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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自昔日征服寰宇的姜氏肝肠寸断地哭过一场后,殿内便从乌压压的人群间升起一片片经久不绝的议论声。

        齐国朝臣的席位上鸦雀无声一片肃杀,只有几个稍微胆大一些的臣子时不时面面相觑一番,却谁也说不出话来。当然,谁也不敢再说什么。

        相较而言,各国使臣所在的席位上倒是议论之声一时间不绝于耳,起先只是蚊蝇窃语,再后来便如同一室蜂鸣,扰得人心头麻乱。

        □□丹同轻羽此时也低声议论起来,“都听闻如今圣上仁孝开明,久闻大齐向来以忠孝治国,但当真要斩了这北疆胡月吗?”

        轻羽掠了□□丹一眼,“若论民心所向,自然是不能斩了那北疆胡月的。但这费宗杀的是大齐皇帝,弑君之罪是板上钉钉的极刑,一旦放过,开了这等先例,便是置齐国法度于不顾,更是会令大齐景氏皇族于天下万民面前尊严扫地。今日当着我等天下众国使臣之面闹出这么一出,若不严惩这弑君者,大齐皇家便在宇内再无颜面可言。其中利害,你可明白?”

        □□丹不言,却深以为意地叹了口气。

        坐在那交谈二人不远处的欧阳彻则对着身边的宋嫣低声叹了一句:“今日这局一看便知是先前数月便布下的了,看来——”欧阳彻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天后娘娘神威不减当年呐。”

        宋嫣不语,神色一如神佛,对着众生冷漠。

        相似的议论之声在使臣门的席位间蔓延开来,再难掩盖,众口人言齐出,殿内一时鼎沸。

        卿海尘就坐在轻羽和□□丹旁边的席案后,耳中清明如常,将方才一番众论通通听了个清楚。

        海尘又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求情的文川和花广陵等人,几近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费宗逆贼,桩桩大罪罄竹难书。此贼虽救过舍孙,然而国仇在前,请圣上毋念卑臣,定要严惩此贼。”姜闻尚不咸不淡地言道,补上了最后一刀。

        如今,恩主都这般深明大义,费宗只怕……

        姜然眼中最后一丝光彻底消散。

        言照喘着粗气,执意不肯。于是那日端阳国宴,百官群臣天下使节便见到大齐的一国之尊向刚刚才止住悲泣的姜氏行了一个三拜九叩的大礼。

        一时间,满殿哗然。

        冷淡若卿海尘,油滑如程槐,此刻都不免惊异失色,面色惨白而骇然。

        他是九五之尊,比肩满殿神明。他位居万人之上,也活得这般不尽人意。

        于百官使臣面前向姜氏跪拜大礼,不禁引得一众使臣瞠目,连姜氏自己都被惊得一怔。

        “皇祖母,景瞻求您,高抬贵手。”言照用几乎只有他和姜氏能听清的声音求道。

        姜氏不答,甩了甩袖子,避过了眼神。

        瞻儿,你不会不知,如今万国来朝,你身为天子行此作为,于大齐而言意味着什么。

        轻羽和□□丹等人惊诧于这万乘之尊竟于当着宇内之面如此屈尊降贵。那欧阳彻同宋嫣则深知不过一场权力争夺的闹剧罢了,千百年来此戏码在中原屡见不鲜。

        讽刺的是,此刻整个浓华大殿中,头脑最为清醒的还当真要属正被利刀架着脖子的费闵笙。

        他见身边的御林军乌乌压压,一个个悚然立刀,面露杀色,内心仿佛有一个幽然森森的声音对他陈说:挣扎有何用?罢了。

        原来,人走前真的有走马灯这一回事。

        一时间,费宗轻笑着阖眼,眼前却往事依稀,历历在目。

        等他再度抬眸时,只见同自己一路闯杀过来的一众兄弟面上都是那种明知前路不可为却偏要走一遭的壮烈。他的目光怔然地掠过一个个熟悉无比的面孔。

        陈皓、花广陵、蒋昀、司徒文川……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大殿之上跪在姜氏脚边的言照。他只能看见那么一个被锁在龙袍之下的背影,连背影都是的异乎寻常的痛苦折磨。

        顷刻间,费宗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对于命运的悲壮。他的神思空前地恍惚了起来,耳边一切声音瞬间被抽走,他的世间步入了亘古的永夜寒冬。

        仓忙间,他蓦地抬眼,正对上姜然此时凄凉至极的眼神,她满面泪痕地望着他。他眼见着她被姜闻尚的左右仆从粗暴地捂着嘴给硬拖了下去。

        北疆胡月?放他娘的屁!

