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那一阵风
思念与旖念
林真第一次见到李震白,是在他刚满十三岁那年。
那时他还在b市一中上学,一中是一所普通公立初中,是离王家最近的一所公立学校。
然而王家别墅位于b市北郊,距离一中去一趟就算开车也要一个多小时。
一中有宿舍可以住校,但林率那时候只有五岁,还在上幼儿园,如果林真不在家,那么家里能看顾他的就只有保姆了。
王德兴每天不着家,说是工作忙,但林真看见过他手机里的暧昧信息。
这一年,林母已经离世整整两年,王德兴这时候再婚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就算他是用老丈人家的家底发家起来的,也没人要求他给林家女儿当一辈子鳏夫,这方面世间对男人就是这么宽容。
可王德兴自己不愿意,他宁可在外面乱搞,也不娶回家一个。
原因无他,他大儿子王铮不同意。
王铮当时在私立桐高高中念高三,以他的成绩本来进不了这所本地最好的精英学校,是王德兴四处托人找关系花了不少钱,才把他塞进去的。
王德兴对王铮极其溺爱,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就算王铮指着他的鼻子喊:“你不许再给我找后妈,来一个我赶一个,这个家以后的家产都是我的,凭什么给别人花!”
王德兴也只是慈爱地笑,连连点头道:“是是是,都给你都给你!”
他这辈子对谁都不好,但是对他第一任妻子,还有这个大儿子,是属实合格的。
在林母活着的时候,他还假模假式的演个好丈夫,等人一走,财产拿到手,脸变得比川剧变脸还快。
林真有时候想,不知道自己和林率谁更可悲。
林率还没懂事,父亲就已经是这样子冷待他们,几乎算是从没有享受过父爱。
而林真自己年幼时还得到过几年所谓的父爱,尽管那时王德兴就已经严重偏向王铮。
但到底还顾着妻子和林家人的想法,等到母亲去世,林真才发现,他在王德兴那里,是连个笑脸都得不到的,王德兴看着他和林率,就像看着世上他最厌恶的仇人。
这种落差感就是成人也不一定能承受,更别说年幼的林真,这让他痛苦了好些年。
他开始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让父亲对他很失望,也产生过或许只是因为他性格不够活泼可爱,不招大人欢喜的想法。
直到后来很多年后,他渐渐长大了,才明白,「入赘」对王德兴来说是心里最深的一道疤,这道疤痕甚至能掩盖住林母对他的爱和好,林家对他的栽培和付出,他本该有的对亲生孩子的爱。
林真和林率只因为没有姓王,就已经是最大的罪过。
林真得顾着林率,保姆是王德兴找人请的,拿的是他的钱,听的是他的话,而王德兴对这两个儿子没心,干活的最会看东家脸色,林真要是也不管这个年幼的弟弟,林率就太可怜了。
林真每天早上给林率喂饭喝奶,匆匆忙忙收拾好给弟弟带的小书包,就抱着他去坐半小时都不见得来一趟的公交车,一大早晃晃荡荡地先把弟弟送去一中附近的幼儿园,然后再跑着去自己的学校。
那时是初夏,清晨的路边,野花上有着露珠,空气里有花朵的香气。
但林真却无暇去看,没空去闻,从幼儿园到一中正好两站地,再等车很可能来不及,打车他舍不得,只好一路跑着奔向学校。
中午林真去学校食堂快速吃完午饭,他一般只吃一个馒头就一碗汤,偶尔吃一份素菜,吃完就拿着书去学校后面很少有人去的空地上看书背题,直到下午上课。
下午放学,林真要去学校附近的音像社打两小时零工,代替回家吃饭接孩子的店主卖货理货。
打完工,他再跑回幼儿园附近的民办接送站,在那里把等他等到哇哇大哭的林率抱起来,一边哄他一边去路边等那不知道多久能到的公交车。
这时候,林真往往会给林率准备一个小零食,或者是一块地瓜干,或者是一小条奶酪,他从来不拿大袋的零食给林率,一个是因为吃多了零食对身体不好,再一个是这么小的孩子坐车总是要闹的,他得拿这个安抚林率,吃得多了,吃够了,也就哄不住了,再买新的零食的话,他没钱。
零食的袋子都在他学校的书桌堂里,每个的开口都拿皮筋绑好,林真一口都没尝过。
王德兴是给这兄弟两必要的生活费的,比如两人的书费、学费、平时在学校吃饭的伙食费,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基本都可以满足,但仅限于此。
王铮从小每天上学都有专车接送,后来到了私立桐高高中必须住校,他不必每天来回了,但周末和周一也是必须用车送的。
但林真和林率并没这个待遇,他们的钱只够坐公交车,吃饭也只够去食堂。
