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家人
“啊?”
神思回笼,季悠漾不假思索:“那怎么能一样!”
对面的男人垂下眼睑,笑意更减淡了些。
季悠漾也没留意,还在较真,“明明每次都是疯鱼先抢我的东西吃好不好,我也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提起那条贱兮兮的疯鱼,她是一定要理论清楚的,一时间倒是把别的都给忘了。
盛黎深平淡开口,如闲聊一般。
“从小到大,你们两个一见面就有吵不完的话题。”
“那也不能怨我啊,谁让他总是欺负我。”
季悠漾说着,气鼓鼓咬住了一颗虾。
“还有你们都一直吓唬我,长大以后要跟他结婚,”她一脸心有余悸,夸张地抖了抖,“你都不知道,可给我弱小的心灵留下了巨大的童年阴影……”
疯鱼,大名封誉,封氏集团现任董事长封维泽的独子,也是季悠漾从五岁那年就定下的娃娃亲未婚夫。
两家本是世交,门当户对,又有生意上的往来,当初这门亲定得算是顺理成章,就等着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成就一段好上加好的美满姻缘。
然而在实操当中,青梅竹马瞧不出来,鸡飞狗跳倒是时时上演。
再往后进化,就是水火不容、相看两厌。
即便二人都对彼此完全不来电,两边的长辈们依然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为防夜长梦多,倒是对这门婚事催得更紧了。
直到四年前,季悠漾在季父过分的威逼之下,终于忍无可忍使出一记绝杀,彻底把这桩婚约变成了不可能。
办法很简单——
她去和未婚夫的哥哥领了个证。
嗯,结婚证。
盛黎深是随母亲姓,他去世的生父和封誉的父亲是亲兄弟,所以他和封誉是堂兄弟。
在传统的大家族观念里,堂兄弟和亲兄弟也差不了多少。
这样即便以后她和盛黎深离了婚,也不可能再被安排嫁给封誉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谁会愿意搞出小叔子娶嫂子这种惹人闲话的事?那不是跟自己的面子过不去嘛。
故此这证一领,等于是彻底解脱了她和封誉被强行捆绑十几年的苦难,就是把盛黎深无辜牵连了进来……
思及此处,她气势顿矮。
对着牺牲自己好心解救了她的恩人,实在不好再抱怨下去。
盛黎深一直沉默听她叽叽喳喳,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真的不喜欢阿誉。”
季悠漾惊讶抬眼。
“怎么可能?我以为我对疯鱼的嫌弃一直是写在脸上的吧?”
毕竟她根本不觉得这事儿有任何含蓄的必要。
那双漆黑眼眸在她脸上定了片刻。
随即他冷淡的唇微扯起弧度,玩笑般道。
“倘若说,你还有没写在脸上的心事呢?”
?
迷茫之后,季悠漾缓过劲来——
“不是吧哥,你怀疑我单方面暗恋过疯鱼?”
活了二十四年,从未受此奇耻大辱,她不可思议。
“这是人格侮辱好不好!?”
面对她的激动反应,盛黎深只是笑笑。
“不是最好。”一抹不易察觉的凉意掠过眼底,他好听的嗓音却如沐春风,“他也不配。”
季悠漾立时像被顺了毛的猫咪,深深赞同。
这才像话嘛。
尽管不太好意思,最后她还是把所有的虾都吃光了。
都已经到碗里了,不能浪费呀。
只不过这回对每一口虾肉都格外细嚼慢咽,直到整碗面见了底,她才将最后一颗珍贵的虾仁填进嘴里,一丝丝细品,好像要把这美味记一辈子。
做饭的时候没帮上忙,吃饱喝足以后,她自告奋勇承担洗碗的工作——当然,是靠洗碗机完成。
虽然她是个生活废,但她懂得运用现代科技。
等她再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盛黎深还坐在原位。
他已经又拿了文件在看,看厚度大约还是先前那些,不过已经装订好了。搁在桌边的瓷杯微冒热气,也依然是曼特宁咖啡纯粹醇苦的味道。
才这么一会儿,他又泡了杯新的。
季悠漾挺服气的:“都这么晚了,你还喝咖啡呀?”
就这人,还批评她吃垃圾食品呢。
“习惯了。”
盛黎深淡声说完,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补充。
“你不要学。”
“……”
这她倒是想学也学不来。
眼见他已经对着那摞文件研究了一整晚,她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双手背在身后,踮了脚尖,缓缓从他背后的方向凑近过去。
然而她刚走近,盛黎深从容把手上的文件一收,反扣在了桌上,一个字也没给她偷看到。
季悠漾有点索然,本来她打的就是光明正大偷看的主意,对方不配合,就很没意思了。
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她靠在桌边赌气地一蹬腿,整个人干脆一下子坐到了桌上,小腿悬在半空轻晃,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脚踝,百无聊赖的足尖慢悠悠踢着桌子腿。
单手托脸,歪头从这个角度居高临下看他。
“商业机密?是我不能看的么?”