        费宗咬了咬牙,悲痛如虫蚀作祟。他双眼宛若两片红莲,却泛着清波,热泪在眼中倔强地盘旋不肯落下。

        众人一时大意,只见闵笙趁赵伍没注意,拔出其腰间之剑,一副慷慨壮烈之态。他只看向言照,玩讽地冷哼一声,继而当堂大笑道:

        “罢了罢了!康昭三十七年春,我这条命当初若不是你救了,早就被押往京华秋后处斩了。言照,我欠你一条命,今日还你有何不可!”

        “闵笙!”广陵、陈皓等人大惊失色,赶着围上去却为时已晚。

        “费大哥!”言照惊呼,嘶喊悲绝到无以复加。

        费闵笙自戕,血溅华殿,颈上豁开碗大一道深及见骨的血口子。

        浓血洒落四溅,自那余温的身体四处漫延。殿下一众文臣尽皆吓破了胆,武臣个个从万分震惊转至悲痛欲绝。崔公公庆南等内臣何曾见过这血流如注的厮杀场面,只见庆南瞬地避过目光,那崔公公则被吓得一哆嗦,手跟着颤了起来。

        姜氏冷眼直观,眼神狠厉毫不避讳,直盯着自刎而死的费闵笙的残尸。面色惨白地直盯着看,久久才挤出丝冷笑。

        在场的万国使臣却无不慨叹。

        唐泽雅信不禁长吁,避着人低声道了一句:“中原慷慨悲歌之士多也,今日幸而得见!”

        这一声低呼却没避开卿海尘天生灵敏的听觉。卿海尘默默听着,将那东洋人的话一笔一划地烙在心里。

        令人胆寒的死寂不知持续了多久。言照面如死灰地跪在大殿之上,目光直盯着费闵笙的尸身,长久不动。

        数行清泪自这年少天子雕刻般的脸庞滑落,眼泪木然地掠过他的面颊,淌过的地方钻心蚀骨地疼。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天家冷血,权谋铁面。为达目的,什么血亲骨肉,不过是可榨干利用的物什。什么皇恩浩荡,不过是吸血者的阴冷说辞。

        闵笙一死,言照再也主持不得大局。最后倒还是姜氏出面稳住了局势,遣散了众人,将各国使臣各自安排到了华奢绮靡的万国驿馆中。

        言照不理众人,姜氏同他说话,也不理会。他只是久久盯着费闵笙渐渐转凉的尸身和他身下那滩即将凝固的凉血。他不让任何人近身,也不让任何人碰费闵笙已毫无生气的躯体。

        “别碰他!”他的双眸红艳几欲滴血。

        姜氏委实惊骇。言照向来是个再谦逊得体不过的孩子,她此前从未见过言照这般伤情,又这般暴戾。

        良久之后,众人尽散,姜氏也退回了长安宫。浓华殿仿佛繁华过后的满地烟花。

        庆南走到神智尽散的言照身旁,附耳一句:“方才卿大人要我转告圣上说:身居帝位,万般身不由己,此等事避无可避,望陛下谋定而后动,”

        庆南说完,言照眼皮微动,然而仍没动作。

        许久后,他才从地上失魂落魄地起身,目已无光。

        见言照刚要起身走向殿外,崔公公便主动迎了上来,想要上前搀一把此刻颤颤巍巍的圣上。

        言照目光怔然,他只余光看见崔公公要过来,便伸手一摆,崔公公便在原地站住了脚。

        “让底下人,以郎将之礼厚葬费宗,修墓立碑,请人作传,牌位入大齐忠武祠,年年岁岁受众生世代香火。每年清明寒食,朕亲自祭扫。”

