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荒城(一)
云华仙子的小院里总是放着很多她亲手做的东西。
比如这段时间,转角总是放着一个看起来邪魅狂狷的长发肌肉美男子像,这像也有趣,见江笠进来,就用不善的眼神目送他进屋。
“这是以大妖为原材料制做的活体沙包,”云华仙子曾经这样说过,说着,照他脸上打了一拳,“看看,手感和真人一样。”
所以江笠即使有点本能地排斥他的妖气,也没有很害怕。因为他只会站在这儿,凶恶地看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师叔,我是江笠——”江笠在帘外恭恭敬敬地报上名字,得到应允后才进入。
云华仙子的屋子里贴着好几张印刷精美的纸,上面写着“连续三十年畅销榜”、“连续五十年畅销榜”、“仙门最佳写手”等,像是招贴画或者奖状之类。另有一些热情洋溢的读者来信。这些都被她细心地保存着,时时勉励自己。
“你来了。”云华仙子一边擦手,一边从屋子里走出来。她依旧如云中满月般柔和美丽。一身素色霓裳,穿出了神仙般的气质,满头长发却已是霜雪颜色。
“仙门第一美人”的称号,已是实至名归。
她自几十年前出关后,就接下了师兄的担子,成为北斗宗新的门面,协理各种事务。再不能由着性子爱做什么做什么,渐渐沉着起来。
然而,对八卦的好奇心,促使她接下了给门中小弟子们进行情感咨询的工作。
江笠喝了口茶,略带局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师叔,我最近有一个问题。”
江笠居然也会有问题?她面带微笑,和蔼道:“师侄请讲。”
她给江笠斟了盏茶,等着江笠的回答。
案几上搁着一只旧的小笔洗,里面养着一头水仙,散发出馥郁的香。冬日上午冷色调的阳光照进来,有一种微微怀旧的感觉。
“师叔,心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出现了什么异常吗?”她关心地问。如今的江笠和以前不同,碰到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常人本该有的反应。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给他讲清楚,且不被误解。
——也不是难,纯属无处下手。
若是其他孩子,碰到这种情况只需稍加提点就通了。但若要告诉非血肉之躯、也没有心的江笠“什么是喜欢”,无异于带一个本来就语言不通的人从头开始学鲛人语一般。
“我在西北遇见了一个叫潇湘的女孩,她说我们曾经是朋友,但我没有印象。请问师叔,真的有这件事吗?”
云华仙子一时没有反应。她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以至于忘记了。
“我去翻过过去的弟子名册,并没有叫‘潇湘’的,”江笠道,“但是她的功夫无疑是出自内门,外门的师弟师妹很难达到这个水准。”
“她有什么特点?”
江笠想了想,道:“灵脉两头漏风,像个竹筒。”
两头漏风……这种灵脉要是能进得了内门就怪了。
“还有什么吗?”
“她会一点炼器,我见过她的灵石灯。”
说到炼器,云华仙子忽然有了些眉目。一个弟子的长相她可以记不得。但如果是对炼器有天分的孩子,她八成有点印象。
“师叔?”
“因为她不在弟子名册里,”云华仙子心里有些惋叹,“她以前一直在师兄身边,我也好久没见过她了。”
是仙尊身边的人啊。
江笠忽然有些羡慕。
云华仙子又道:“沙柳堡……我不好去,但是我可以问问师祖,能不能带你去。”
云华仙子还记得任贞不愿意见她,那次,她在沙柳镇等了三天。后来虽然偶然见过一两次,但也没有停留过。任贞现在是一地之主,这种前尘往事什么的,总之遇见了会比较尴尬。
“你确定,真的喜欢她?”云华仙子确认道。刚才扯太远,一不小心跑题了。
“我不确定,但是很像。”江笠道。
“我知道了。”她的语气很郑重。
对谈到此为止。
暗门。
“时坞,给我把她找来,我要她!”姜去寒捂着心口,不停喘气挣扎。
为防他把帐子扯下来闷着自己,帐子已经被撤掉了,床单也被那双苍白而纤细的手抓皱。
他用力压着胸口魂印所在的位置,好像这样就能控制住那种发狂般的需求。
他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一个人——哪怕不是她,而是她的血、骨、肉,嚼碎了,吞下去,都可以聊慰他意识中本能的饥渴。
时坞看着他发狂。
就像……某种成瘾一样。
姜门主的目光晦暗不明,她目光不善地看了一眼时坞,心道是不是在外面沾染了什么不该沾染的东西。
医生和毒师都已来过,谁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除非是世间仅有的毒。但是天下种种毒物,谁又有暗门来得熟悉呢?
“慧慈大师说,少主身上的是‘谶’。”时坞面色无波,目光沉沉。
他知道小姜说的“她”是谁:那间戈壁上的破屋中,小鸡崽一样的女孩。那女孩长得过于普通,以至于自己已经忘了她的样子。若要找的话,可真是伤脑筋啊。
“我最近要出门一趟,这件事你来办。”姜门主沉吟片刻,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门主放心。”时坞在她身后恭谨道。
“我回来的时候,要见到人。”姜门主明显很不高兴。
“是。”
她倒要看看,是怎样的人,才能让她的儿子发狂成这样。
待姜门主走远了,时坞才直起身,目送着她的背影。身后的屋中,传来野兽嗥叫也似、夹杂着窒息般粗喘的、凄厉的嘶吼声。
“我要她!”
“时坞!”
