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今生初识
桑宁还是头一回到云山仙宗的奴隶园来。
上一世她矜贵得很，寻常行的路都要以锦缎相铺才肯落下玉足，像百花园和憩茶司那般气息纯明之所才能得她一往，而奴隶园，听上去便是个污浊之地，堂堂禾霓又怎会屈尊于此？
但今生，桑宁来了。
画扇引路到西边鲜有人至的奴隶园，一道拱弧形石砌小门赫然眼前，地上枯叶断枝被过往的风卷起在园内打转，里头一众树木长如冬日般颓然，分明已至春日，这处却一派阴灰之象，不显丝毫生气。
就是说，桑宁不喜欢这个地方。
“神女，里头住的便是今日送来的新奴，阡陌隅似乎打定主意要攀附咱们云山仙宗了，这次送来了五十名奴隶呢。”画扇有些兴奋，毕竟她也好奇那天生灵根的奴隶究竟跟寻常奴隶如何不同。
园外人声将将歇下，园内便传出数道鞭挞肉身的刺耳声响，木门被撞的动静也不小。
桑宁眉眼稍稍一挑，里头似乎热闹得很嘛。
画扇知晓这是自家神女头一回来奴隶园，贴心解释道：“神女有所不知，那些个奴隶就是想趁着换新宗门的时机逃跑呢，这般闹得次数多了，同门便干脆在新奴入宗的第一日便对他们统一训诫，就是这场面，着实不太能入眼。”
桑宁环视周遭一圈：“既然如此，那本神女便候一候。”
她往边上的石桌凳去，画扇赶紧以手扫去石凳上的枯枝落叶，本还在施展术法打算变出一块软垫来给她家神女垫身，而桑宁已然落座。
画扇内心一个大“欸？”，想当初她家神女是何等讲究娇贵的身子，怎么今日忽然肯将就了？
画扇自然不知，她家这位死过一次的神女，哪里还有心思放在这等琐事上。
桑宁手肘抵上石桌，手心托着下巴，悠悠吩咐：“画扇，寻些果子来，本神女瞧着，里头的事，还要一会呢。”
画扇应声，即刻去端些吃的喝的来。
金华猫在桑宁识海中弱弱开口：“小主人，咱不是选了收入囊中嘛，你这吃茶看戏的态度……是真的想把仇人变成自己人嘛？”
桑宁闭目养神：“急什么，不过是挨几鞭子，多等一会他也死不了。”
上一世成了羽涅神君又如何？容染，你也有今天！
转念又是一想，桑宁前世其实没怎么注意过这个小奴隶，如今一看，他能从这种地方爬上神君之位，期间不知经历过些什么，也是令人难以置信。
金华猫“哦”一声，怎么觉着它的小主人是在公报私仇呢。
片刻时间，画扇端来甜枣和芽尖茶，桑宁吃枣吃得惬意悠哉，茶水添了两轮她才分神关注一下园内的事。
“没动静了？”桑宁搁下茶杯，漫不经心。
画扇凑近拱弧形小门听了一会，行来回话：“神女，训诫应是结束了。”
桑宁拍拍两手的同时起身，眸间藏不住凌厉：“走吧，去看看那天生灵根的小奴隶。”
而她才迈出一步，一道相较于此前要刺耳十倍的鞭声突兀响起，还有云山仙宗弟子的呵斥声——
“东西交出来！”
小屋纸窗猛地被长鞭的回力击破，风一吹，整扇纸糊的窗便没了，一抹灰衣染血的少年身形霎时闯入桑宁眸中。
桑宁稍一紧眉，她可太认得这少年的模样了。
呵，容染。
好久不见。
墨发高束的容染跪在冷硬地上，神色平静如死水，怀中紧攥一个脏布袋子，粗布灰衣上的血痕越显越多，衣裳快要被打烂，俊如无暇之玉的脸也因受到鞭尾的力道殃及而带出几条深浅不一的伤痕。
如今的他比桑宁印象中的模样还要消瘦许多，衬托之下，五官更具精致雕刻感，他那双沾着灰土与血渍的手与其说骨节分明，不如说恰恰只有皮包上了指骨，修长得不似活人的手。
他跪着，被训斥鞭打，虽被冠以奴隶之名却浑身透露着一股凛然不驯之气，看得桑宁更加讨厌。
画扇为自己的错误情-报解释一句：“神女，这，这怕是来了个硬骨头的，恐怕还得再训诫一番，要不，您再等等？”
金华猫却催促：“别等了小主人，此时不上前扶弱刷好感，何时才能令他为你取得神物，完成任务？”
桑宁收紧的手松了松，猫团子的话在理，大局为重，重来一次，她不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守护云山仙宗。
“画扇，”桑宁平声开口：“在此等我，不必跟来。”
“画扇遵命。”
桑宁提步往园内去，然一道天青色身影飞快闪过，先她一步进入奴隶园，桑宁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抹窈窕身形已然握住训诫弟子将要挥下的又一道鞭。
“再打下去，今日他非死即残。”着天青色衣裙的窈窕女子话语不温不淡，面容清冷，而眉目之间正义十足。
