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手术
医务工作者很辛苦，这是全社会共有的常识，只不过认识宋宛熠后，究竟有多辛苦才算有了具体形象。
接连几天，顾怀翡每晚都能看到宋宛熠学习到深夜，撑不住困意睡过去的样子。
有时她趴在书桌上，笔尖在纸上晕开一个黑色的圆点。有时盘腿坐在地毯上，膝盖上放着电脑，手肘支着下巴迷糊地点头。偶尔也会侧躺在被窝里，书摆在枕头边，被暖风吹得徐徐翻动，轻轻刮蹭她的指尖。
血腥的手术画面看得多了，顾怀翡不会再像最初那样失态，已经能够忍着不适走过去合上电脑，拿起来放到旁边。
有时顾怀翡望着宋宛熠安宁沉睡的模样，看着她细白柔嫩的指尖，很难想象出她跟那些晦涩难懂的医学术语、血色弥漫的手术台有联系。
她太干净了。
在马特洪峰并肩赏景的那个下午，她眼含泪光坐在松林中，脚边是葳蕤生长的碧绿草甸，身前是白雪皑皑的连绵山川。
而她柔软清澈，恍如误入凡间的阿芙罗狄蒂。
即使后来知道她从医，也没想到居然选择的是外科。
面前的这个小姑娘，时不时会出乎她的意料。她究竟有几面，又都是什么样子，顾怀翡不禁期待起来。
周五清早，顾怀翡照例把车停在医院附近的便利店前，绕到副驾那侧帮宋宛熠开车门。
经过连续一周的熬夜学习，宋宛熠肉眼可见地瘦了，但疲倦的眼底逐渐有了细碎的光点，并且在今早终于汇聚成了一束光。
顾怀翡推测，今天大约有会有不平凡的事发生。下一秒，果然听到宋宛熠说：“姐姐今天不用来接我了，晚上不确定几点能下班。”
每当有手术，宋宛熠下班的时间就会推迟，顾怀翡便顺着她的话问：“今天的手术比较复杂？”
“嗯。”宋宛熠庄重地点了点头，围巾挂在脖间，松散地垂下来，她抬手想围好，却由于情绪紧张，试了几次都又掉落下来。
“我帮你。”顾怀翡说。
深秋的风是干燥的，从皮肤吹过时会卷走大量水分。画家对手的重视是刻进骨子里的，每天早上出门前，宋宛熠总能看到顾怀翡一边涂抹昂贵的护手霜，一边拉开抽屉取手套。
顾怀翡的手背是瓷白的，因为常年精心养护，普通人手上常见的粗糙干纹，在她那儿看不到分毫。指节秀窄而修长，指甲修得短而齐，自然弯曲的弧度总会令人联想到她悬腕执笔的样子。
她很少戴首饰，那些金器珠宝佩在她身上，总会变得俗气。她好像自身就有一种贵气，举手投足间由内而外地漫开，压过一切价值连城珠宝的光芒。
很偶尔，她右手大拇指根处会有一枚扳指，羊脂玉材质，无任何雕琢，通体洁白，莹润纯净。跟她插在发间的玉钗一样，是祖辈代代传下来，无法复制，也不可估量。
宋宛熠看着她摘下手套，在喧嚣的市井红尘里，用戴着玉扳指的右手，气定神闲地帮自己系围巾。
有时那枚扳指擦过自己脖颈，在皮肤上留下柔润微凉的触感。宋宛熠敏感地缩了缩脖子，想往后躲，顾怀翡察觉到后收了手，勾起指尖在她下巴轻轻挠了两下。
宋宛熠下意识地仰头。
顾怀翡垂眸，温润地望着她。“一切顺利，妹妹。”
顾怀翡总是这样，做任何事情都带着温柔，即使她有向外的攻击力，也不显筋骨，被一身高贵内蕴给含蓄地包裹了起来。
直到走进女医生休息室，换上白大褂，宋宛熠透过镜子看向窗台花瓶里的三束剑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顾怀翡刚才是不是……撩了她一下？
门外传来开锁的响动，是同寝室的女住院医师来上班了，宋宛熠慌忙收回视线，红着脸跟她打了个招呼，就先去值班室了。
今天准备做胰十二指肠切除的是位五十多岁的阿姨，在地方医院就诊，未查出肿瘤，按胆囊炎治疗一段时间后，未好转，才转入b大附院。
宋宛熠报道前，主任已施行穿刺手术，通过病理切片确诊为胆总管下段癌。
b大附院建院早，但处在二环繁华路段，难以扩建。就诊病人众多，手术间只有三层，只能按轻重缓急排日子慢慢等。
轮到宋宛熠他们这台，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术前刷手时，主任站在宋宛熠旁边，观察她眼底的两片青色，问：“昨晚没睡好？太紧张？”
见宋宛熠点头，又乐呵呵地说：“别怕啊，年轻人历练太少，多上几台大手术就习惯了。下班回去有看书吧？等会儿问你几个问题，看你学得怎么样。”
一助是位副主任医师，年轻有为，才三十多岁，闻声开玩笑：“主任折磨完我们这届，又把毒手伸向新来的小孩了？小宋，等会儿你答不上来就哭，我们主任最没办法的就是小姑娘的眼泪了。”
“胡说，人小宋多上进，能跟你似的不学无术吗？”主任笑着瞪过去。
他俩一人一句地逗乐子，宋宛熠听进耳朵，心里沉甸甸的。