“我要——”
声音戛然而止,或许是昏过去了。
时坞暗暗舒了一口气。
“备车,去北地。”他向暗处的侍从吩咐道。
过了数日,潇湘终于等到了送货的日子。沙柳堡的店铺通常要不了这么多货物,故而这批货中有一部分是堡主府的需求。
头一天晚上,孩子们制作的柳编器皿已被悉数装上小板车固定好,次日寅时末,潇湘即起床梳洗,拉车出发。
这条路,潇湘已经走过很多遍,但从未有一次是这样的情形。此时长夜未尽,半面月亮挂在天上,风冷月明,又是一番别样的滋味。
又孤独,又兴奋。
倘若是普通孩子,张婶绝不允许单独走这么远的路。但潇湘不是普通孩子,也已经和张婶一同去过两三次。
不知这个世界的她修炼过,还是之前修炼过的体质被带来。她拉着板车,健步如飞。
虽然修为不高,但赶路的体力还是有的。
到达堡城,已经过了午时。潇湘先去堡主府后门交了货,才坐在板车的把手上,保持着平衡,一边啃干粮,一边慢悠悠地穿行在街巷中。那些店铺都是熟悉的,潇湘一边送货和推销,一边收上回的账。
做完这些事,大约是申时中。潇湘惦记着去看《仙尊送子图》,她拉着空车在堡里瞎逛,不多时就找到了张婶说的那家杂货铺。从门口一看,正堂就挂着那幅图:云霞间立着一个抱着娃娃的年轻男子(画得完全不像江笠),面上含笑,执拂佩剑。
这画手水平还成。好好一幅画,哪都没毛病,但也是哪都没亮点。除了云霞以外,半点没有仙人的表现。她看上一圈,发现门口摆着一摞《云华仙子的七十二个小宠夫》。拿起来一翻,觉得手感不太对,不但纸质粗劣,还有许多错别字。
文风倒是勉强模仿得有个七八分像,然而剧情和逻辑七零八落,大概是同人。
潇湘看了前三段,就觉得辣眼。
第一段:
“云华仙子和阿彩女扮男装出了风芜城,去逛其他城池的歌舞坊。”
——难道其他地方的男的要看妹子需要先男扮女装么?还有,她们为什么要花钱去看女人表演歌舞?城主府安排的顶层招待不香么?
第二段:
“‘如何如何?那小郎君俊(zun)不俊(zun)?’阿彩色迷迷地盯着一个路过的少年,挪不开眼。”
——至于吗,虽然风芜城男子不能抛头露面,但也不至于见个男的就挪不开眼的地步吧?
这段还不是最离谱的。
第三段:
“云华仙子定睛一看,眼睛都直了:‘那小郎君长得嘿——’”
——这对白不配上一张整个宇宙都找不出一张的空前绝后的脸,能下得来台?
往后再翻,单这一本就有三十好几个男主角,把“七十二个小宠夫”占了一半。
这些年,因为云华仙子的话题卖得火,出现了很多写盗版的枪手,内容花里胡哨,什么都有。潇湘暗道离谱,仔细一看又笑了:封面小字的油印有些模糊,但还可以辨认出作者是“零华仙子”。
她觉得有趣,又返回来看了看封皮,只见大字旁还有一行小字——
“番外·猎艳记”。
好家伙,这是一本书猎了半个后宫。这位“零华仙子”真是好花的心,云华仙子本人见了都自叹弗如。
一辆马车驶过她身后的街巷。
“买不买,不买别摸了。”老板在屋里喊。
潇湘放下书,拉上板车,准备出城。
姜去寒在暗门时状态奇差。现如今,随着与沙柳堡的距离拉近,现如今,已经缓和了许多,只是精神仍然萎靡不振。时坞在车厢内陪着他,颇为忧心。
姜去寒忽然觉得很闷,鬼使神差地坐了起来,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店老板的吆喝声中,那两根戴着半蔫野花的麻花辫猝不及防地透过眼睛,撞入了他心中。
刹那间,他的心脏仿佛被击中了一般,痛感再度翻涌起来。
他支撑着身体,想多看一眼,确定是不是她,短短的几秒内,却只看到了她发辫上半蔫的梅花。
他按着心口大喘气,五内如焚。
“快回宅邸去!”时坞掀开帘子,对车夫下令。
“她就在外面。”姜去寒硬撑着说完这句话,才昏过去。
在后来的民间八卦中,人道姜少主一见钟情,以至于心疾发作。
这当然是谣传。
他哪是心疾发作,而是“谶”找到了应谶之人。
潇湘拉着板车,刚刚出城不远,就看到了时坞。
他微微躬身行礼,潇湘还礼。
“小姬姑娘,少主请你去宅邸作客。”时坞道。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却不容拒绝。潇湘本能觉得大事不妙,但看看四周,好像走不掉了。
时坞看着潇湘,心内稍安。
暗门在沙柳堡内置有一处宅邸,他们这次来了之后,已经在街上转了三天。没想到属下还没打听到的人,先被他们碰上了。
“你走不了。”时坞看起来就差把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潇湘心知此去再难回来,为难地看了看板车,道:“多谢姜少主的好意,我有一事相求。”
“姑娘请讲。”见潇湘应允,时坞的面色也稍有缓和。
“你们会帮我把板车送回善行院吧?”
时坞本以为她要提什么上天入地都难完成的要求,闻此忽而笑了,如春风化雪。说话时,声音亦温和如流淌的溪水:“那是自然,姑娘放心。”
“如果我回不去了,麻烦用我剩下的钱,给善行院的孩子们买点吃的玩的东西。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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