生活上的苛刻林真还可以接受,但王德兴话里话外的,总是暗示他,他只会供给他们兄弟两到十八岁。
王德兴当时是这么说的:“我看报道,人家国外的孩子都是长到十八岁就离家,自己打工养活自己,没钱上学就暂时休学,等赚够钱了再去接着上,咱们国内也该这样,孩子就该放出去锻炼才能成才。”
话虽如此,已经十九岁的王铮还是每周回家跟他要零花钱,他也从来都只给多不给少,宽厚极了。
这时的林真虽然才十三岁,却已经多少明白了,他得为自己和弟弟考虑,钱不能乱花,要攒着为以后做准备。
万一王德兴在他们满十八岁时把他们赶出家门,在法律上讲,他是没有任何罪过的。
天都黑了的时候,林真抱着林率回到了别墅,晚餐时间早就过了,他去厨房给自己弟弟随便做点吃的,吃完了兄弟两去洗漱收拾,他给林率讲一两个故事,哄他睡觉。
之后,林真再回到自己房间,拿出书本,做作业,背题,写卷子。
这些都弄完之后,他去林率房间给他盖被子,收拾他的小书包,灌上小水壶,准备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查看老师有没有在本子上留第二天要带的东西或者要家长签名的通知之类的,全都弄好后,他再去楼下厨房把第二天的早餐备出来,他们出发得太早,家里的帮佣不会特意给他们早起做饭。
深夜,林真疲倦地躺到床上,终于能睡觉了。
林真少年时期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围着弟弟、学业、打工赚钱、指缝里省钱、与父兄的周旋……等等事情打转。
他没有朋友,跟同学的关系也不亲近,因为他没时间也没钱和他们出去玩。
同学都说他是清高又抠门的小少爷,书桌里放着吃的,别人拿来吃一袋他就着急不高兴,同学里谁不是见到有好吃的拿来就吃啊。
见到他去音像社打工也只当他是体验生活,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过的生活,连这些家境普通的同学都比不上。
每天只要一睁眼,林真看到的,就是一眼都望不到头的生活的磋磨。
少年时期的惨淡难捱,让他的脸上仿佛永远都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霭。
就是这种状态的林真,被老师选中,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去私立桐高高中参加交流活动。
如果不是这次行程,林真可能就会这样过一辈子,毕竟没人告诉他,生活是可以很美好的。
可是偏偏,他遇到了足以让他改变一生的人。
虽然王铮在这里上学,林真却一次都没来过。
在王德兴的有意为之之下,王铮和两个弟弟都不亲,毕竟从小买汉堡之类的,都是偷偷只给王铮吃,还嘱咐他不要让两个弟弟看见,只有他有份,别人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王铮不仅不可能和两个弟弟亲近,还把他们视为累赘和家产的竞争者。
私立桐高的校园环境极好,光是占地面积就是他们b市一中的好几倍。
校园内除了建筑恢弘的教学楼、学生礼堂以外,学生宿舍楼、食堂之类的也建得很漂亮,除了这些,还有可以承办标准冰球或者花滑赛事的冰场、曾经举办过全国大学生游泳锦标赛的游泳场馆、高尔夫球馆、击剑馆等等,甚至还为有兴趣也有经济实力的同学提供付费马术训练服务。
至于其他的诸如各种乐器、美术、舞蹈等等之类的课外课程,更是硬件软件都极其完备。
在这里,林真参与了友谊班级的班会活动。
普通学校班级班会是老师组织,学生发言,偶尔会有校外各行业家长参与进来,对孩子进行专业方面的知识普及。
林真参与的这次桐高高中的班会,结构形式与b市一中差不多,但请来的人完全想不到。
与林真同行的同学看着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某著名球星,激动得不能自已,拼命举手发言。
班会结束后,还争取到了合影和签名。
在桐高的历年记事展馆里,林真看到今年春天,学校在b市全国知名的体育场馆内举行运动会的视频和照片,看到了学生们作为特派小记者参与到电视台节目录制的照片,看到了他们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去联合果总部参观的照片……等等……
