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竹
阿竹长得不好看,五官仔细看下去是精致的,睫毛弯弯绕绕像蒲扇,嘴唇也勉强比得过画本封面那些极度夸张的女郎,鼻子尖得恰到好处,眉毛的舒缓也会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至于耳朵,好像小巧得能透出阳光一样。
可她的右眼有一块拳头大小的黑斑,正正巧像被人揍了一拳一样可笑,可她大概是不在意的,不在意到即便是他当着她的面脱口而出“斑点狗”的外号也只是一笑置之。
倒是松阳罚他干了一下午的农活。
其实认真说起来,他们是不熟的,松下村塾来来去去人数不多也有十几个,不论男女,就是那个眼高于顶的矮子也非常喜欢和松阳一起练习剑术,松阳很有耐心,对待他们这群小屁孩是手把手的爱护,只有阿竹和他们不同,既不练剑也不上课,虽然身处在那方四方格子里面,看的书却是无限延伸,他曾经翻过她的笔记本,看到的都是一些他觉得很不耐烦的无聊文字,所以阿银从小就对她没什么好感,这种硬要把自己和他人区分开来的中二,幼稚。
阿竹不止生活上面幼稚,在性格方面同样幼稚。当初选地方开村塾的时候松阳抱了一种避世安稳的心态,自然地处偏僻,民风彪悍,再加上外面到处都在打仗,村子里无家可归的难民随处可见,松阳尝试过去帮助他们,可是那些人太过顽固,也不愿意劳累,动则把他们打骂出去,只有阿竹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拿自己的零用钱换了口粮拿给他们。
还差点出了意外。
阿竹虽然丑,但她丑得不完全,难民里面又什么垃圾都有,即便是小孩子,在日渐压抑和不公的愤懑里,爆发只需要一个念头。
想想还是后怕的,如果不是那天他觉得不放心跟了出去,可能阿竹就没了。
他见过太多这种事情了。
从里面出来两个人身上都狼狈不堪,阿竹的衣服被扯烂稀松地挂在手臂上面,她一路抓紧他的衣袖一路都在观察村子里的情况,面对他们这个样子,竟然没有人上前来询问一句。
“你在期待什么?”他问道。
阿竹摇了摇头,“我饿了。”
他闻言抓紧她的手,“嗯,松阳在家等我们回去吃饭了。”
“那就让他再等等吧。”
他们这个样子没办法立刻回私塾,阿竹拉着他往村外的河道走去,平常这个点村里的妇女都成群结队地在这里洗衣服,今天时间已经有点晚了,散得三三两两,过了没多久,等天全黑,河岸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她叫他把衣服脱下来去河里清洗一下。
他不知道应该摆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干净是你们女孩子麻麻烦烦的事情,阿银我就是在泥地里滚一圈回去松阳也不会说什么的。”
“那就算了。”
今天的经历显然让她不快,平常的耐性一概没有,阿银的下一句话都还没开口她就已经解开了腰带打算把衣服脱下来,吓得他急忙抓着她的手,“你……”
他在她的注视下噤了声,自觉地松开手转过身去盘腿坐下,听着背后一阵悉悉索索,然后是落水的声音。
阿银全程僵直了身体动都不敢动,四周的风刮得像鬼叫一样也没压住他的胡思乱想,他嘀嘀咕咕的又是翻白眼又是骂人,最后连矮子和假发都想象出了不得了的情愫才被在水里不知道泡了多久起身的水汽都带着寒冷的阿竹吓了一跳。
他梗着脖子抬头看她,头发用草绳绑起来吊在脑袋后面,身上的衣服也用草绳处理过恢复了七八成样子,洗干净了泥污还若有似无地让他鼻子发痒。
“走了。”
“你这样松阳就不会问了吗?”