        “老奴明白。”崔公公道。

        言照几乎是一步一顿地走到闵笙身边,不到一眼他便瞬间栽倒在费闵笙的尸首旁。言照生得器宇轩昂,蓦地一倒,地面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费闵笙没有闭眼。

        言照扑到闵笙已有些冷了的身体上,再也克制不住地痛哭起来,如同一只失了同伴行列的北归孤雁。

        半晌过后,他怔然地望着闵笙不曾瞑目的脸庞,伸出手去覆在他眼上,缓缓替他合了眼。

        国宴那日之后,圣上连日辍朝,百官不得入见。言照将自己关在青云殿整整三日,谁也不见,林慕大着肚子满腹疑惑也没见上他一面。

        将自己关起来的那三日,言照反反复复地尽在想一个问题:万代种姓,与他何干?可当他意识到,这万代种姓早已刻入了他的天命之时,他不得不走出了那座他专为自己建造的围城。

        林慕身怀六甲又最是至情至性之人,言照怕她动了胎气,吩咐庆南下死令阖宫不许向皇后吐露半分实情。此后很长时间之内,每当他与她独处之时,他都会心生滔天愧疚,不敢望她那双湛然如初的眸子,怕从那一对清镜似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原形毕露的面目。

        每当这时,他便将她锁在怀里,不由分说。却依旧掩不住他内心蓦然生出的那种无边无际的天家孤独和望不到边的江山寂寥。

        林慕,我手上已背负了至亲之人的血,不愿说与你,自此我们之间也将隔着一条尸河了。

        国宴之后,花广陵也以产后休养为由,不让碧湘出府,令蒋府上下瞒着碧湘。然而纸包不住火,正如林慕多年后仍会知晓闵笙之死的真相一般,碧湘还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自此闭府三月不出。

        广陵试图说服碧湘,林慕此时有孕在身,不要向她透露,碧湘考虑到林慕,也只得含痛答应。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话说回到国宴当日,言照吩咐过崔公公厚葬闵笙之后,世故如崔公公,在国宴之上目睹姜氏一族势大足以威慑朝堂,便私下里拿着厚葬费闵笙的旨意前去请示了姜氏。

        姜氏恨费闵笙入骨,怎会同意厚葬闵笙,还为其立碑作传?

        于是崔公公奉太皇太后懿旨,联合一切知晓此事的内人瞒着言照,没有厚葬费闵笙,反而按照姜氏的旨意将闵笙的头割了下来,吊在万国驿馆坐落的东交巷前,以警示世人,莫对大齐景氏王朝不敬。

        费闵笙的无头尸首则按照言照的吩咐以郎将之礼下葬入土。崔公公于宫中侍奉一生,自问什么天雷滚滚的事他没碰见过?这前朝的昏君、当世的义士落得如出一撤的下场,倒也实在算是一桩令人唏嘘的往事了。

        京华众臣目睹北疆胡月的头颅被悬于东交巷前,心中各自五味杂陈,然而又都怕勾起圣上烦心,想着人死既不能复生,也就都心有灵犀地对此事闭口不谈。言照又长年居于宫中,六宫之内知晓此事之人几乎本就只有崔公公和姜氏二人,阖宫上下又以太皇太后为尊,以至于此事事发后近十年间,言照都不知当年闵笙被曝尸于巷的真相。

        自此,国宴之上的逼宫丑闻同闵笙之死一道被传到了江湖上,曾经同宋桢言照一同打天下的江湖豪杰虽说理解言照此刻的艰难处境,然而其中不免倍感寒心之人也大有人在。

        狡兔死,走狗烹。或许,古来如此。

        费宗死后,京华震动。

        悬头曝尸七日后,李广旭回京。夜中,只见一个玄袍身影劫走了那颗高悬的头颅,自此不见踪影。

        京华府尹自头颅失窃,每日加强城内兵防,胡姬酒肆也收了门口临时搭起的棚子。

        头颅失窃的第二日,东交巷口前,京华百姓高呼万岁。一片人声鼎沸中,姜然一身白衣,蒙着面走向了京郊的寒都寺。她此生再也不会乘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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