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六月，草木葱茏，夏意遍野。京华城又添了一桩喜事。

        算来，程延和兰芷回京也有小一年的光景了。是年五月，兰芷生下一子，取名程晋。向来最是活脱的程延一夜之间做了父亲，便欢天喜地的广发起喜帖来，说是什么大婚时办得仓促，没叫一众兄弟们喝上喜酒，满月酒总得赶上一回。

        六月初七，顶着炎炎暑热，程延旧日里的好友纷纷自天南海北归来。言照夫妇和广陵夫妇人在京中定是要来的，大人来了不算，碧湘还抱来了自家儿子。陈皓和文川更是不必说，当年若是没有程延，这二位估计都活不到现在。蒋昀此番自西境入京述职，正巧赶上了。此外，连浪迹民间多年的宋桢和秦终也赶来讨了一杯满月酒。

        六月初七那日，程府一片热闹喜乐。

        程延向隔壁院落的邬家借来了一张相当“壮观”的八角桌，才安置下了来的这十来个人。桌上，一群人言笑晏晏，一起钓起了曾经的峥嵘往昔，却都默契地避开了有关闵笙的往事。

        “今儿个人来的算齐，就是那李广旭，忒不够意思！等下次来了哥儿几个甭跟他客气！”程延已酒酣半热，这会儿朗声笑道。

        众人都不禁大笑出声，林慕、碧湘和兰芷几个女眷也跟着乐了起来。

        “程延！你小子在这儿戳我脊梁骨呢？”

        众人正乐不可支时，只听从庭院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叫骂。程延首一个转头看了过去，眼前出现的那人令他一时间惊得瞠目结舌。

        “李广旭！你不是说赶不过来吗？”程延急忙迎上去，拍着广旭的肩说道。

        李广旭望着程延一哂，说：“你这么个跳脱的人一下子都当爹了，我可不得过来看看热闹吗？”

        “行了！少在这贫嘴！”程延白了他一眼，笑骂道，“快坐！”

        在场诸客纷纷起身，几乎席上所有人都已有近两三年没见过这位盖世豪侠了，心中思念的紧。

        “你们坐着！”见众人纷纷要起身来迎，广旭连忙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

        走进程府的第一瞬，他第一眼便望见了林慕。他知道林慕嫁了人，也已为人母，此时见那张脸上神色几乎毫无变化，他心知，这几年言照应是将她保护得极好，他一颗心也总算是放下了几分。

        广旭一转头，便同言照对上了眼神，两人神情各自瞬息万变。言照看向他的那一刹，只觉得广旭看他的眸光中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除了已故的费闵笙，程延是知晓言照、广旭和林慕之间的往事的，这时候便善意地打了个岔，一番插科打诨也就将场面应付过去了。

        一时间，席面上谈笑声渐浓。

        “怎么没回平阳道的程府上去住呢？听闻程柳大人和程槐大人都牵挂得紧。”刚到程延和兰芷如今住的“小程府”，林慕便打量起四近的景物，这时不禁开口问道。

        去岁，程延和兰芷回京后没有住进程家气阔的府邸，夫妻二人倒是搬了出来自立门户。二人没挑别的地方，两人现在住的府邸就在二人幼时住过的乌雀巷。

        乌雀巷本就清静，程延和兰芷的府苑又坐落在巷尾，旁边除了一道高墙就只邻着一户姓邬的人家。长街深巷中，人声掩掩，一树树紫薇花倒是开得繁盛，此刻正芳芳艳艳地开着。

        “兰芷性子喜静，平阳道上太喧闹了。她又不喜世家规矩，我们也就两个人，索性就搬出来了。”程延笑答道，满眼都是柔情深陷的宠爱。

        林慕笑应，心中歆羡万分，神情就无可奈何地显得有些寞落。站在一旁的碧湘最了解林慕不过，瞧出了她心伤，这会儿便打了个岔，一手抱着自家儿子，一手揽了揽林慕和兰芷，几个姑娘进房里说话去了。

        三位女眷一走，席面上稍显寥落。寥落的根由全在广旭身上，他的目光是愈来愈沉也愈来愈冷了。

        其实自从广旭人来了之后，席上的气氛便一直很微妙，如尘落蛛网烟拨箭弦，仿佛有什么事情正蓄势待发，林慕感觉得到。

        等三位女儿家走了之后，男人们才开始谈起费闵笙。

        众人多是理解言照的难处的，陈皓和文川当时人就在国宴之上，目睹了姜氏一族伙同保守派诸臣联合逼宫的整个过程，两人将此事说开后，早已没什么心结了。

        何况言照也早已开始运筹帷幄……

        然而成事之前，这些远不能为世人所知。除了文川和海尘，这出即将潜伏数年之久的大业几乎无人所知。

        世人也几乎无人不为北疆胡月的陨落而叹息，然而终有一日会淡忘的。

        但李广旭不会……

        “言照，”广旭将酒樽放在面前的桌上，提起酒壶向樽中斟了一满杯。他也不看他，只顾说自己的，“那年早春，你流落街头，遭人欺凌，若不是费闵笙闻声拖我前去相救，你早已死于当日，也没命活到灵山，活到继登九五之尊之日。”

