子是二公子科林，嘉韵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芙蕾雅。

        芙蕾雅，那个社交场里传说，只消她望你一眼，冰霜也会融化的芙蕾雅！

        在嘉韵眼里，光束此时只落在芙蕾雅和科林的身上，其他人等不过是模糊的芸芸背景。旋转、飞舞、飞舞、旋转——两人的脚下摩擦起似有还无的薄薄烟尘，他们并未交谈一句，但嘉韵只觉得满屋子都飘荡着男子缠绵的情诗字句，公开坦白到让她脸红汗颜。

        科林的深情眼眸牢牢粘住芙蕾雅，他一丝丝都不笑，好像一句话一口气就会让眼前的仙子骤然消失了影踪一般。哪怕稍纵即逝的一个回头，他都不曾游移目光，只是屏气凝神地配合她的烂漫步履，生怕下一秒舞曲就会戛然而止。

        嘉韵脑海里猛地想起歌德的《浮士德》——

        如果我对某一瞬间说：

        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那时就给我套上枷锁，

        那时我也情愿毁灭！

        这一刻，嘉韵瞬间懂了这位看似行为乖张的年轻二公子。

        面对着如此不可方物而又惊心动魄的美貌，只要她惊鸿一瞥，只要这凡人的真心还不曾被俗世所消磨，他怎么肯中途离场，去行那平庸的坦途？

        倘若不伴荆棘，这美就来得太过轻易，一如跋涉高山方能摘得雪莲。这动情旋律里，科林不过是一位甘愿献身美丽的无辜信徒。我们这些世人看他冒着傻气，殊不知他内心还厌恶我们的营营碌碌，可怜你我从未有机会被美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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