令他一见难忘的李震白,就曾经就读于这样一所学校,是他那一届最优秀的毕业生,他的照片就挂在展览馆的优秀毕业生照片墙上最上面那一排,照片下的小字写着:200x届优秀毕业生,200x-xx优秀学生会主席,xx国家级奖金获得者……
林真在与这些照片擦肩而过时,应该是看到了那张照片的,但他那时并未想过,未来会与这人纠缠至深。
去过展览馆之后,午休时间到了,老师组织他们去桐高食堂吃午餐,这里一顿饭的消费是林真平时午饭的至少十倍,但确实菜品丰富,味道很好。
桐高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坐在他们周围,穿着精致漂亮得像偶像剧里的那种校服,衬得穿着传统蓝白相间运动校服的他们格格不入。
他们聊天说的是股市、基金和芯片之类的东西,学校建立了虚拟的金融环境,供他们尝试投资,也与世界知名计算机公司合作,让有兴趣的同学参与进技术与芯片开发等的流程中。
林真的同学们则在兴奋地聊刚才合影的球星,继而延伸到这位球星的同事,再到某个球星的明星女友的八卦。
直到这时,林真的心里只是隐隐有些波动,并未产生什么特殊的想法。
吃完饭,几个关系好的同学要趁午休时间去校园里四处看看,校园的一些角落种了很多漂亮的植物,还养了些鹿、兔子、黑天鹅之类的动物,在一中可看不见这些,平时要是没有特殊事情,他们也根本进不来桐高大门,所以都想珍惜这个机会去转转。
林真不想碰见王铮,就没同去,被其中一个同学阴阳怪气地亏了一句:“咱们林少爷大场面见惯了的,不稀得与我等凡人为伍。”
另一个同学拿胳膊肘碰了那人一下,尴尬地冲林真笑了一下,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走了。
林真并不觉得难过,他早就习惯不从其他人身上获得情感哺入,从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也就不会失望。
他就近坐到用来做马术训练场的草场旁边的长椅上,不远处食堂门口,有几个高个子男生女生站在那边,其中一个没穿校服,身高比其他人还要高一些,身材修长,腿尤其长,他上身穿一件款式简单的白衬衫,下半身是亚麻色长裤,脚上穿着浅棕色鹿皮乐福鞋,手腕上戴着一只棕色皮带手表,距离太远了看不清牌子,这只手里拿着一个同色系笔记本,本皮上插着支黑色钢笔。
这群人正站在一起说话,看起来似乎在讨论什么,尽管这个个子最高的男生并不怎么开口。
但很显然是这个团体的中心,所有人说话时都会不时看向他,在面对他时,态度明显带着恭敬。
别人说话时,他只是面带客气疏离的笑,偶尔点一下头表示赞许。
他的相貌很好,林真想。
但也就只是这样。
林真转回头去,仰头微眯着眼睛晒着太阳,不再注意那边。
就在这时候,适时一阵微风吹过,旁边爬满红色砖墙的色彩艳丽的大片凌霄花随风轻轻晃动,香味弥散开来。
不远处食堂门口那里,那个小团体突然安静下来,因为团体中心那个男生的目光突然越过了这些人的头顶,看向了风吹来的方向。
初夏午后略闷热的天气里,这阵来自西南的熏风吹过了校园外一眼望不到头的绿油油的麦地,制造了一层层暂不间断的麦浪,侧耳倾听,隐隐能听见麦叶间相互摩擦的细微哗哗声,像大自然在与人类低低絮语,又像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浪漫却又低落的情绪。
被麦田过滤过带着麦香味的熏风,又吹过了校园周围的栅栏,从那些漆成奶油白色的铁栏杆中间的缝隙柔柔地穿透进来,像是善于伪装的白日潜行者,它们用流水般的形态突破坚硬封闭的无趣牢笼,在栏杆内又汇聚为一体,拂过学校内的一砖一瓦,摩擦过学生们的裤脚裙摆,折腾得大树和攀附其上的藤蔓都不得消停后,它们终于用尽了力气,在完全消散前,用最后的力量,轻轻地、柔柔地、调皮地撩起了食堂门口那身材修长男生的额发。
那男生眨了眨眼,熏风彻底逝去,他垂下眼皮,睫毛在眼下留下阴影,表情一瞬间就像是黯然。
直到他身旁,另一个男生说了句什么,几个人都笑起来,那男生才抬眸迅速看了眼熏风吹来的方向,继而才把注意力转到面前这些人身上,弯起嘴角也笑了笑。
后来,多年过去,林真又见过李震白多次,有随后在校园礼堂做演讲的身为师兄的他,有偶尔回国在商务酒会上作为李家未来接班人被介绍给在场人们的他,有猝然在书店不期而遇正靠在窗边看书的他,有在墓园望着父亲的墓碑安抚痛哭的家人的他……
林真是偶然发现,他母亲和李震白的父亲葬在同一个墓园。
这么多次的「单方面」会面,他对李震白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头一回。