那挥鞭弟子瞬间退一步见礼：“见过岚仙子！”
到此，桑宁想起来了——岚仙子，正是半年前做仙门交换生，从临仙宗交换到云山仙宗来的临仙宗少宗主，谢锦岚。
以前桑宁听说过谢锦岚不少传闻，说她稳重得体，自信大义，从前在一场试炼大会上以清冷之姿和过人的修为赢得了无数道君之青睐，长发洒银枪，说的便是她谢锦岚。
不过，任谢锦岚如何优秀，仙宗之中最受人垂涎的那朵高岭之花还得属众人见之便不忘的禾霓莫属。
罢了，桑宁觉着她重来一次也不是为了比美拼噱头的。
只是，为何谢锦岚会忽然出现在奴隶园？她这一番动作，时机巧的正好抢了桑宁出手相救的机会。
金华猫“喵呜”一声，桑宁差点被识海中这声音吓死。
“怎么了？”
“呜呼，人家才想起来，有桩很重要的事忘记同小主人说了……”金华猫已经自觉装备上罪猫语气。
桑宁开口：“坦白从宽。”
金华猫支吾：“那个……容染天生灵根，气运极好，这一世有三段姻缘，且都是相助他成神的好姻缘……”
顿了一秒钟，金华猫续道：“小主人若要成功将他收入囊中，再顺道阻拦他成神以此报复的话，怕是要努力截断他这三段姻缘了。”
桑宁预感不好：“所以，你现在是在告诉我，方才救下他的谢锦岚，就是相助他的第一段姻缘？”
金华猫撒泼打滚，哭唧唧：“呜哇，人家记性不好，也是在见到谢锦岚的一瞬间才想起这桩事的，小主人呜哇！”
猫团子装死装得极为迅速，桑宁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听后感，它便老实乖巧的在她识海中藏匿得悄无声息。
没时间再论猫团子的记性，那厢谢锦岚已然委身伸手要扶起跪地的容染。
要是谢锦岚成功扶了，那容染的第一段姻缘岂不就顺利牵上线了？不行！桑宁还得将他收入囊中，还需要他为她取得神物！
该死，桑宁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世她还要跟容染有感情纠葛，但为了她的复仇大计，为了守护云山仙宗，她豁出去了！
桑宁掐了个诀，就在谢锦岚指尖触碰到容染上臂衣物的那一瞬间，她已立于容染跟前，雪青衣裙翩飞一瞬，她温声开口——
“云山仙宗戒律严格，但绝不残害性命，若是这位师兄过分了，我桑宁，代师兄向你道歉。”
“禾，禾霓神女！见过神女！”执鞭的弟子在见到桑宁的第一眼便因其美貌而红了耳根子，然后才慌。
他分明做着多少年如一日的活，从前根本没人关心过奴隶园的事，怎的今日不仅来了岚仙子，连禾霓神女都来了，他训诫训错了？
“为何打他？”桑宁质问。
执鞭弟子按捺住慌张，如实回答：“回，回神女的话，是，是他不肯交出怀中之物，宗门有规定，凡是奴隶入门，必不可携带外物，我这才，才，才……”
“知道了，辛苦师兄。”桑宁语调清浅，也没什么情绪。
执鞭弟子只得退去一旁，不敢再出声。
桑宁朝容染再行近一步，她身形曼妙，青丝被雪白丝带半挽不整不乱落于后背，神女之姿昭然若现，谢锦岚侧身去看忽然出现之人，收了手没有再扶这跪地的少年。
而容染，垂下的眼睫稍有一颤，听出来来人此言是同他而说，他努力动了动快被打断的脖子，只能半抬眼眸。
桑宁蹲下，食指与中指相并，微挑容染的下巴。
“还好吗？”桑宁眸中温柔，仿若真的关心于他。
这般近的距离，她将容染眸中情绪看得清楚，他黑瞳坦然，不惧不怕，更似在打量她的用意。
桑宁聪慧，当即撤了手指，掏出腰间一方绣梨绛紫锦帕，收敛了狐狸眼平日里的眼波，转而像清纯小鹿一般凝着他。
她将锦帕轻轻塞进容染手心，指尖有意无意摩挲过他手背。
也顺势瞥见了容染怀中是何物——脏布袋子之下裹着两块灵牌，怕是他血亲之物。
桑宁装作没发现，笑得格外纯善天真：“擦擦吧。既你如此珍视怀中之物，那便贴身留下。”
一旁的弟子深知这于规矩不合，刚动了动唇，桑宁便再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即便再清心修行，也难免有不可割舍之物。”
弟子闻言，当即收敛了所有将启之言。
桑宁说这些话时，面色有些苍白的容染仔细瞧着她，但她并没给容染太多看她的时间，音落便起身离去。
跪地的灰衣少年反而目光追随了她小半会。
“小主人，他在看你。”金华猫打小报告。
背向众人离去的桑宁唇角一弯：“我知道。”
桑宁走出不远，谢锦岚便追了上来。
“禾霓神女。”谢锦岚唤住她，她便温然转身。
