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觊觎(六)
妖王坐在潇湘和江雪寒所住的山洞中,正对大门的石凳上,双手托腮,聚精会神地听潇湘讲云华仙子的话本子,不时插两句,表示一下自己的不满。每当这时,潇湘就不得不擅自改动剧情,插播一段对他的赞美。真就是喜欢听点自己把别人比成路边野菜的剧情。
另外,一个满身凶悍之气的邪魅狂狷肌肉美男子四周漂浮着怀春少女的气息,实在叫人胆寒,潇湘每次给他说书,都捏着一把汗。
隔壁躺着江雪寒,他大部分时间都深陷睡眠中,偶尔清醒的时候,听到潇湘把妖王吹得过于离谱、令人不忍卒闻,或者编不上来时,就会忍不住咳嗽一声,把她从泥潭中拯救出来。
一转眼,二人已在妖王的洞府里苟了半个月左右。山间向阳的地方雪已经化了,而背阴的地方依然堆着森冷的雪。
山中有些蜡梅,潇湘采了来,放在江雪寒枕边。他的视力越发恶化,几乎只能感光,像一只狭小的铁笼,将这只看过广袤世界的鸟儿措手不及地困进了仅能用声、香、味、触来感知的范围内。
除了刑讯以外,江雪寒的身心在半年的紧张和折磨中也肉眼可见地减损了许多。在困仙牢的那大半年里,他几乎不曾睡觉,随时准备面对可能发生的变数。他虽沉默淡然,但身心的折磨并不会因他的忍耐而在客观上变轻。在这些难熬的日夜中,他的神韵逐渐从丰润变作枯槁,像一条濒临断流的河。
他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如一段死木,在命运的波涛中随波逐流。
药香气的炭火将山洞中烘得暖暖的,江雪寒一头乌发散在枕畔,几缕落在柔软的衣襟上,搭着因消瘦而清晰的锁骨。他的面颊和下颌都衬垫着干净的布巾,小炉子上熬着药,已经滤了两道,桌上的碗里是褐色的苦药汁。
潇湘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轻声念笑话集。然他心中沉闷已极,哪里能笑得出来?只是偶尔弯弯嘴角,让她放心而已。
“仙尊为什么喜欢看笑话集?”潇湘见他无甚兴致,合上书问道。
江雪寒没有回答,只是睁着眼睛,怔怔地望着洞顶。
过往相处的时间,江雪寒总是在赶路、退妖、修行、打坐,潇湘很少看见他发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才想起他的眼睛已经几乎看不到了。
但拂过脸上的气流还是惊醒了他的愣怔,江雪寒向潇湘转过脸,微笑问道:“什么?”
“仙尊为什么喜欢看笑话集?”
江雪寒嘴角的笑染上了一点沉重的苦涩。
往昔也有许多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便随口找个理由。然而潇湘问起又是不同,他不想欺瞒她。
但是他也难以开口,说他童年唯一的快乐就是《笑话大全》,一本江父为了打发他,随手丢给他的旧闲书。
“一定是因为修行很辛苦吧。”他听见潇湘自言自语了一句,与他往昔搪塞别人用的理由无二。
他竟真的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公子,我进来了。”这时,门帘被撩开,一缕寒风吹进来,稍稍冲淡了屋里凝滞的气氛。
芍药略通医理,又成了妖王的心腹近人之一,便受命养护江雪寒。然而,她如今看起来比之桃源境中颇为忧郁消沉。号完脉,叹道:“公子很不适应妖气,要休养也不应该在这里,你懂吗?”
江雪寒心中深表赞同,这地方妖气过重,熏得他整个人都不舒服,宛如厌蒜之人置身于储蒜之室。芍药又道:“毒素还未深入内脏,该喝药的时候喝药,该吐血的时候吐血,心事不要闷着,就好了。”正说着,江雪寒胸腹窒闷,一口毒血吐出来,浸湿了脸旁的布巾。潇湘忙拿新的换上,又用湿手巾拭去血迹。芍药在一旁静静地坐着,看着她忙来忙去。
江雪寒心里确实有事。
困仙牢中,江父的出现仿佛一剂剧毒的药引子,将他这么多年有意无意忽视掉的线索串在了一起。倘若单单是遭受身体的拷打,江雪寒觉得自己还可以很快恢复,而血亲的毒言所带来的精神重创,则几乎将他的心杀死。
“公子,我有一句话要说。”见潇湘端着水盆出去,芍药往前倾了倾身,盯着他失焦的眼睛低声说。
江雪寒微微偏了偏脸,没有回答。他感到自己的脆弱,好像再听到什么诛心的话,就会碎掉一样。但长久以来形成的的习惯,使他无法说出“我不想听”四个字。
“妖姬请讲。”身心的衰弱使他内心那种不情愿的抗拒感浮出水面,被自己看到。
芍药身上的香气拂到他脸上。
“公子,有什么话,该说就说吧。”
一瞬间,江雪寒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但下一秒,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其实还能苟一苟,芍药说的是其他的事情。
“你对那孩子,其实有点喜欢吧。像你这样的天姿国色,居然会在意路边的野花野草,真是稀奇,”芍药语气中有些酸溜溜的怨怼,“为什么你可以喜欢她、对她好,而大王总对我那般冷淡?”