她一直都很怕考试，无论是读书时的期中测试，还是工作后的教学查房。她的用功别人是看在眼里的，自然就对结果抱有期待。她很怕自己即使那么努力了，成绩却很平庸，或者甚至达不到合格标准。
她会对自己很失望。
会觉得这样的自己，非常没用。
半小时后，手术正式开始，宋宛熠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双手举在胸前，踏进了无影灯下。
器械准备，建立气腹，穿刺开孔，放置腹腔镜。
主任操作器械进行探查，状似无意地问：“知道什么情况下，这台手术只能放弃，不能做下去吗？”
虽然他像是随口一问，但考核的分量不轻。宋宛熠想了下，才条分缕析地认真回答：“肿瘤已经扩散或转移，胰头已与主动脉、下腔静脉发生粘连，还有……”
主任听完，嗯了声。
这是很基础的问题，答出来是应该的，宋宛熠并没有因为答对一道题而放松。
随着手术进程推进，主任的提问的范围也越来越广，从smv优先路径、sma优先路径的选取，到胰肠吻合的三种常用方式，再到术中出血、术后胰瘘的预防和处理，甚至还让她换到一助的位置，上手打了几个外科结。
宋宛熠答不出的，他会解释几句。如果宋宛熠答出来了，他就会继续往深处挖，完全不管她是个刚工作三年的新手。
宋宛熠打起一万分精神作答，等到手术顺利结束，一助松开操作棒，挺惊喜地看着宋宛熠说：“可以呀，主任那问题拿去问科里几位主治医师都够呛，你能答成这样，不错了。”
主任扮完冷面无情考官，摘下口罩，见她表情凝重，鼓励道：“基础还可以，年轻时不怕不懂，怕的是以为自己懂。答不出没什么，以后时间长着呢，慢慢学。别多想了，吃饭去吧。”
宋宛熠点头说了声好，跟在他们后面往外走。
因为增加了个教学环节，这场手术耗时比平常多了一小时。脱下手术衣，从储物柜里拿出手机，亮起来的屏幕上显示，已经到晚上八点钟了。
通知栏有未读消息，宋宛熠下拉，看到顾怀翡三十分钟前发来的信息：【手术做完了吗，晚饭想吃什么？】
宋宛熠敲字回复：【刚结束，科里准备点外卖，姐姐吃饭了么？】
顾怀翡回得很快：【还有多少人没下班？】
宋宛熠计算了一下，他们三个，加上值夜班的几位师兄。【六七个人吧，护士那边我不太清楚。】
顾怀翡说了句：【好，等我。】
宋宛熠把上下文反复看了几遍，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只看出了顾怀翡似乎要来接她，便赶紧说：【姐姐不用过来的，我还要补病程记录和术后医嘱，可能会很晚，打车回去就好了。】
等了会儿，手机一直没动静，顾怀翡可能已经出门了。
宋宛熠就也收起了手机，抓紧时间回病房，早点做完早点走，免得顾怀翡等太久。
主任他们早就回去了，一人一瓶可乐，瘫在椅子里边喝边用手机查外卖。
外科医生饭点不固定，跟着手术时间走，医院食堂又是全国统一的难吃，外卖就成了五脏庙的常客。
长年累月，附近味道还行的铺面都吃了个遍，虽然很饿，翻动菜单时却也毫无食欲。
副主任医师拿不定主意，扭头问：“小宋，你想吃什么？”
时间太晚了，又饿过了头，比起难消化的正餐，清粥更合适。宋宛熠便答：“我喝粥就好了，师兄。”
“主任，那咱们也喝粥吧。”副主任医师动作麻利地添加三碗皮蛋瘦肉粥进购物车，付款时突然想到什么，叹声说：“下辈子不做医生了，天天被抱怨看病贵，但实际收入也就够请你们喝碗十几块的粥。”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向外眺望。灯火辉煌的写字楼间，五星级酒店银白色的logo奢华而显眼。
那家酒店跟b大附院在同一条马路上，宋宛熠每天上下班都会经过。顾怀翡曾经提过一次，说这里的餐厅还不错，工作忙来不及吃饭的话，可以订餐送过去。
宋宛熠对吃什么不大在意，听完没往心里去。倒是副主任医师颇为幽怨地盯着那栋气派的楼，感慨道：“什么时候咱们也能豪横一把，叫个五星级的外卖来吃吃。”
主任喝完最后一口饮料，斜他一眼，说道：“一顿饭一个月工资，你不想过了？”
正说着，有人在敞开着的门上敲了敲，礼貌地问：“您好，请问这里是肝胆胰外科二病区吗？您订的餐到了。”
宋宛熠坐在最里面的办公桌，正对着电脑敲病历，闻声望去。
三个穿着酒店工作服的男人走了进来，每人手中都提着一袋包装精良的餐盒。等他们把餐盒放到门口空着的桌面上，宋宛熠看清了，袋子上印的logo，赫然是顾怀翡提过的那家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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