他穿着白衬衫,犹带少年气的俊美精致的面庞微微抬起,目光温柔地,去注视那转身即逝的风。
多少年来,午夜梦回,在林真觉得艰难的时候,在他在异乡想念逝去的母亲和留在家里的弟弟时,在他独自在合租的公寓洗手间里捂住嘴偷偷哭泣时,他总会想起多年前在桐高高中食堂门口看到的这一幕。
不为别的,只为在那一刻,他和还不相识的他,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校园里,共同珍惜了那一阵很快就消逝的风。
李震白大部分时间在国外,并不能经常见到,但林真总能或主动或被动地得到他的消息,毕竟他是b市名门望族李家之子。
他知道他在国外名牌大学成绩优异,备受专业课教授看重;
知道energy在国外的分公司被他经营得风生水起,占领了当地汽车销售的一席之地;
知道他作为优秀华人受过当地国汇的表彰……
林真刚见到他的时候年纪还太小了,他心里隐隐约约拿李震白当自己的榜样。
他不再任由父亲安排自己和弟弟的生活和未来,他开始想办法为他们两争取利益,他用法律和周围人的口碑作为武器与父亲谈判,获得了足够的资金。
他的人生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变得主动而积极,乐观而向上。
他不再出去打工,而是利用那段时间进行自我提高,学习课本以外对他有用的知识,散打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练习的。
最开始,他也不大有方向,他太急于提高自己,他学过唱歌、舞蹈、钢琴、书法等各种各样的课程,学校的课程也越来越努力,直到后来,他累到晕倒,醒来时看见林率满是眼泪的脸。
这时,他才开始反思,开始做减法,专注于其中几项,在保证健康和陪伴林率的时光之外,也不会让自己超出负荷。
林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他是会累的,可是支撑他一直走过来的,就是心里那模模糊糊的人影。
直到后来,他拿到全额奖学金考入了桐高高中,在那里,他才发觉,自己一直在下意识地追逐李震白的脚步,在这所学校里,寻找李震白生活学习过的痕迹。
直到那时,他才确切直到,他是喜欢上李震白了。
……
李宅一层的书房里,李震白躺在地毯上,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伸手推开刚被林真甩到身上的文件夹,没去管已经散落满地的文件。
他的背部和后脑都隐隐作痛,但并不严重,林真身体到底比他单薄许多,过肩摔的力道不够,再加上地毯足够厚实,吸走了大部分相撞的力能。
林真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咚咚地快速跑远,李震白听见他一边跑一边在喊:“来人啊,快来人啊,大少喝多在书房里摔晕了!”
李震白手腕搭在前额上,无奈地笑了笑,但只是一瞬,他神色渐渐绷紧,眼中闪过一丝晦暗。
当天晚上,方管家找来了杜医生,给李震白做了简单的检查,在确定只有轻微碰撞伤以后,所有人才松了口气。
林真跟着忙前忙后,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洗热毛巾,又是嘘寒问暖的,任谁都挑不出他的错处。
只是在别人没注意到的时候,他用一种探寻又隐含担忧的眼神,看向李震白,与之目光接触时,却又绷着脸迅速移开。
李震白没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是为自己背后的伤担心,林真的担忧完全是怕自己会当众戳穿他的谎言,给予他惩罚。
等一切都忙活完,杜医生走了,李震白也要休息了,林真兔子一样迅速离开李震白卧室,回了自己房间。
后半夜了,李震白的酒意也醒得差不多了,他从床上起身,穿上睡袍,又一次走进阳台,看见斜对面的窗子关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浅米色窗帘则老老实实地垂在窗子内,再没逸出窗口,随风拂动。
李震白摇了摇头,走回屋内,拿起固定电话拨了个号码出去:“喂,是我,明天给少夫人卧室安装一台空调,功率不要太大,吹多了会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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