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闲话王事1
十一月三日,圣人降旨御史台,要于宫内召见韩耕耘。
韩耕耘一个九品御史台录事,芝麻点的小官,从未想到能够得到圣人召见。口谕是由内给事兼右监门卫将军高士足传达的,宣完旨,高公公就压着韩耕耘入宫。
韩耕耘巳牌时分入宫,在兴庆宫前长廊候驾待见。
圣人正与三省长官商议国事。
三省中以尚书省为尊,尚书令职重位崇,圣人颇为忌惮,所以尚书令一职常年阙置。门下侍中为临淄王李勋代任,他久在封地,形同挂职。所以三省中唯有中书令刘林甫在任,极受圣人信任,可谓是一朝宰辅。
韩耕耘在宫门外垂首低头,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最后只等来高士足前来告知,圣人今日乏了,改日再召见他。
十一月十日,圣人再招韩耕耘入宫。这次是在太极宫外,他等了大约一个时辰,突然有一顶轿辇落在宫前。一个身着华服,头戴金冠的中年人下了轿。
身边的内侍宫人全都匍匐在地,韩耕耘虽不知是何人,也跟着众人跪拜。那个中年人大约四十多岁,玉容俊秀,身姿挺拔,大步跨过众人,行色匆匆。
一双锦靴停在韩耕耘身前,温柔的声音响起:“你是韩伯牛?”
看此人服制应是亲王一列,圣人少亲兄弟,唯有太后幼子临淄王李勋一个在世的弟弟,年岁也对得上。
韩耕耘回答:“回王爷,卑职正是韩伯牛。”
“抬起头来。”
韩耕耘抬头,与他对视。
那男人生着一双凤眼,十分白净,眼角挂着一丝笑纹,盯着韩耕耘默不作声。
高士足在旁催促:“王爷,圣人在内等着王爷商议要事呐。”
临淄王李勋轻声嗯了一句,转身进到宫内。
过了一刻,殿内传来圣人呵斥之声,宫外之人又跪倒在地。韩耕耘没辙,也跟着跪了下来,这阵子跪得太多,连膝盖都跪硬了。他又跪了大概一刻,才有首领内侍让众人起来。
没过多久,一群衣袂飘飘的宫人拥着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来到宫前,老妇人肃着脸,让内侍开宫门。
乌压压又跪倒一大片,韩耕耘折起已经麻木的腿,再一次跪倒在地上。
圣人的呵斥声响彻整个太极宫,宫门突然被推开,太后在临淄王搀扶下走出宫门。太后脸色沉郁,李勋却是神色淡淡,临走前,又意味深长看一眼韩耕耘。
韩耕耘不动声色地松快僵硬的手脚,用拳头敲背,等了将近三个时辰,又只换来圣人改日再召见他。
十二月初二日,京城迎来了初雪,雪下了整整一夜,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积雪压垮了树枝,窸窸窣窣落到过路人的肩膀上。
圣人再召韩耕耘入宫。
出人意料,谭芷汀也等在宫门外。她看到韩耕耘时,眼睛瞬间被点亮,朝她走出几步,又停下等他走过来。她的笑仿佛能将冰雪融化,如一支在寒风中绽放的红梅。
韩耕耘走过去,抚去谭芷汀肩膀上的落雪。
谭芷汀今日罩了一件朱红羽纱面白狐鹤氅,雪白的脸埋在毛领下,脚上一双羊皮小靴将雪踩得吱吱响。
谭芷汀问:“韩公子,你也受到圣人召见?”
韩耕耘点点头,“也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见到圣人。”
“医官们进去一个多时辰了,怕是要让我们在外面等候许久了。”
谭芷汀低下头,将手合在一起,轻启朱唇,呼出一团团白气,脚下也是冷得跺脚。
韩耕耘的手指动了动。
谭芷汀立刻察觉,眉眼弯弯,将手提到韩耕耘面前,“韩公子,帮我捂捂。”
韩耕耘握住谭芷汀冰凉的小手,她的手指被冻成了粉红色,指甲晶莹纤细,被削成了尖尖的样子,形如青葱。
宫门开启,袭起一阵刺骨寒风,谭芷汀的大红氅摆被风卷起,她抖落下毛领,露出冻得通红的小脸,看向宫门。
一群太医争先恐后退出大殿,大冬日里,一个个抹去头上蒸腾出的汗珠,个个面如死灰。
谭芷汀沉目,眸中露出罕有的忧色,若有所思。
宫门里走出高士足,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微微俯身,“谭娘子,圣人召见。”
谭芷汀回过神,从韩耕耘手中抽去小手,妩媚一笑,“韩公子,我进去了。若是圣人召你进去,你要护着我哦。”
韩耕耘眼见着红裙消失在宫门,心中浮起一种空旷的感觉。
宫外的雪越发大了,点点雪珠扑在面上,冰凉彻骨,远处,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这里赶来。
是太子李炙!
