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鲛珠(完)
江雪寒这次昏迷,潇湘心知是大限到了。
山中群兽的叫声越发凄厉,仿佛在哀悼仙尊的将逝。
潇湘像往日一样,用布巾沾了温水给江雪寒擦脸,她的手指隔着布巾抚过江雪寒面容,心想,如果有来世,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想着想着,不禁有些难过。
她在床边坐下,俯身抱住江雪寒,下巴轻轻枕在他胸口,闷闷地说:“如果有来世,我想保护你。”
“哪怕你变成一条鱼,我也要把你养到老死。”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江雪寒衣领的布料。
“如果你变成鱼,那我就再也不吃鱼了,不会咬你、让你疼的。”
“如果有人要吃你,我定不让他吃。就算带着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要保护你。”
怎么会有人因为一条鱼追杀别人到天涯海角呢?潇湘也觉得有点好笑。但仔细想想,如果是鲛人的话,还真有可能。
传说鲛人落泪成珠,善于纺绩,是以落到人类手中后通常下场极惨,不仅没有人身自由,还得996、007。人怎么能哭出碳酸钙呢?这完全不科学嘛。
由此她想起一件往事来。
五年前,她十来岁的时候,跟江雪寒去南方海边除妖,看到木笼里蜷着一个鲛人少年。是夜,她偷偷溜出去,听到他在对着满月唱歌。那是一种古老神秘的语言,带着某种奇妙的力量。少年向她伸出手,手指微微撩动,美到不分性别的容颜露出圣洁而诱人的微笑。潇湘意识到那少年在叫她过去。
或许是被那美貌晃花了眼睛,她恍恍惚惚走过去,可是下一秒,江雪寒的剑鞘横在她面前,隔开了二人。幻梦清醒过来,潇湘明白是这少年通过某种方式催眠了她,想借她的手打开笼子逃走。
接下来的事情有点出乎潇湘的意料。江雪寒弯下腰,用那种古老的语言和少年交流起来,少年听他能说鲛人语,不禁露出喜悦之色。
江雪寒心中也十分意外。他一宿没睡,一大早便向渔家打听,经过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交涉,以千金之价赎回了这鲛人。为免夜长梦多,当日便雇了艘小渔船。
海天之间弥漫着白色的水汽,如同蒸笼。小船载着几人悠悠地出发,去向深海。
鲛人少年早已被放出笼子,他穿着一条短裤,站在船头眺望远方。在潇湘的记忆中,他年龄不大,深蜜肤色,有一头天然生成的长卷发。他礼貌而亲热地和江雪寒说着听不懂的话,像是在问候久别的贵客。
饶是看惯了江雪寒的美貌,潇湘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那少年吸引。
江雪寒之美如皎然明月,气质又像冷硬的山脉上覆盖着皑皑白雪,令人不敢仰视。而这鲛人少年像南国的阳光海浪般热烈,触手可及。
此时,船家过来请他们三人先去舱里。江雪寒摸摸潇湘的小脑瓜,示意她先进去。不多时,江雪寒挑帘进来,外面传来落水声,想必是鲛人少年下水了。潇湘从窗口望出去,少年跟着船,双眸熠熠生辉,快活得像条美人鱼。
少年看到潇湘,便打手势让她去舱外,潇湘看了看闭目养神的江雪寒,轻手轻脚地来到外面。一团黑色的水藻接近她面前,少年忽而冒出头来,靠在船边,用那种古老神秘,但调子很好听的语言跟她说着什么。意识到潇湘听不懂之后,他指了指潇湘的手串。
潇湘的手串是江雪寒在临海一座小城的摊子上买给她的,材料是下品灵玉,因系江雪寒所赠,她压根儿不想送人。
鲛人少年突然惊叫一声,潇湘顺着他的视线向后看了一眼,忽然手腕一紧,手串已经到了对方手上。少年笑眯眯地伸手摸了一把她的小脸蛋,咸腥的海水溅到她眼里,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少年已经游到很远的地方,向她招了招手,之后便潜入海中不见了。
“仙尊,他抢我的手链!”潇湘喊道。
“无妨。”江雪寒淡定道。
潇湘打帘进去,舱内的桌子上多了湿漉漉的一小袋鲛珠。袋子的布料异常精美,她在最繁华的城市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他说拿这个跟你换。”江雪寒揉着眉心。那手链是不值钱的下品灵玉,但他在里面加了阵法,可以抵抗几次普通高手的法攻。本来是给没有什么修为的潇湘准备的,却被那识货的少年弄走了,看来有机会要再做一条。
江雪寒&潇湘:啧,鲛人真狡猾。
“他说有一件事要我转告你。”江雪寒欲言又止,八成不是好事。
江雪寒道:“他说待他成为圣殿之主,就向我提亲娶你。”
“他可能以为你是我爹吧。”
“鲛人寿命极长,他不比我年轻。”
潇湘:突然有点嫌弃是怎么回事?