他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问就问了,我也没打算瞒着他。”她顿了顿,“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
她没有回答。
前面的星空灿烂,是和白天完全不同的静谧璀璨,阿竹走在前面仿佛虚化般的不真实。她的背影有一瞬间和他记忆中的重合起来,不过她终究还是沉不住气,回头来叫他。
他枕着手走上前去,“胆小鬼就不要想着开路了,好好跟在阿银身后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愿意,”黑夜下的道路晦暗难行,她磕巴了几下就抓紧了他伸过来的手,“谢谢。”
手心里的温度烫得他有点不知所措,一向自认嘴皮不错的阿银在阿竹面前居然难得的口齿不清,他总觉得她的谢谢包含了不止一样东西,如果他接了,他就不能反悔了。
可这些也由不得他来说。
时光的流逝从不留情面,尤其是安逸的日子光阴更是过得飞快,也许这些人里面感触最深的是从小看他们长大的松阳,但对阿银来说,突然萌发的青春骚动却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回过头来,当初略显稚嫩的女孩早已长成含苞待放的少女,好像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吸引他目光的气息。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会注意阿竹的一举一动,人家说喜欢的人的情绪起伏会带动自己的,可能因为阿竹一直是个无趣的人,所以他根本什么也没察觉到。
阿竹是个无趣的人,说得好听一点叫温婉,自从那件事以后她也不再去难民聚集的地方,成天窝在四方格里沉迷在书,不然就和松阳一起坐在廊下看着远方的风景不知道在想什么,谁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松阳固然是老师不敢捉弄,阿竹却是可以的。班里的调皮小鬼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香得发晕的酒,混在阿竹的杯子里面哄她喝下去,想弄一套酒后吐真言的把戏,阿竹如他们所愿地喝得一滴不剩,连他的制止都不管,然后两眼一翻睡了过去,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松阳的一声咳嗽就吓跑了那群无聊的小鬼,只剩他一个因为来不及被困在原地。
阿银在松阳的微笑下认命地坐在阿竹旁边,随时警惕据说平常老实的人一旦喝了酒就会发酒疯的阿竹的酒疯。
他其实还挺期待的,他想象不到她会怎么发疯。
温和的日光透过窗户的明纸洒在他们身上,旁边的煮茶壶在咕咕噜地翻腾着,伴随着和稳的呼吸,安心得让人放松。
趁着她不知道,阿银大大方方地打量起阿竹,半趴着脸盖住了那块突兀的黑斑,即使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在逐渐变淡,可是只有不露出来,才会把她原本的样子呈到面上。
其实阿竹很漂亮,良好的基因继承和松阳一顿三餐的精养,她不比别的女生差,再加上她安安静静又不喜欢闹事,真的,很适合放在家里面。
就连他都没察觉到自己在把距离逐渐拉近,鼻腔涌入的全是阿竹身上泛出来的清香,他的眼里慢慢什么都看不见,越来越近的距离让她脸上的绒毛都变得触手可及。
他差一点就要亲下去了,差一点。
阿竹在这差一点之间睁开了眼睛,眸子里的氤氲让他被抓包的尴尬少了不少,她低低喃喃地开口问他,是不是喝了酒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你想做什么?”
阿竹歪着头想了一会,“阿银,我们是不一样的。”
他的大脑一瞬间当机,“什么?”
“我知道的,她们都有的那点心思。”
他又说不出话来了,只有紧张感突然抓紧他的头皮,翻涌着的汗水一滴一滴挤出毛孔。
“我也有。”
她说完便慢慢悠悠地整理好仪容,穿上鞋子往外走,和松阳和同学一一打了招呼,跨出私塾大门。
阿银急忙跟了出去。
广袤天空下的日头正好,他跟着阿竹走到离村不远的一个织布工场,坐在对面的小石子路上安静地等待着。
他不知道她在等什么。
阿银走到她身边坐下,阿竹又开口,“你知道最好的爱情是什么样吗?”她扬起嘴角,眼里的焦点涣散着飘向远方,她穿过工场的大门,穿过木制泥搭的四方格子,穿到不知道谁的身上,露出了让人移不开目光的温柔,“每天辛勤工作以后,回到家有爱的人迎接他,他会大口大口吃着她做的饭,诉说一天的辛苦。”
“好平凡啊。”她又说了说。
他不知道应该附和还是打断。
阿竹在一阵喧闹的下班声中急切地抬头张望着,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好像看见了她口中说的那个人,五大三粗的,头上还戏剧地绑着一根代表苦工的汗巾,和身旁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正哈哈大笑地走出来。
阿银愣了愣,“你,你喜欢……”
阿竹迎了上去,径直和那个男人擦肩而过,走到最后才磨磨蹭蹭从场子里出来的一看就是个不良混混的少年身边,“你下班了?”