江雪寒:“……”可能是你定位错误吧。
芍药愤愤不平,压低了身子,贴近他的呼吸,逼视着这张因脆弱感而令人生起凌虐欲的脸,咬牙切齿:“这不公平,我自问喜欢大王的心不比她喜欢你的心少半分,凭什么你能喜欢她,大王就不能喜欢我?”
被花香气冲到脸上,江雪寒有点懵。
芍药见他一脸没听懂,不免失望地直起身,恨恨道:“两个愣头青。”
潇湘掀帘进来道:“方才我想了想,姐姐说得是,但外面危机重重,我们无处可去,只能暂且在此叨扰了。”
芍药恢复到忧郁冷淡的模样,挑了挑嘴角:“仙首乃无义之辈,必然广发文书缉捕公子,可能最近几天就会遣来信使,届时如何,真不好说。”
她起身向外走去,临到门口又叹道:“江仙尊啊江仙尊,你可真是为自己挖了好大一个坑。”
闷痛中,江雪寒的心仿佛又被撕裂了一个伤口。
芍药的猜想是对的,没过几天,仙首的手书和江雪寒的通缉令就呈到了仙首面前。妖王看完书信,脸上阴晴不定。
信使还等着他回话,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表情。
这封书信写得言辞恳切,将江雪寒的“罪状”逐一列举,而且句句尽点在妖族的痛处,真真费了一番心思。什么“心思深沉难测”、“往昔对妖族多有杀戮”、“投奔妖族不知有何居心”等,字字冠冕堂皇,句句忘恩负义。
妖王“哼”了一声,放下书信。
“本王倒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们。”
“大王请。”信使不敢怠慢,暗中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江雪寒往昔杀我妖族,保护的不是你们?”
信使就算脸皮再厚,也无法否认这点,只得含糊点头道:“是,可是……”
“既然保护的是你们,那你们为何不来负荆请罪,偏要让一个无辜之人为你们顶缸?仙门世家是不是想撕毁和约?”妖王眯起眼睛,心道这样也好。若是人界毁约,少了江雪寒和云华仙子两员巅峰战力,仅凭仙门世家那群有名无实的废物,扩大妖界范围简直易如反掌。
妖王心里很清楚,和约割让了很大一部分妖界的地盘,许多妖众已经表示不满,只不过被他压下去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旦妖界主动毁约,他这艘船便会被底下的水搅进巨大的漩涡中,被时势裹挟的人只有前进,再无后退的余地。
而且,云华仙子也一定会与他拔剑相向。
信使张口结舌,半晌,不忿道:“他与二族暗通款曲,不知暗中做了些什么行径,实为仙门世家不齿。”
妖王呵呵一声:“仙门世家说话在我们妖界作不得数。江雪寒暗通妖族?他既通我妖族,便是妖族的人了。你们若想毁约,本王求之不得。滚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偏生仙门世家还真选不出一个能与江雪寒比肩的人。信使只得灰溜溜地离去。
没了江雪寒,他们得罪不起妖界。
信使一走,芍药便来报信:“人界来使者了,公子杀过的妖太多,为了安全,换个地方。”
江雪寒正在沉睡,潇湘紧张地收拾行李,将一应物品装进乾坤袋。
芍药托起江雪寒的半身,尽力不碰到他的脊椎旧伤,潇湘拿来斗篷将他从头到脚裹住,束住斗篷尾端,以免漏风。芍药将手臂穿过江雪寒的膝弯,打横抱起,扫了潇湘一眼:“去哪里?北斗宗已经被围了,江家又未必会护他,公子这样回去,怕不是要被撕碎了。”
潇湘想了想,也不知道除了宗门可以去哪里。
“沙柳堡?”
