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伴乐伊始（三）
禾泽一路小跑回了屋。
“碰——”
他百感交集的靠上门板，半响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奇异的举动。
为什么要跑？
就在方才，几乎是黛袅袅扭头的一瞬，仿佛漏泄春光般的，禾泽猛得抽回了身子撒腿就跑。
他害怕她发现他。
不对劲…很不对劲！
明明之前这婆娘在练习时，他从她面前路过都懒得正眼瞧她。
禾泽抿了抿嘴，长睫缓缓垂下。
：你是她的夫君，看她是名正言顺的事。
他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
可那又如何？虽成过亲，却也只是名义上的…
想到此，禾泽竟有些沮丧的耷拉下脑袋。
鬼使神差的，黛袅袅跳舞的画面又一次在禾泽眼前浮现。
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一改从前古板拘谨的形象。
他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禾泽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下心中的汹涌，他在原先的桌前落座，定睛看着那副欠乏雕纹的裙图。
然后，缓缓拿起笔，在裙摆处落下一抹翠青。
接下来几日，黛袅袅都没再见过禾泽，只是偶尔在排练时听到几句闲话，说班主命人采购了不少布匹。
由于两人的关系终究不过尔尔，也因为身为班主夫人的要事太多实在抽不开身，黛袅袅便没去多管。
也是万幸，演出排练比她想象中的顺利，说到底那八人还是有些底子的，互帮互助很快便捋完了剧本。
而在完成自己的部分之后，黛袅袅便带着杨榴上街“寻觅”了。
“掌柜的，后日可否将楼内这台子借我一用？”
潇湘楼，南羌郡最大的名茶楼。
玉砌雕栏，丹楹刻桷。
楼呈环形，总共两层，一楼散座，二楼雅间，硕大的舞台坐落在环形中央，来往如潮的宾客间，那儿便是全场的焦点。
此时此刻，黛袅袅正指向舞台，一脸诚恳的向掌柜发问。
“姑娘，我们潇湘楼的演出人员都是常年不变的啊，不是我不借，而是实在腾不出空啊”
高掌柜笑得逢迎，眼里却是满满的奸诈。
杨榴没好气的白他一眼，随后在黛袅袅的示意下将钱袋狠狠砸在了桌上。
“求您了掌柜，我们朝凤戏班想要在您这演出，您说说，这整个南羌，谁不知您这潇湘楼商贾云集，奢华靡丽啊，咱们戏班的飞黄腾达可指着您呢”
黛袅袅喋喋不休的砸下一堆好话，杨榴看着她脸不红心不跳的表现。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黛姐是常年混于市井的交友老手呢。
看到钱袋，高掌柜倒是顿时来了兴致，没等杨榴抽回手便双眼发亮着抢了过去。
果然，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道理都显而易见。
小人，黛袅袅端详着他数钱的滑稽模样，心中一阵鄙夷。
可这也是她最好的选择了，再怎么说自己前世也是活跃在大舞台上的人，若一下让黛袅袅跑去街头卖艺，倒不如直接杀了她算数。
而且同时，去人来人往的大舞台演出，既是对戏班的一次磨练，也是他们一举成名的好机会。
“嘿嘿，成交！”
高掌柜乐呵呵地开口，笑得脸上的褶子都皱了。
他回头，冲着身后一个正在清扫的小二喊：
“后日让那说书的不用来了！”
街上。
黛袅袅与杨榴一左一右并排走着。
“之后去那的时候多给人先生打赏点银钱吧”
黛袅袅有些抱歉的说道，虽说只此一次，但这样抢了别人为持生计的工作，好像多少有点不太道德…
“黛姐人美心善∽”
杨榴冲她打趣。
“马屁精”
待两人大包小包的回到班邸时，已然至日上三竿了。
“都过来吧！”
杨榴懈气般的将包裹往石桌一扔，吊着嗓子朝正在排练的几人喊道。
“这些是我与杨榴为你们购置的演出服。”
众人聚齐后，黛袅袅扯开包裹，从里头拿出了每个角色对应的服装分发下去。
到不是说戏班内那些搁置的存货不好，只是黛袅袅认为，新的演出就当配新的服装，把钱花在刀刃上，才是最可取的。
也大约是许久未见过新衣服，匆匆道谢后，几人便按耐不住，健步如飞地进里屋试衣去了。
一盏茶后。
阿月面露喜色的从屋内走出，她身着一袭白色罗裙，缭姿镶银丝边际，乌发挽起，上头捌了只明玉蝴蝶钗。
原先窈窕秀丽的脸庞被衬的多了几丝典雅大气，等候多时的众人见此也都惊叹不已。
：看来这角色没白让。
黛袅袅在心中感慨道。
撇开原生相貌不说，阿月方才从屋内走出的举手投足间，就将自己融入了白娘子，虽说并不完美适配，却愿意为了迎合角色而改变自己。
从专业的角度来谈，黛袅袅对她多了几分赏识。
可后者也终规是年纪小，阿月站在人群中间，已然沉浸在了数不清的夸耀之中，便也无暇顾及黛袅袅的反应了。
白驹过溪，昼夜更迭。
出于意料，在之后的带妆排练中，几人像是对黛袅袅的所作所为心生感激般，凡是涉及演出的事项，都言听计从的顺着她。
正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黛袅袅对他们的行为感到很欣慰，可与此同时，这几日她却会不由自主的心生寒意。