“废话。”混混对她不太耐烦,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讪笑着搂上她的肩膀往外走,“阿竹,手头有钱吗?”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混混是个大麻子脸,发育不行,身高不够,头发稀疏,嘴巴外突眼睛内陷,在他看来浑身都和阿竹不搭,哪哪都丑得要死。
他想揍他。
阿竹却很乖巧地听他说话,就连他的无赖要求也是尽可能满足,松阳解决的是他们的温饱问题,但是零用的开销却是自己挣的,阿竹不像他们还能通过一些让松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凭本事赚钱,她只会写字,一张一张一个字一个字地帮助武士家的小姐少爷誊写他们所要的东西,交给转交的那个人,拿到一张一个铜板的积蓄。
阿银握紧了手上的刀柄。
满足了对方的无赖需求以后,阿竹才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袖子,把内心里最饱满的羞涩全部绽放出来,对着他笑道,“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个事情。”
“啊,你说。”
“你会娶我吗?”
织场下班会收好在用的机器,断电锁门拉闸,金属制的铁门滋拉刮过管道,从隔着他们数十米的地方传出来。
他连这都听到了,自然听到了混混羞辱她的话。
在察觉到阿竹的认真以后混混说了很不堪的话语,他即便终于抓到了他的脸颊威胁也成功把他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跑,她还是听到了。
他说她天真,居然真的妄想会有人喜欢她。
“其实你长得挺可爱的,又蠢,可惜啊,脸上有一块东西。就凭你这张脸,当个站街的都没资格。”
把他赶跑以后阿银急忙关注起阿竹,可他没想到她居然笑了出来,脸上没有一点不快的样子。
“你不难过吗?”
“为什么呢?他说的是实话啊。”
阿竹的样子不像是强行装出来的松快,可他却更觉得不对,他感觉不到她对那个男人的喜欢,就像她小时候明知道刚煮好的水浇到皮肤上会烫伤自己却还是打翻了茶壶一样。
她是故意的,就为了,感受这份感受。
“你想证明什么?”他捏紧了眉头,觉得自己一点也看不透自己的竹马。
和他的反应截然不同,阿竹低头看着鞋尖上的泥巴,自嘲地笑了一下,“阿银,我们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了?”
“我这种人,是不会有人喜欢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淡然,好像她整个人都与她自己无关,清醒又冷静地旁观着。他不喜欢她这种旁观,正如她自己也不喜欢,才会故意打翻了水壶,故意遭到恶言。
“我喜欢,”他想,他应当是和她一样想证明一些东西,一些好像近在眼前却触手不得的东西。
“阿竹,我喜欢你。”
告白事件的后续说没有也没有了,对他的心意她选择了不回应,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回去了私塾,他们还像平常一样相处,阿竹还像从前一样每天泡在书里面,可他能感觉到,她在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虽然她在极力掩饰。
对她的躲避他其实心里有些高兴,至少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他还幼稚地故意让自己受伤,就为了看她明明紧张却连泄露都不敢的若无其事。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阿竹缠绷带的手顿了一下,点点头。
“为什么呢?”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想把他放在心里。”她把绷带绑紧,“阿银,以后不要再干这种蠢事了。”
她端起托盘就要出去,他急忙拉住她的手腕,和以前不一样,他不想松手,不想因为她所谓的意愿放开她的手。
“谁在你的心里?我吗?”
阿竹的眼神逐渐慌乱起来,躲闪着他的目光,“不是。”
“那是谁?”
“不是你……”她急得快哭了,“放开我。”
“我不想放。”
“放开我!”
她的挣扎用力起来,托盘绷带剪刀撒了一地,也许很多年以后她回想起来还能记得这是她唯一一次跟松阳求救,也是她唯一一次的失态。
他最后还是松了手,想着未来还长,他总还是有时间的。
可很多事情也由不得他想。
松阳的过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团看不清的迷雾,年少人的思考也仅停留在表面,他们甚至不明白也不理解,为什么突然就遭遇到了天崩地裂,像是从迷雾里面伸出一把刀,把他们的现状彻底打破。
阿竹想救松阳,他们每一个人都想救松阳,可是正如那天在他们村子进行了威胁屠杀的天人抓走松阳的时候把他们制住一样,他们什么都做不到。
他们最后的选择是无可奈何,彼时的他的想法很简单,未来将是刀尖滚血的生活,他不能带她一起走。
他不能。
告别的时候她给他们准备了很多东西,有干粮有药品,他的包袱里面还单独有一堆他最喜欢吃的糖果。
阿竹递给他的时候什么话都没有说,她没有问那些无用的关心,反而还是他,冲口而出定下来承诺,他会回来的,会带着老师一起回来。
阿竹摇了摇头,掀开他的额发吻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和他如此接近,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有一步三回头,看她逐渐消失在夕阳的地平线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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