他略抬了眸,也从下往上看她。
——偶尔忘记装乖的时候,倒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骄纵。
两人视线交汇。
正当他轻微失神的时候,忽然。
“biu~”
女孩冲他抛了个单眼wink,同时另一只手从背后掏出一直小心隐藏的“凶器”,正对眉心便给了他温柔的一枪。
……当然,不是真枪。
季悠漾手里拿的是红外体温计,又叫测温枪,只要对准人的额头简单这么嘀一下,就能快速测量体温。
男人微怔,她这边已经测好了。
眉眼弯弯,认真研究着体温计上的读数。
最后宣布:“正常。”
见她一脸恶作剧得逞的得意,盛黎深有些无奈。
“怎么想到玩这个?”
玩?
季悠漾一言难尽。
“哥,你淋了雨都不知道要量一下|体温吗?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仔细一想这事儿,忽然她更觉得奇怪了。
“不对啊,你怎么会淋雨的?”
就算没有伞,直接从地下停车场上来,按理来说也不会淋到一滴雨。
盛黎深却不仅淋了雨,而且整个人都湿得透透的。
这种细微矛盾的细节,就特别像推理小说里那种隐藏了关键信息的线索。
作为推理文学资深菜鸡爱好者,“悠尔摩斯”之魂在体内燃烧,她不由得就有点跃跃欲试。
“等等你先别说答案,”她举起食指示意,“我来猜一下。”
“嗯,你进门的时间大约是,9点45。直接从机场高速过来的话,需要大概40分钟车程。”
她掰着指头,一条一条梳理线索。
“再算算下雨的时间。今天晚上应该是8点左右雨下得最大,星光盛典原定在室外的活动都被迫取消了。我8点半的时候出来,路上几乎堵得不动。”她回忆着,“然后我在车上睡了一觉,再醒过来的时候差不多9点,看见外面雨快停了,路也不堵了。过了估计半个小时,雨又开始下大。”
于是得出第一个结论。
“也就是说,你被雨淋到的时间在9点半到9点45之间。”
“正好这段时间我们走的应该是同样的路段,中途没有堵车,也没有严重的车祸,你也没有下车吃晚饭……”
她的推理遇到了瓶颈,眉尖蹙紧,努力搜寻被遗漏的线索。
在她自言自语时,身边的男人起身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拉开了窗帘。
外面雨已经停了。
这房子在装修的时候,外墙和玻璃都做过特殊的处理,隔音效果极好。关好所有窗户之后,外面的动静几乎就透不进来。
此刻,万籁俱寂。
盛黎深颀长的背影嵌进窗外无边夜色里,似将融为一体。
季悠漾悬在半空的脚尖有一搭没一搭轻踢着空气,正想问他要个提示。
突然之间,她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通通僵住,犹如活见鬼一般。
——刚才她在踢的桌子腿不见了!
她低头往下看。
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桌子腿。
!
刹那间从推理小说穿越到灵异小说,她肾上腺素狂飙,随后理智才追了上来。
其实仔细想想,似乎那本来也不是木头的质感叭……
只是在她不讲道理的欺凌之下,也始终没有移开,就让她下意识觉得不是活物。
“……”
!!
她整个大脑白屏,还带了闪,这下宕机得彻底。
呆望着夜色中盛黎深的背影。
不会吧?
男人不期然转过身,也回望向她。
她立刻想躲,眼神却忍不住往他身上乱飘,满脑子还在想,她踢的到底是哪个部位。
背后是雨后平静清朗的夜空,他墨黑的眸比夜色更深沉,仿佛一瞬堕入探不到底的浩瀚深海,空寥,岑寂,唯独落进了她的影子。
声线微沉,听不出情绪。
“万一生病,就得麻烦你照顾了。”
“嗯?”
闻言季悠漾更添迷茫,不知这话所从何来。
时机稍纵,他便又道:
“只是说万一。”
季悠漾品了一下这两句话。
她刚才那么犹豫,他是以为她不愿意照顾他?
害怕就此在他眼中变成一只小白眼狼的形象,她连忙找补。
“当然会照顾你了!我、我……”
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又急于要缓和气氛,她干笑了声,企图玩笑化解。
“……我刚就是一下子没听明白。你突然那样说,就像是故意淋雨把自己弄病,为了让我照顾——”
尾音半悬,她忽然说不下去。
闪回的记忆片段被用奇怪的方式缝合起来。
“……你怎么会淋雨的?”