        言照原本搁在膝上虚握的双拳此刻渐渐攥紧，眉峰渐渐蹙耸，眼中翻涌着不尽的悔痛，仿佛苦酒入喉。可谁又能懂他呢？

        “所以，这杯酒，敬费闵笙！敬…”，广旭极力克制着眼中风起的情绪，喉间有万种悲伤作祟，却又生生压下，怕房里林慕她们听见。“北疆胡月！”

        只见广旭端起面前斟满酒的酒樽，气魄浑然地淋在了地上。

        热酒浸黄土，霎时间，席间死寂，众人都默然。

        这里本该再添一人的席位的……

        程延深深地叹了口气，今日是他小儿的满月酒，原本应是欢欢喜喜的。他丝毫不怨广旭，他知道广旭同闵笙是何等要好，何等义气相交。

        “广旭兄，”言照已热了双眼，许久才抬起头来看向李广旭，“我知你怪我，我知天下侠客都怨我，我不想辩解什么…闵笙，我对不住他，是我没护住。”

        言照眼神瞬间又暗下去了几分，紧握的双拳仍死死攥着。

        广旭突然轻淡一笑，眉间愁绪却久久不散。半晌过后，只听他冷沉的声音乍起：“我知你也有难处。”说到此处，他长吁了口气，继而说道：“我只是多少有些感慨世事罢了。他当年救你护你，待你手掌大权之时，他却死在你殿上。他一生何等恣意呀，临了却落得个这般的下场。”

        广旭不看众人，只顾盯着眼前已空的酒樽，冷哼了一声。言照再也说不出话来，仿佛苦酒入喉，心跟着隐隐作痛。

        “广旭！”文川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冲广旭说道，“此事当真不怪圣上，国宴当日乃是姜氏一族及朝中旧臣筹谋已久联手逼宫所致！圣上已尽全力挽救局面了，可姜氏一族势力庞杂，于朝中独大，保守派本就根系稳固，这几年来革新派本就步履维艰，这关头走错一步都只怕是前功尽弃。太皇太后死咬不放，你要他如何？”

        “‘圣上’”，广旭又是一阵冷笑，“嗯？”

        此言一出，在座的广陵、陈皓纷纷骇然地瞪了一眼口无遮拦的广旭，蒋昀也悄无声息地放下了筷子，久久无言的宋桢和秦终此刻对视一眼，仍是不语。

        “广旭！”文川斥道。

        文川早已横眉冷对，陈皓在一旁也早就想插话，却都被言照阻了回去。

        “好了！”言照冲文川和陈皓言道。

        就在场面冰冷至极之时，只听房内的说话声渐渐止住了，一阵门扉开启声令席上的男人们纷纷偃旗息鼓，装作无事。

        只见门后走出兰芷，兰芷向桌上的一众男子行了个薄礼，微微含笑说道：“爷们慢着吃，还有一道压轴的金银蹄在灶上，快蒸好了，兰芷这就去瞧瞧。”

        男人们纷纷春风煦暖般笑谢嫂子，不一会儿兰芷便端出一道酱红浓汁的金银蹄，香气飘出院子，整个乌雀巷的幼童都被引得聚到了程府门外。

        林慕和碧湘哄好了小建昭，也从房中走了出来，急不可耐地看向了那一大肉香软糯的金银蹄。

        “都快尝尝，这可是兰芷几个时辰前便炖下了的！”见气氛好不容易有些缓和，程延连忙邀众人品起这道辛苦做出的硬菜。

        林慕像只馋嘴多时的小猫，她眸中灿亮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言照，便拾起筷子，在正打架着的七八双筷子间夹了一块。

        言照这才恢复了些许心神。他看着林慕那一如往常的面容，想着她应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一切。

        林慕走出来后，广旭也渐渐变回了那个谈笑自若的李广旭，众人见了也不免暗松下一口气来。

        宋桢出于习惯，这会儿自觉地拉着秦终开始热络场子，“兰芷手艺果真绝妙，这肘子炖的入味香糯，我看比风夕楼的大师傅还要更胜几分！”

        宋桢笑得慷慨坦荡，依旧是那副天下在握的神态，秦终骨子里不喜逢迎应承，然而此刻也由着宋桢去了。

        时近傍晚，席渐渐散了，乌雀巷重归宁静。

        言照挽着林慕趁天黑前回了宫，一路上即便他不说，林慕也觉察到了他定有什么心事。

        “你怎么了？”林慕扯了扯他的袖子，出声问道，“方才还好好的呢。”

        言照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勉强挤出了个笑，他知道他定笑得很疲倦。

        一场席下来，他已死过了好几回。

        “没事。”他双目避开林慕雀儿般伶俐的眼神，语气淡淡的。

        “你又骗人……”她小声嘟囔着，他却再也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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