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他曾经来过
方七岁今晚回到家的时候,方荷还在厨房里忙碌。
热腾腾的饭菜香气自厨房蔓延到玄关,方七岁在门边脱鞋的时候,原本想要对峙的底气就削弱了一半。
作为子女,她对父母有着天然的亏欠。
哪怕自己占理,在质问的时候,道德感也会牵制着她。
更何况方荷哪怕真的做错了什么,这个女人作为母亲,至少是负责且称职的。
最让方七岁为难的,不是像舅舅那般完全不负责的父亲。
而是方荷这样,让她又爱又怨,令她复杂的情感交织难分的母亲。
“妈……”将书包甩到卧室,方七岁站在餐桌边,酝酿着情绪准备与方荷对峙。
听到女儿的声音,方荷头也没抬。
这个中年女子白天要在商海沉浮,到家还要忙碌于各种家务。
她看起来很疲惫,肩背佝偻着。
她一边端着一盘绿叶菜,一边朝餐桌走,“去洗手吧,饭马上就好。”
方荷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刚又结束了一场争吵。
听到母亲这样的声线,方七岁扭头看家中的其他房间,静默无声,显然江正道并不在家。
那么家里刚才发生过什么事,早已不言而喻了。
但方七岁还是要问:“爸爸呢?”
“又去跟那帮玩音乐的废物厮混了。”方荷语气平静,将饭菜摆好上桌。
听到母亲这样鄙夷的用词,不管几次,方七岁的心还是会为之一揪。
她想起刚才在学校与丁程香的谈话,忍不住问:“您跟我的老师提起直播的事情的时候,用的也是这样的词吗?”
许是没料到女儿会主动提到“直播”的事情,方荷取碗筷的手腕僵了一下。
随即她转身,迅速将手上的水渍在围裙上抹干净,严肃看向方七岁,“怎么?你现在是要跟我算账?”
早已料到母亲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方七岁并不稀奇。
在这个家中,方荷一直都是权威,是不容置疑的。
方荷习惯了,作为家庭成员的所有人,也都习惯了。
因此冷不防被女儿“以下犯上”,方荷眉梢当场就皱了起来。
“妈,我只是在跟您确认,我还没有对你的行为做任何判断……”
“你要清算?可以!我们就来好好地算一算!”
方荷却显然没有把方七岁的话听进去。
她已然化身为一只战斗状态中的刺猬,任何一点意料之外的变化,都可能让她产生拼命的念头。
方荷提高音量,“你说,你好好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去直播睡觉?把自己的睡相公之于众,这像什么样子?”
“我只是在分享我的生活方式,与我的性别无……”
方七岁的辩解像是滴在池塘中的一滴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荷根本听不见,甚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控诉中。
“还有!你现在已经高三了!社会压力这么大,所有学生都在卷生卷死,唯独你天天八点睡觉!要说真是纯粹为了睡觉,我倒还能接受!你瞒着我在搞什么,你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妈你听我解释……”
“方七岁!你知道你妈这些年,从农村打拼上来,一个人奋斗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吃了多少苦么?我是生怕你跟我一样受苦,我希望你过上好日子啊!”
“妈,可以让我说说我自己的想法吗……”
“你不要学你爸,走那些歪路!直播行业的发展只是一时的,这里面水太深,你根本看不到它未来的前景……七岁你要听妈妈的劝,妈妈都是为你好……”
像是面临着枪林弹雨。
像是眼前出现一只饥饿的猛虎。
方七岁的语言在此刻失了效。
她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仿佛方荷嘴里蹦出来的并不是语言,而是一块块高速袭来、杀伤力极强的石头。
她像在经历一场石头雨。
她看见初中时期的江牧野、高中时期的江牧野、报考大学志愿时的江牧野和大学毕业后的江牧野……
他们一个个轮流站在方荷的石头雨下……
然后被一个个砸得血流成河。
无一生还。
方七岁像个机器人,被砸得麻木。
她突然失神一般开口问:“妈,哥哥也是被这么逼死的么?”
沉默。
沉默。
无边无际的,沉默。
方才硝烟弥漫的战场,随着方七岁这核弹一般轻飘飘的话语落地,一切瞬间被夷为平地。
方荷因为她的这句问话,失去了所有战斗力。
这个中年女人一脸的难以置信,睁着一双浑浊带血丝的眼,热泪溢出眼眶。
“方七岁……”她声音抖似筛糠,“你知道你在跟我说什么吗?”
方七岁眼眶一热。
“你知道你在跟一个母亲说什么吗?”