就好像，一直有双眼睛在暗处，怨恨的，无奈的盯着她。
好生奇怪。
演出当日。
与高掌柜定下的时辰为酉时。
大约半个时辰前，黛袅袅便领着众人进入了潇湘楼的演出后台做准备。
为了更好的宣传，黛袅袅特意请人画了传单，杨榴活蹦乱跳的在后台呆不住，便自请上街发去了。
“马上要登台了，好紧张啊，话说回来咱们还是头一次到这南羌最大的名楼演出啊！”
“那可不，这事能成多亏了咱黛姐，俺觉得今儿那些在座的观客，都会被咱们惊艳的！到时候咱大家伙可就发家致富了哈哈哈。”
…
与身后的熙壤热闹不同，黛袅袅独自一人安静的坐在铜镜前。
镜中人一袭青衣，乌黑的长发被十分利落的高高梳起，小家碧玉却独具英气，那时的自己初来乍到对这张脸颇不熟悉，如今看来，倒好像自己才是小青这一角色的最佳人选。
黛袅袅在心里暗暗感慨，那时的比舞也算是闹了出乌龙了。
可幸好，有关演出的一切都十分顺利…
“黛姐不好了！杨榴她在门口被马车撞了！！”
心中一个利字还未落下，阿兰便直接夺门而入，少女清灵的嗓音此刻就像一把坚韧的匕首，直直插入了她的胸口。
完了…
这是黛袅袅冲向大厅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等她见到杨榴时，对方已然躺在角落的长椅上昏睡不醒，沾满雨水的额头正缓缓渗血而出，身上手肘，膝盖多处都破皮红肿。
楼内一层人山人海，掌柜忙着叫喊，小二忙着端菜，客官们赏肴饮酒，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周身淤浊的小姑娘。
“我让掌柜的去请郎中，可这杀千刀的！说什么楼内生意太忙，实在顾不上。”
阿兰在一旁愤愤说道。
黛袅袅拿出帕子为杨榴简单擦拭后便站起身：
“他们不去，我去。”
她强行压住心中的愤怒。
“眼下距离演出还有二刻钟多，我会去最近的药铺，在演出前赶回来。”
阿兰点了点头，递给她一把伞。
“好，我和阿月会想法子，找一个新的负责收赏钱的人，黛姐你也别勉强，若是赶不回来咱们便不演了，终归是人命重要。”
说归说，可黛袅袅心里却也明镜似的，若是真罢演，惹得宾客不快，以潇湘楼的地位，只怕他们整个戏班以后都会被打上黑名单。
既然她选择了这条路，两边都要顾，那此刻就是已然到了不容失误的生死存亡之地了。
风雨晦暝，银河倒泻。
黛袅袅一手抚裙一手撑伞的在街上狂奔，泥泞的土地混杂着雨水将她精致的绣鞋浸湿。
已经是第三家了。
由于雨天，黛袅袅身上又没多少银钱，导致郎中都坚持拒绝出诊。
来了这么些日子，这是黛袅袅第一次如此痛恨这个年代，没有医院，没有手表。
送不了病人，看不了时辰。
想到此她顿起一阵烦躁，少女随即提起裙子加快了步伐。
“哗——”
身后马车急驶而过，毫无防备的黛袅袅被重重击倒在地，不堪一击的油纸伞很快便被吹走，一瞬间，冰冷的雨水包裹了她的全身。
而等她从泥地中爬起时，回应黛袅袅的也只剩车夫那一个鄙夷的眼神，与马车匆匆而去的残影。
感受到昔日斥重金买下的衣服被污水浸透，黛袅袅的脑中仿佛浮现出杨榴被撞时的场景。
在这个年代，贱民就活该低人一等，毫无人权。
黛袅袅的鼻头有些发酸。
她有预感，留给她的时间所剩无几。
明明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去做，可不知道怎的却突然迈不动脚步。
昔日高高在上的万人迷如今身陷泥泞。
要完了吗…
“你怎么在这儿！？”
雨势骤停，头顶响起一道清冽的男声。
是禾泽。
他用姆指勾着伞，随后伸出双手，将黛袅袅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
“阿泽…”
黛袅袅不知所措的看着禾泽，在接过他递来的伞后，简单讲完杨榴了的事。
“这话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来潇湘楼附近了”黛袅袅叹了口气。
雨势很大，她的声音有些被盖住，可禾泽却听得一清二楚。
这也使得少年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
“我！…我…你别管…”禾泽嫌弃地打量着黛袅袅被污浊渗透的裙子，然后倏地送出手。
“——给，拿去穿”
一个布包被忽然塞入黛袅袅怀中，她疑惑地将其打开，里头竟是一条精致的青色罗裙。
周身的书墨香，堆满院的布料。
黛袅袅瞬间明白了，看向少年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谢谢！小石榴的事拜托你啦！”
说罢，她便像只兔子般撒腿就跑。
禾泽呆呆的愣在原地。
清透的雨帘挂在伞沿，透过朦胧，他望着黛袅袅渐渐远去的背影。
“记得擦头！…发。”
未等话音落下，黛袅袅就已然消失了，禾泽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却在数秒后触电般的回过神。
…正好，他也去找个郎中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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