李炙身后只跟了一个小内侍。他黑沉着脸,衣摆翩飞,直冲宫门而来。李炙用冷漠的目光瞟了一眼韩耕耘,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停直身子,背手而立,深呼一口气,等待内侍前去通传。
然而,圣人没有立刻唤太子进殿。
圣人与谭芷汀在殿内密谈许久。
李炙背后的手握拳又放开,显得心神不宁,宫门再度开启,李炙抬目。
“太子殿下……”
“闪开!”李炙抬脚跨进宫内,急匆匆走了进去。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韩耕耘心中越发焦灼不安。近来圣人频频召他入宫,却又并不召见,他一不是国之重臣,二没有受圣人差遣办事,唯一可能便是夜明珠一事涉及陈妃下落,但此珠来历确实令他难展拳脚,他一直未能勘破一二。
夕阳西沉,高高的宫墙笼罩在灰色的飞雪中,一行衣裙及脚的宫人低垂着头,手上提着长尾宫灯,悄无声息地袅娜飘来。她们分隔出一段距离,站定在廊下。内侍门挑起长棍,点起廊下挂着的宫灯。
宫廊下灯影重重,宫灯洒下柔淡的光辉,在地面上拖出一丛丛交叠的人影,偌大空旷的太极宫里人声寂静,道不尽的阴森恐怖。
看起来,今日圣人也不会召见他了。
韩耕耘正这样想着,宫门再度开启,内给事高士足走了出来,“韩录事,圣人召你进去。”
就这样,在黑暗将天边最后一丝日光吞没之时,韩耕耘走进了无数烛火晃动的宫室。
殿内站着许多人,也跪着许多人,他们在烛火照映下,每一张脸都是灰扑扑的。他们身着一样的衣饰,带着一样淡漠表情,仿佛没有名姓,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他们是长相相似的世外之人,对殿内正在发生的事浑然不觉。
谭芷汀已褪去大红鹤氅,跪倒在地上,她脸上苍白如纸,不带丝毫血色。她的身前有三个内侍,各捧一个木托碟,上置水酒、短剑与白绫。
太子李炙跪在谭芷汀身边,上身僵直挺着,低着头,神情不辨,从他背后打量,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身子也在微微颤抖。
韩耕耘皱眉,跪倒,给圣人叩拜,“韩伯牛叩见圣人。”
韩耕耘的额头触地,感受到地面的寒冷彻骨,他久久没有得到圣人的回应。他的目光从腋下瞥向谭芷汀,只见她双眼通红,眸中浮起水汽,透出一丝不甘的狠劲,泪水是因为倔强和不服才没有落下,挂在眼中,如含水的珍珠。
“三清观杀人案,三法司头颅案,火罗国月牙船案,这桩桩件件都有你韩伯牛参与在内。你告诉朕,在这些案子里,你受了太子多少指使!”圣人怒斥。
韩耕耘微抬起身子,“卑职办案不周,惹怒圣颜,请圣人训斥。”
“圣人,你听儿臣解释……”
“朕没有问你,”圣人怒斥李炙,从高高在上的台阶上走下来,“韩伯牛,朕问你,夜明珠的来历下落你查明了没有?薛冰是怎么死的?”
韩耕耘无法回答,只能叩头,“卑职无能。”
圣人面色赤红,双手颤抖,“韩伯牛,朕并非只派了你一人查案,薛冰是怎么死的,朕心里一清二楚。”
韩耕耘看向谭芷汀,她神色自若,只是紧紧绷着粉唇。
圣人在跪倒的三人间来回走动,“有人告诉朕,夜明珠是薛冰给潘仁美的。朕派人查了薛冰的官凭脚色,惊天之乱时,此人还在洛北行宫守城门,他极有可能知道陈妃的下落,月牙船上,朕下令活捉他,他却死于非命。”
“圣人,薛冰是死于火罗国的细作手下!与谭娘子无关!”李炙叩首,一字一顿道。
圣人抬脚踹在李炙肩上,“你是朕的儿子吗?”
李炙向后摔去,黑着脸立起,复又端正跪好,目色沉沉,咬牙不语。
圣人走到谭芷汀面前,“你又是谁?五谷道人给了朕一样东西,你父母的生辰八字令朕觉得十分有意思,令朕想起一个人来。”
五谷道人?是三清观一案中假扮观主的杀人凶手,刘潭曾提及圣人病后,性情变得宽厚,赦免了许多死囚的死罪,五谷道人便是其中之一。
谭芷汀曾假意让五谷道人为她的父母举行中元斋,以此接近他,当时韩耕耘曾亲眼看着她将父母生辰交给五谷道人。
那个令圣人想起的人是谁?又与太子李炙有什么关系?
圣人又道:“朕不希望你活着,误了太子的名声!你死后朕会念及你们抚育太子,以公主仪制厚葬于你,你就在这做一个了断吧。”
韩耕耘心中大骇,圣人这是要赐死谭芷汀!
“圣人息怒,请饶恕谭娘子年幼无知,饶她一命。”韩耕耘再次叩首。
“韩伯牛,你查案不力,知情不报,朕还没降罪于你!”
太子李炙亦是拼命磕头,“圣人开恩,儿臣全靠谭家才能活到此时,请圣人念在这份恩情,饶她回雍州去,平安度过此生。”
圣人胸口起伏,背过身去,“朕已宽仁体察,趁朕还愿意留她全尸,最好闭上你们的嘴!”
韩耕耘心中焦灼。
谭芷汀突然站了起来,低头,目光缓缓扫视内侍们手中的东西,她伸手取来短剑,用指腹触碰剑尖,突然缩手,凝眸看向自己被戳破的手指,神色漠然。
“民女想问圣人,究竟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你母亲是陈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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