“岚仙子可是有事？”
这还是桑宁第一次同谢锦岚说上话，上一世她们除了隔三差五被道君们拿来比美之外，实在别无交集。
谢锦岚话语平和，直入正题：“宗主许我来奴隶园挑选两名奴隶用作日常剑习的陪练，方才我瞧神女也难得来了此处，神女可也是旨在挑人？”
她说完，桑宁没有立刻接话。
她不急不慢补充道：“若神女也有此意，还请神女挑选之后告知我一声，我再行挑选。”
言下之意，便是让桑宁先选了。
桑宁心道，果真是事事不错的谢锦岚，虽贵为临仙宗的少宗主，但她十分清楚眼下她是作为交换生来云山仙宗学习的，姿态放得的确够端正谦逊。
“岚仙子有心了，那桑宁便恭敬不如从命。”
同谢锦岚再是客套寒暄几句，桑宁便与其分了方向而行。
桑宁一出奴隶园，画扇迎上来好奇：“神女可见着那天生灵根的奴隶啦？”
“嗯，见着了，除了容貌，各方面平平。”桑宁一直端放在身前的手终于忍不住轻甩了几下，正是她故意碰过容染手背的那只手。
画扇有些失望，她以为会是个大能之类的角色呢。
桑宁看一眼仿若沾着容染气息的手，脚步加快往自己的摇光台而去，提前吩咐：“准备一下，我要沐浴。”
桑宁重回摇光台一待就是三日。
她的摇光台里样样都有，什么都是最好的，重生之后还能有此享受她堪堪满足了。
从前不曾在意过摇光台内的花草树木，如今回来了，她哪怕看灌木丛里一条小青虫，也觉分外可爱，倒是把这些有灵性的小虫小草吓得不轻。
桑宁赏花赏草捉小虫呵护的同时，金华猫在她识海中来回滚着玩。
“小主人，你什么时候去要了容染呀。”
已经三天了，桑宁一点作为都没有，猫团子比她这个切实要复仇的人还着急。
桑宁倒是沉得住气：“不着急。容染聪明得很，我若是太过心急刻意，他必然要防备我。”
桑宁对容染的了解，皆源于上一世被逼婚时，被迫待在他身边的那些年罢了。
容染此人心思有多缜密，办事有多天衣无缝，为人有多少重防备心，她都摸得清楚。
只是不知道如今身为奴隶的他，与上一世已然成为羽涅神君的他，有多少相径。
金华猫还想出谋划策一番，画扇已引桑伯言入摇光台内居。
“大哥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玩？”桑宁一把挽住桑伯言的胳膊，比上一世还爱黏着她大哥撒娇。
桑伯言作势要往她脑门上轻敲，她赶紧撒手从桑伯言抬起的臂下钻了过去，嘟嘴皱眉：“大哥打我作甚！”
桑宁委委屈屈，面上稍作点神色都已是惊世之姿。
桑伯言无奈却又打从心里宠他这三妹，这才提醒：“早些时日同三妹提过替你训练护卫之事，这便忘了？明日训练一事便要开始，三妹还未定下人选，莫不是贪玩误了训练进程？”
哦豁，金华猫这会看清它这小主人的套路了，原是在等着桑伯言开这个口，如此，选人一事传开后便不算是她主动要人，容染也不会过于防备于她。
果然，桑宁吐了吐小舌，活泼道：“哎呀，大哥知道我记性不好就行了嘛，那我现在从奴隶园里挑人行吗？”
桑伯言浅笑着摇摇头，只要他这三妹服软一笑，他便奈她不何。
桑宁两手交叉抱在身前，在桑伯言跟前走来走去，很苦恼的样子。
真诚的金华猫有点看不下去：“容染现在也不在这里，小主人你别演啦。”
嗯，桑宁无视猫团子的话。
见她这般苦恼，桑伯言忽然想起一桩事来，横手拦了又走了一圈的她，正色一分：“三妹，凑个护卫团的事，可就别想了。”
啊哈？
桑宁快速往回倒记忆，哦，记起来了——从前她有个拉风的护卫团，还都是从宗门弟子中经历选拔，百里挑一选出来的。比如，她的护卫团里一定要有一个最好看的充当门面，要有一个修为相貌人格魅力都居中上水平的彰显实力，还要有一个能歌善舞平日里解闷的，最好年纪最小的那个自带反转魅力。
以前桑宁以此为标准每年选拔一次护卫团，然选到第四届时，参选弟子渐渐不走正途拉拢人气，护卫团一事也传遍了其余六大仙宗，六大仙宗思来想去觉着堂堂禾霓神女带头在宗门弟子中搞选-秀一事实在有失偏颇，风气不正，鉴于各方压力指向云山仙宗，桑宁才作罢了此事。
桑伯言见桑宁如此纠结，乃是误会她想重启护卫团了。
那桑宁就不演了，直接道：“我想好了，我要那个天生灵根的奴隶。”
想了想，她补充一句：“今晚就让他来摇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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