“万一生病,就得麻烦你照顾了。”
……
见鬼,这算是什么逻辑?!
真是又昏了头了,干嘛要开这种糟糕的玩笑。
擦着翻车的边缘,她堪堪转过话锋,自我抢救。
“——算啦,”她乖巧地吐吐舌尖,“这个不好笑。”
盛黎深望着她,倒是笑了。
“挺好笑的。”他说,“世上哪有这样傻的人。”
季悠漾:“……”
倒也不必如此强行捧场。
她耳边的小乌鸦凉飕飕嘎了三声,盛黎深倒是浑不在意的样子,似没放在心上。
“雨停了,我该走了。”
“你要走?!”
她嗖一下从桌子上跳了下来,问完才惊觉自己可能过于惊讶了。
可是说真的,她根本还不明白今晚他为什么回来。
“还有事?”
“……”
她还有太多不解,时间却忽然变得紧迫,于是只能抓住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脚尖轻轻挪步,挡住他的路。
“关于,那个,‘不是被盗号’……”
“不是。”
他坦然又确认了一遍。
“可是你为什么……?”
“刚发现有这个功能。”
“……”
季悠漾无语半晌,意识到他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盛黎深对社交平台不热衷,用得也很少,以前他大概真不知道微博还有置顶的功能。
反正他是从来没有用过。
“你是在……试验新功能?”
“嗯。”
“……”
难道这就是她诚惶诚恐等了一晚上的答案?
她浑浑噩噩的,差点就要闭嘴把路让开,忽然。
乌眸微眯,细扫过他脸上过于没有破绽的淡定,猛地冷静下来。
“你明明就是故意的。”
沉默两秒,他淡然笑笑。
“是。”
好不容易以为发现了关键破绽,对方却还是如此坦荡,季悠漾更凌乱了。
尽力梳理着思路。
“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以后不要在公开场合互动,先等热度彻底降下来,再、再……”
再离婚。
官宣。
彻底解绑。
明明是从三年前就已经很明确的计划,她说到这里莫名卡了壳。
这时听盛黎深道:
“我没有互动,你互动了?”
“……”
严格来说,他的确没有“互动”。
他都没有发任何新内容,只是置顶了一条旧微博而已。
季悠漾渐渐泄了气。
最后,她垂下头,不愿意再绕。
“哥,你这时候主动和我扯上关系,不就等于是给我挡枪吗。”
“就今天这事,那些八卦媒体能追着你乱写好几个月。往后凡是和我有关的新闻,他们也都要带上你的名字赚人眼球,你再低调也撇不清。”
盛黎深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蓦地,极轻地自嘲一笑。
“漾漾,你觉得我脾气是有多好。”
季悠漾茫然,心尖没来由跟着轻颤了一下。
在无数人眼中,盛黎深是天上可望而不可即的神明,疏离,冷淡,充满距离感。
这些当然都是真的。但自从他十四岁那年被封誉的父母接来抚养,季悠漾在封家与他相识,他就一直待她很好。
从小到大,让着她,容忍她,没有对她发过一次脾气。
有的时候,好到她犯糊涂。
但过后想想,大约他不过是拿她当小孩子罢了,再加上过去她和封誉的那层关系,所以才事事不同她计较。
哪怕三年前发生了那种荒唐的事,他只是把责任全都推到自己身上,没有怪她一点。
然而今晚。尽管他的态度依然绅士克制,就是让她觉得,他这份好脾气是到了一个阈限。
耳边他的声音很轻,似低柔凉风。
内容却是:
“就算看着别人诅咒我的家人,我也必须坐视不理,是么?”
季悠漾没有办法回答他,她听见了那两个字——
“家人”。
忽而之间,网上那些触目惊心祸及家人的恶毒诅咒,变成无数沉重的石块,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向她压下来。
她快要窒息。
其实她早就看见了。但她自动屏蔽了那些内容,不愿意多想。
然而那张有名无实的结婚证,却是把他们也绑定在了家人的范围之内。
还有他的家人。
——他自然有权利不满。
她明明早该想到这一层,可竟然没有。
如今到了要被他亲口提醒的地步,才如堕冰窟,不得不想。
而他还是像哄小孩子一般,甚至更温柔了些,淡声告诉她。
“你的要求我做不到,从今天开始慢慢适应吧。”
……
不知过去多久,卡在她舌尖的那句“对不起”还是没有能够突破沉默。
道歉是最没用的一种补救。
“等我一下。”
她轻声,一字字落下。
尾音缥缈,犹如孤独翻飞在风中的小小羽毛,被沿着轴线一丝一丝剥离。
而她的人已经用最快速度跑回自己房间,又回来。
手里多了一个文件袋,封皮上印着律师事务所的烫金标志。
撕开的密封处,白色的纸页露出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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