江雪寒眼睛里露出一点笑意。
潇湘拿起一颗鲛珠,看看又放回去。把别人的眼泪串成珠链挂在脖子上,还挺恶心的。
“鲛人只是采珠而已。”江雪寒看出了潇湘的嫌弃,他解释道。
一路无事,只是返航的时候碰上了几艘来劫鲛人的海盗船,以江雪寒的修为分分钟就可以搞定。回到旅店之后,江雪寒兴致来了,顺口讲了几句鲛人的源流。潇湘困得直点头,直到听见“他原本是圣殿的继承者之一,却被选中替圣殿之主受过”。
“所以他是被自己的族人亲手装进笼子送到岸边?”
江雪寒点了点头,潇湘心里忽然有点沉重起来。那少年回到海底之后,会不会被苛责?
“按照鲛人族的规矩,不会有人为难他。夜深了,早点睡吧。”江雪寒给潇湘掖好被子,放下床帐,吹熄了灯。
许是累坏了,潇湘一夜无梦。清晨醒过来,只听到楼下有人喧哗,隐约有“美人美人你看看我”的声音。她穿好外衣,挂上床帐,只见江雪寒伫立窗前远眺。
早晨气温不算高,旅店的窗台还是湿的。顺着地上的水迹看去,桌子上放着一匹极其美丽精贵的织物,并一枚不知什么动物的板骨。
她走过去,拿起那枚板骨,上面刻着繁复而陌生的文字。
“这是昨天那个鲛人送来的谢礼。”
潇湘走到窗口向下看看,疑问道:“他不是鲛人吗?”他怎么上来的?
“你昨天在船上没有看到他的腿吗?”
潇湘不明所以:“看到了啊,他腿挺细长的。”
江雪寒道:“他有腿,为何不能翻?”
摩云崖上刮着大风。
江雪寒此时无法意识到他是江雪寒,也意识不到潇湘是潇湘。
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的话对于他来说,只是某种存在的“声音”而已。
他的视角浮在半空中,看着潇湘,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索牵引着,只知道床上是他的身体,也知道那个女孩的意识和他极为亲近。在他的心中,她就像一个透明的盒子,完全没有秘密地对他敞开着。
江雪寒看到了她的一切。
如果他愿意,也许他可以看到万物。
可惜,却看不到本质。
他仿佛被拉进一个漩涡,一阵沉重过后,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视线所及之处是草屋的屋顶。
在世人眼中,已是回光返照。
也许是身体要坚持到耗尽最后一点生命力再停止。
他的胸膛不寻常地起伏了几下,喘了口气,喉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如果有来世,我想听你讲那些奇妙的事。”
“再看我一眼,记住我最美的样子。”
江雪寒的话在潇湘耳中,只是几个断断续续的无意义音节而已。表里世界的解码不同,所以里世界的秘密无法被泄露到表世界。
他只能模糊地感到,潇湘哭了。
是潇湘在哭啊。
潇湘。
他记住了这两个字,随即躯体化风而去,消散无踪,床上只剩他的衣裳。
江雪寒终年五百一十岁。
无论是惊世美貌,还是数百年的修为,最终不过一枕烟云。
潇湘在草屋前立了座衣冠冢,将最后一点鲛珠供在他墓前,草草收拾了一点随身的东西,便马不停蹄地赶往雪原的西南方,慧慈大师的无住寺。
沙漠边缘的小村因战乱而人丁稀少,潇湘来的时候运气好,天气晴朗,没有沙尘。她在路边小茶棚打听了一通,趁了不同村民的畜力车,又走了一段,才远远看到一座小寺院。
无住寺坐落于小村十里外的地方,只是一方小小的院子,无匾。
几年过去,这里竟然一点变化都没有。
潇湘深吸一口气走进去,淡淡的香火气缭绕在鼻端,使她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地掏出了香火钱——一张五两的银票。
佛堂面积也不大,进门即见三世佛,左右两边是菩萨,供桌上摆着花果灯水等供品。潇湘左右看了看,没找到本应有的功德箱,只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册书,有个黑釉的超大海碗,旁边放着一个短棒槌。
潇湘走到大海碗跟前,犹豫着要不要放进去——这寺这么小,附近人口又这么少,慧慈大师的生活想必十分贫寒,她想趁大师没来的时候装作有人布施,可现在整个大殿里只有这个大海碗能装点钱,转念一想,银票经人手流通,携带细菌无数,万一这是大师吃饭的碗怎么办?