方七岁攥紧了拳头。
“你知道你跟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说了什么混蛋话吗!啊啊啊啊——”
方荷彻底破了防,随着一阵尖锐的惨叫,她发疯似的冲上前来,揪着方七岁的衣领,用拳头锤打着女孩的肩膀。
可只锤了一下,看到女儿疼得皱了眉,她就又下不了手了。
方荷又恨又急,哭嚎着,干脆开始捶打自己。
她坐在地上,边打自己边撒野似的哭着,开始重复着一些类似“造孽”、“苦心”、“辜负”之类的词语。
方七岁看着成熟的母亲,如今做出野孩子一般不理智的行为。
她看得心痛,却又因此而心酸。
方七岁最后只小声地说:“妈,换作是过去,也许我还是会被你这种行为绑架,因而妥协……
“但现在我不会了。
“因为江牧野就是这么被绑死的。”
她说得很小声。
可她说完的时候,方荷也停止了哭喊。
她的话,大概是有被方荷听进去。
但她累了。
她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
晚上七点出头。
方七岁在卧室内贴着门,听到客厅里一片寂静。
方荷大概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打开屋门,见厨房只留了一盏小灯。
餐桌上的饭菜纹丝未动。
看来不仅仅是她没吃饭,方荷也一口没动。
想到刚才母亲那么声嘶力竭地喊叫,一定消耗了不少体力和水分。
方七岁有些不放心,倒了杯热水,端着杯子,敲了敲方荷主卧的房门。
屋内传来方荷愈发疲惫的声音,“进来。”
方七岁端着水杯进了屋。
她进去后,就看到方荷躺在床上,病恹恹的。
也许是大量精力被耗费,又或是刚才的争吵中撕毁了这个女人所有的骄傲,方荷垮了下去。
像是经历了一场全身心的大病。
方七岁将水杯放在床头,提醒了句“及时喝”,转身正要离开。
却感觉自己的手被枯树枝绊住了。
她低头,看到自己细嫩的皮肤险些被一些干枯的皮纹隔开……
而那些皮纹,出自她母亲方荷的手。
那是一双人的手,却皲裂、枯萎,像是深冬的贫瘠树枝。
方荷牵住了女儿的手。
她的女儿随之转移视线,正好看到她卸下所有伪装后的,卑微苍老的脸。
方荷问:“七岁,你真的,也这么认为吗?”
认为?
方七岁想起在餐桌边的对话。
她记得她最重的那句话,是问她的母亲:
“妈,哥哥也是被这么逼死的么?”
她以前其实不是这么想的。
但江牧野死后,方荷的所作所为,逼得她不得不往这个方向想。
而方荷口中的一个“也”字,证明,这么想的,并不只是方七岁一个人而已。
对一个母亲最重的指控,莫过于说她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这样的指控,方荷却不是第一次听见。
是谁,也曾,这么跟她说过呢?
方七岁有些恍惚。
还来不及回答,方七岁就看见方荷收回了自己的手,掩着脸。
女人的肩膀颤动着,连带着整个瘦弱的身躯都止不住战栗。
方荷如泣如诉,“我知道,我也想过。牧野,我的儿子,他是被我害死的。他以前那么健康,那么好动,他连打架都能打得过好几个比他高的人……他身体明明那么好……是我逼着他学习工作,是我忽略了他的感受……是我把他逼死的……”
“……”
“我也想过,如果我没有那么逼他,他现在是不是,会换一种活法?也许他有一个很优秀的女朋友,也许他在舞台上闪闪发光做他喜欢的事情……如果死在舞台上,他至少是快乐的吧?可现在……”
“……”
“我甚至想过……我的儿子,他在死前是不是很恨我,恨我没有保护好他,恨我把他逼得那么紧……如果再来一次,我不会逼着他一个人努力,我会陪着他一起努力……不会给他那么大压力……”
原来,指控这个母亲,说她亲手害死了自己孩子的……
是她自己。
看着脆弱的母亲,方七岁鼻子一酸。
她坐在床头,揽住了这个无助哭泣的女人。
这个女人好瘦好瘦。
全身的骨骼硬邦邦的,与她平日待人接物时刚硬的模样一致。
这个女人也好老好老……
方七岁抱着母亲,感觉稍一用力,母亲就要碎了。
“妈妈……”方七岁低声道,“如果再来一次,我不想看到江牧野努力。”
方荷哭声渐弱。
方七岁平静道:“如果可以选,我只要他活着就好。
“他可以不完美,但他活着,我就还有哥哥。”
“如今,他成了一个完美的传说……
“但我没有哥哥了。”
这是“灾难”之后,方荷第一次听到女儿在自己面前,谈及对哥哥之死的看法。
这话题依旧很沉重,但她却依稀感觉到,些许的希望。
一些灾难中的幸存者,也许终生都会在自责中度过。
如果当时的我做些什么……
如果死的人是我……
江牧野的死,是一场浩劫。
在这场浩劫中,方荷与方七岁,是幸存者。
她们的身体活下去了。
但她们的一部分,随着江牧野一起死了。
这件事,她们直到今天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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