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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520特别篇·任贞


近日,一队远道而来的商旅途径沙柳堡,给沙柳堡的主人带来了异国的问候和稀有的礼物。那些听不懂的语言在翻译的口中充满了公式化的赞美和恭维,任贞也就和他们客套起来。

        晚间,任贞按照一贯的标准,在府中的厅堂款待他们。

        烛火摇曳。

        宴饮间,丝竹声起,舞者翩跹。

        舞者有男有女,男者身材健朗而舞姿柔婉,女舞者体态娇柔却气质飒爽,这舞蹈的编排融入了任贞家乡的舞蹈风格,故他单手支颐,看得很是入神。一曲终了,又是异域舞姬起舞助兴。

        酒过三巡,为首的商主拍了拍手,他旁边的年轻人就捧着一方精致的丝绒盒子呈到任贞面前。盒子上镶嵌着极为精美的金丝和珍珠,应该是花了大价钱想讨好他,好在西北有个可靠的落脚点。

        从盒子来看,这无疑是一件珍稀的礼物。

        任贞说了几句客套话。他久居西北要塞,什么珍宝送到南方去不得从这沙柳堡过一遍,他什么没见过?见商主仍期待地看着他,就打开了盒子。

        眼前出现了一张脸。

        带着一道淡淡的疤痕的年轻的脸。眼中神情暗含冷厉,映照在一面珍贵的、纤尘不染的镶金玻璃镜中,由华丽的锦缎衬托,却带着一丝含蓄客气的微笑。

        出其不意地看到自己的模样,任贞纵然身经百战,那一刹的惊恐也差点让他一抖手腕把它甩出去。

        商主原本应该是想借这件礼物赞美他的年轻英俊,却没想到吓着他了,十分尴尬而抱歉地赔礼,又许诺送上一些珍奇玩意儿才罢。

        宴会在莫名的尴尬中散了,任贞起身送客,他手脚都有些软,回到起居室之后,拈针线的手都在抖。他将针线和未做完的衣裳锁入柜子,心道今晚是做不成了,便将宝盒放在床头,洗漱了躺在床上。

        沙柳堡地处西北,入夜便是满天星斗,一颗颗流星划过群星之间,即使他闭上眼,那情景也如在眼前。他刚来西北时,曾数次为此奇景震惊喜悦,热泪盈眶,不想数年过去,已经习以为常。

        梦里是风芜城的烟雨斜阳,十几岁的任贞茫然地站在街头,无所适从。

        大街上热闹繁华,人来人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该给母亲送东西去。

        任贞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在重复那天的场景,却抗拒不了梦境本身的力量,不得不按照当时的轨迹走在路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绕过学塾门口的那条路,但那些人就好像在等着他似的,附骨之蛆般跟了上来。他在小巷中快速穿行,心下惴惴不安,不时向后看。

        小巷两旁的人家都关着门,此时此地,没有其他人在。

        明明可以拿起刀,明明已经是沙柳堡的堡主,明明已经是西北的绝顶高手之一……为何自己的脚步还是如此沉重?为何自己的身躯还是那么柔弱?为何心还是这样慌乱?

        已然习惯了强大和稳重的任贞感到不适,他的手抚上不断起伏的胸口。

        他的刀呢?他的刀去了哪里,还有那双令他无比安心的铁护臂?

        那是比整座城池都珍贵的宝物,云华仙子亲手炼的宝器。

        恶女子及其扈从的调笑声越来越大,任贞回神的时候,已被堵在墙角。有人抓住他的手腕,有人抚摸掐弄他的脸颊,为所欲为。而他手脚发软,无能为力。

        眼泪流了下来。

        时隔多年,身为任堡主的任贞再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恐惧和羞耻。

        如果此情此景发生在沙柳堡,这几个人的头很快就会挂在城墙上,展览给白天日头炽热、夜里滴水成冰的戈壁滩,和所有敢于践踏规矩的人看。

        内心的他厌恶而震怒,梦里的他在无助地哭泣。

        忽而,恶女子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昏暗的墙角,用袖子擦着满脸的泪水。

        任贞浑浑噩噩地走在大街上。

        丢了几个发饰,头发也有点凌乱。

        天色向晚,路边的店铺点上了灯笼,人潮中,没有人注意一个失魂落魄的清秀少年。

        他无意间走到了河边,他当日被处刑的地方,却有一个人捷足先登。

        他望着那人的背影,就像仰望着满天星辰。

        不期然地,她转头看他,明眸如星,含着一丝笑意。

        任贞睁大了眼睛。

        河畔晚风中,她手里拿着小摊上卖的风车,倚着一棵柳树。

        正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模样,忽然自惭形秽地转过身去,捂住了脸。

        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也知道自己是在梦里,他却自觉没脸见她。他推开路人,一路跑回家,坐在窗前痛哭失声。

        疏落的几颗星,在天上默默地俯瞰着他。

        他冷眼感受着温热的泪水划过自己的脸颊,听着自己泣不成声的痛哭。这是他当年未曾发泄的情绪,来自于当日族中没有调查事实就要在那恶女子家族的压力下处死自己的屈辱。自那之后,所有关于未来的梦全部破碎了,他再也没有期待过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像每个风芜城的男孩一样风光出嫁的场面。

        梦与现实的夹缝之中,他恍惚间有些释然。

        任贞笑了起来,于是他醒了。

        长夜未央,他走到院子里,看了看满天繁星和阴翳中朱红的石榴花。

        任贞知道,如果这个梦继续下去,他可能真的会梦到云华仙子前来提亲,二人在亲族的祝福下结为眷侣。

        或许他曾经相妻教女的幻想会成真。但这对于醒后的他,又有何意义呢?

        余下的夜,他在梦的下半段中度过。

        红烛荧荧,任贞放下了手中的折扇,向她看去。

        云华仙子唇边含笑,刚想说什么,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了。任贞站起来,走近,端详着梦境里的她。

        然后,他柔软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云华仙子的脸颊。

        那一刻,梦境如泡沫般消解了。

        帐外天光大亮。

        “堡主,昨天的客商前来告辞。”

        侍从在院外高声报告。他摸了摸泛红的脸颊,沉默地起身梳洗,戴上那双沉重的铁护臂。

        他的房间里没有放置镜子,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平素沉厉的眉眼,奇迹般地舒展了几分。

        商主候在厅中,见他出来,起身行礼。双方又客套了一番。

        “看来您做了个好梦呢。”临走时,商主眨了眨眼睛,道。

        任贞奇异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抿起唇,点了点头。

        这是一面可以让人梦中重历前尘往事的宝镜。

        然而,前尘往事于现在的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再也没有人能如此羞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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