慧慈大师一进来,就看到潇湘手拿银票对着磬,伸出去,又缩回来,伸出去,又缩回来。
“咳咳。”
潇湘转过来,合掌深深鞠躬:“大师好。”
慧慈大师见到她眼睛有点红,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果,低眉道:“阿弥陀佛。”
“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潇湘便将她的想法跟大师说了一下,最后恳请大师为已逝的江雪寒做法事。她之前数了数钱,至少是够念四十九天的。
慧慈大师低低念了句佛号,问道:“仙尊生前可有遗憾?”
潇湘想起了那首小令:“仙尊生前有一绝笔,却没有说是给谁。”
大师看了一眼,却被纸背面图案吸引了。这好像是……魂符?
他的脸色严肃起来,却道:“快中午了,去吃饭吧。”随即走向旁边放着大海碗的桌子拿东西。潇湘以为他是要去拿碗,心里庆幸没把银票放进去。为了找点共同语言,道:“大师好饭量。”
大师:“……这是磬。”
慧慈大师有着不做作的法相庄严。仔细看,大约三四十岁的样子,古铜色皮肤,五官普通到扔在人群里分不出来。他穿着朴素的僧衣,这僧衣或许也有些年头了,有些褪色。他好像处于某种极大的平静之中,潇湘跟着他的脚步走,心中江雪寒离世的悲伤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江雪寒说过,慈慧大师是世间少有的智者。
她第一次听说慧慈大师的名号时,马上脑补出武侠片里头上有三行戒疤的白胡子方丈,却没想到这么年轻,说话也不打禅机,更没有像电视里那样动不动就“善哉善哉”地故弄玄虚。
二人来到一墙之隔的慧慈大师的住所,潇湘不由得心生感慨——不问世事的慧慈大师居然住在一间破木屋里。木屋看起来很有年头了,她有点担心能不能吃饱饭。
大师推开门,屋里的桌子上放着两碗素面条。
二人落座,慧慈大师开始餐前念诵,所幸很快。半个月没有好好吃饭的潇湘觉得这面条是真心好吃,其中意味像大师本人一样慈悲平和。
这碗面安抚了她吃干粮吃得有点刺痛的胃,让她浑身上下都舒坦起来。
吃过饭,潇湘去外面洗碗。忽然想起还没有自我介绍过,便说:“大师,我的全名叫姬潇湘。”
“这个姓倒是少见。”大师笑了笑,接着和她商量起法事的情况。潇湘眼前又浮现起江雪寒的音容笑貌,不禁郁郁。
“江仙尊最是一言九鼎,你大可放心。他说会转世,就一定会转世。”慧慈大师开解了几句,便向她介绍起此地风土人情来。
这片沙漠边缘的地区处于沙柳堡的势力范围。堡主姓任,也是个修仙之人,此人颇有手段,将沙柳堡内部治理得铁板一块。自养修士,且与仙门世家及其夙敌暗门一脉都有合作。无论是一般的小仙门还是沙匪,都无法撼动沙柳堡分毫。
边地民风剽悍,口音粗犷直白,吃饭喜加辣椒,尊崇实力。无论是个人还是组织,没有实力就意味着无法长久——沙匪可不会等人变强再来。
“江仙尊的灵气将你的根骨淬炼提升多年,已是上佳,他既没有收你为徒,你若有意,可拜我为师。想来即使江仙尊在世,也不会反对吧。”
潇湘震惊了一下,想到佛门的戒律清规、种种苦行,本是发自内心想要拒绝的,慧慈大师又道:“不是让你出家。且学一点修行之道,将来行走江湖也好自保。”
她便答应了。
谁让她是个只会炼点小器物和逃跑的学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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