“任真地小势孤,护不了你们。那边常有仙门世家的人行走,我也不能一直跟着你们。”
“南海?”潇湘记得江雪寒会说鲛人语,或许能从鲛人圣殿得到一点帮助。最重要的是,仙门世家无论如何都追不到海里去。
“七星山,”芍药臂弯里的斗篷中忽然传出一道微弱的声音。江雪寒伸出苍白的手指,拨开罩脸的兜帽,虚弱道,“那里有间石屋,是我出生的地方。”
倘若殒命于斯,便是落叶归根了。
他这样想着,心中竟生起暗暗的渴望,对于死亡永恒的静谧和安稳。
江雪寒半生游荡在天地之间,为了回避家族和宗门,但还是连累了他们。
不知师祖他老人家现在还好吗?他现在无比想见到这位老人,和他聊上三言两语,以慰病中这飘浮不定的心。
潇湘思量片刻,道:“芍药姐姐,我们走吧。”
芍药沉默地抱着他,走向外面的寒风中。
耀眼的阳光下,松针上的残雪融化,滴沥地落下来。
芍药召来一只巨大的鸟妖,飞飞停停,不过一日有余,已到山中。
空中阴云密布,眼见是要下雪。芍药看了一眼鸟妖,鸟妖知趣地理了理背上的羽毛,把江雪寒埋进去。一人一鸟看着潇湘跑前跑后地打扫擦抹,找出之前的铜盆生火,将被褥烤热、铺好,又将炭盆放在冷硬的石床下烘着,才让芍药抱江雪寒进来。
“你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么多东西?”芍药看她源源不断地从乾坤袋里往外掏东西,好奇道。
正说着,潇湘从里面掏出一个小马扎撑开递给她:“露宿野外,有备无患。姐姐请坐。”
“不了,我去附近转转。”
山中湿冷,石阶已被草木遮蔽。自然的力量是强大的,几年没有人来过,到处都长满乱草。芍药望着不远处的几株梅树,向那个灵气充沛的地方走过去。
温泉边水汽蒸腾,别处梅花尚在结苞,此处已经盛开。
天色阴沉,雪片从浓云中降下,石屋没有窗子,更显阴暗。
江雪寒静静地躺着,潇湘蹲在床前,对着火盆烤手。她听说鲛珠夜里生光,拿出当初那鲛人少年所赠之珠,却没有光。她叹了口气,拿出一根蜡烛点燃,插在旧烛台上,托腮望着那一点跳动的火苗。
芍药从外面回来,撩着微湿的长发,撩起挂在门口的布帘,道:“我有事去见北斗宗掌门,公子有没有什么话要传达?”
江雪寒神色一个愣怔,嘴唇动了动,又很快改了主意道:“没有,多谢妖姬。”
“你呢?”芍药看着潇湘。
“姐姐给江笠带个话,让他不要担心。也请向师祖要一样可以保护仙尊的东西。”
“信物。”芍药道。
潇湘想了想,撩起江雪寒散在枕边的乌黑长发,剪下一缕,用丝线束起给她,恳切道:“拜托了。”
芍药乘鸟而去,湿冷的山中只剩下两个人。潇湘想起上次来时梅花盛开,这次却只有满山寂静的雪,不禁唏嘘。
“人生无常啊。”她从门帘的缝隙看着外面,转回身,在盆中加了两块炭,摸摸被中是温暖的,才放下心。又将被子好好掖了掖,衬好布巾,随时准备处理他吐的血。
“你本不必受我连累,潇湘,”江雪寒忽然开口。他的神色和语气都是淡静的,像外面呵气即化的细雪,“人类比妖族可怕多了,我很担心。”
“仙尊又赶我,且试试能不能赶得走?”潇湘伸出刚刚焐热的手,暖着他凉凉的的耳朵,“若是不想见我,何如当初把我留在路边?”
江雪寒喉咙哽了哽,有一口委屈的气堵在胸口,憋红了他的眼眶。
北斗宗中百年如一日,外面却早已因仙首方面放出的“江雪寒是人妖两族敌对的幕后黑手”的假消息和强行捏造的证据炸开了锅。北斗宗和世家江家的声誉一时间跌至谷底。在外游学的江笠匆匆赶回,想要见一见云华仙子,却被阻拦在后山以外。
江雪寒出事之后,山门外便终日围了一群来讨说法的人,其中或有义愤填膺者,或有半信半疑者,各执一词,都要北斗宗给出说法。
何等讽刺?
人界与妖族和平相处,仙门世家之间却反目。
往日最大的功臣,此时已在精神上被他们流放到了永夜。
人们被令人震惊的说法打击时,总是第一时间看不到事件本身的。恶意中伤的流言蜚语,山门外诸人的安抚事宜,追查大妖暴动的原因……一桩桩事情压在北斗宗头上,每个人都忙了个底朝天。
北斗宗记名的战力精而不多,包括掌门在内,每个人脸上都满是疲色。师祖神情凝重地坐镇宗门,随时按住要搞事情的苗头,一夜之间,他好像苍老了许多。
当然,他得知徒孙被人救出之后,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他去外面酒楼打包了一桌菜,打算去看看徒孙。
于是石屋迎来了它的第一个客人。
师祖夹起一块肉送到江雪寒嘴边,江雪寒闻了闻,道:“师祖搞错了吧,我不爱吃这个。”
师祖:“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了吗?”
江雪寒扭开头,赌气道:“我不喜欢,师祖又在装糊涂。”
“哈哈,居然被你发现了。”
“您招数太老,我十五岁的时候就见过了。”
江雪寒天性自幼怜悯众生,师祖以哄骗他吃肉为乐。此刻虽是穷途,却也别有趣味。
另一边,仙首指望以收服素心城作为自己流传万世的功绩,更不惜公报私仇,疯狂罗织罪名加害江雪寒。可他大意了,江雪寒被劫走后,某个明月高悬的晚上,一个黑影无声地潜入了他的寝居,片刻之后悄悄越墙而走。
数日后,首任仙首死亡,其位空悬。一个名叫孟如鹤的仙门之人,未能如愿当上第二任仙首。
不久后,妖界也迎来了一场血雨腥风。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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