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关于他没有欲望这件事

开始叨扰店长后的这一周，我在家的时间变少了许多。以前一天到晚窝在家里的我，现在每天的一半时间都是花在书店里的。

        店长并不是一个生活内容可说非常丰富的人，就和我一样——大部分时间，我们只是读书，然后聊天。有时聊书里的内容，有时聊我们自己。和生活内容的简单朴素相比，店长的知识量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几乎什么都懂，什么都能解答——天文，地理，历史，哲学，物理，化学，生物，文学，政治，经济，军事，教养，音乐……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只有250岁。

        如果他真的只活了250岁，他一定是把一天活成了96小时那么长。

        每天我都会想，拥有这么多见识的店长，为什么会想和我在一块儿？

        “因为你打开了那扇门。”

        这是我问出这个问题时，店长的回答。他指着书店那扇装着风铃的门。

        店长在描述自己的心情时总是这样，说话像蒙着一层纱一样让人听不懂。但是坐在带着店长的体温的椅子上，抬头看着绝不会向店里投来目光，街上的来往行人时，我隐约感觉自己听懂了那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需求店长，这个世界除了这家书店以外，店长没有容身之处。

        我曾经试图问店长他为什么要开书店，以他的才能去哪都分明混得下去，不如说不去当精英阶层反而委屈他了。

        结果他回答我：“我曾经做过官僚……不说了，那次职历的结果是毁灭性的。”

        “怎么个毁灭性法？”

        “我把事儿搞大了，就有了你。”

        我当时还以为他口误了：“我怀疑你搞大的不是事儿而是……”

        “你个19岁的小丫头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店长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玩意儿似的，“再说我已经没法生孩子了。”

        “原来如此，250岁了精巢也会失去活性吗。”

        “机理和那个不一样，用你听得懂的话说就是，枪祭司即使进行性行为也不会产生对应的结果。男性枪祭司也好，女性枪祭司也好，即使进行性行为，也不会和行为对象的生殖细胞接触。进而，着床本身就是不可能的。”

        “噫，听上去像是睡了小姑娘就跑的人渣很喜欢的能力。”

        “怎么可能……脑一旦习惯了‘性行为无意义’的认识模式，性（防屏蔽）欲也会减弱。你说的那种情况从根源上就不会发生。”

        ……等等。

        没有性（防屏蔽）欲？

        那，那天晚上我勾引他的时候，难道他心里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

        哇我的老天爷，那天我可是真的想把店长拿下的。那时我还想，要是拿下了店长，至少我也不比玛瑙菜到哪里去。

        谁能想到我第一个试图下手的对象居然是条金枪鱼（日本俚语，指性冷感症者）！

        看来在这方面不如玛瑙是天生的。得，是在下败了。

        “……既然没有对性的需求，那假如我是男的，店长也会喜欢我吗？”

        “这是个好问题，如果真是那样，蓝玉会喜欢我吗？”

        “大概不会。”

        “那么为什么我要做没有结果的事呢？”

        “……店长的意思是说，店长会喜欢我，是因为我会喜欢男人？”

        “我持有的各种性质中，男人是你最容易感兴趣的一个。你喜欢男人，所以我勾搭你，这没错。但如果你喜欢一个优秀的幕僚，我一样会找上你。如果你喜欢一个无所不知的老师，我还是会找上你。”

        我一想，好像有几分道理……等等，不对。

        “店长，我什么时候都没说我对男人有兴趣啊。”

        “可蓝玉听说我没有性需求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审视自己在我心目中的定位。难道蓝玉不是以为我应该把你当作女人看待的吗？先用性的目光看我的是你。”

        “女人任何时候都面对着被男人施暴的潜在可能，怎么会有不把他们当男人看的女人？”

        “那么这个社会中一半的成员对你来说都是危险的来源，这无疑对你来说是一个很难过活的世界。”店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嘲讽我，“这世上也有相比同性更喜欢和男人在一块儿的女人，我相信在她们眼中的男人和在你眼中是两回事儿。”

        好家伙，他是在暗示我掌握不来男人吗？

        “女人我也不喜欢。”我也赌气，“看到玛瑙就来气。那些男人想要她，谁都不想要我。别的女人都是我的竞争对手……我谁都不喜欢。”

        谁嘲讽我都行，唯独店长不行，明明是他先用那种求着我留下的目光看我的。

        店长笑起来：“你这小丫头，没本事钓男人，倒先学会钓话了。”

        我就保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坐着，也不抬头去迎他的目光。既然他都知道了，那就看他说不说了。

        沙沙的衣物摩挲声，随后便是温暖的双臂从背后环在我肩上的触感。

        “这样满意了吗？”店长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

        店长对我，总是又有礼貌又温柔。那是有余裕的表现，可是反过来说，那也是距离感的表现。

        什么是有余裕？就是和问题能保持距离。

        相比这样礼貌的店长，反而是他裹着风衣自闭的模样让我感觉更能信任几分。

        “不满意。”

        “那我应该怎么做？”店长移到我正脸来，脸上兀自只是笑盈盈的。

        “……我想读店长书店里所有的书。如果店长读过，我就也要读。店长知道的事情，我都必须知道。店长在想什么，我也必须想得到。”

        店长脸上现出讶异的神色，但也就几秒而已。

        这就是我现在每天都在像高中时一样早九晚五往店长书屋里跑，上店长的一对一全类型讲座的原因。

        每天早上到店长的店里，我们一起吃早饭——大多数时候，是店长自制的各种三明治、饭团等，配上咖啡、牛奶或是热茶。边吃早饭，我们边听那个“小八”变成的收音机的新闻广播。吃完饭，店长会要我挑几个我感兴趣的新闻，根据我的知识量预测未来。在我做完推演后，店长会提出他的意见，并在我和他相左之处找到书籍解释我们的视角差的来源。

        我作出的预测只有一成上下的准确度，但店长的预测八成以上最后都会变成事实。这让我更坚定了跟着店长的想法。毕竟，抛去学历壁垒之类的社会条件，知道我们周围将会发生什么是学习的最终目的，而店长比我做得远远更好。

        做完这些后，我们一起吃午饭。店长在里屋搬来了一台电饭煲，而我自告奋勇承担了做惣菜的任务。吃完午饭，下午则是店长的外语讲堂。下午5点至晚上6点前后，我们用同样的任务分担做晚饭，吃完晚饭后店长会和我下棋、听音乐、看音乐剧或是电影，有时也和我一起写剧本之类。

        有些女人觉得让男人为她们做饭是一种荣誉，并理所应当地享受这种服务。但让我们现实一点，男人也是有自己的人生的，他们为女人花更多时间，给自己的时间就必然变少。男人不是服务机器人，他们当然也想自私自利，就像女人一样。

        如果女人a一直恬着脸享受来自男人a\''的服务，那一旦一个愿意为a\''提供服务的女性b出现在a\''的人生中，a的优势就只剩下了a\''对她的自发性感情付出——暂且不论a\''的选择会偏向哪一方，一个依赖a\''的主观意志决定的命题对a来说是危险的。

        我相信有人会抨击我的这套说辞，说现在是男女平等的时代了。这是舍本逐末，因为你把这段文字中的任何一个人物性转一下也是一样的道理。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任何时候都伴随着责任，这和时代、性别毫无关系。因此，我不喜欢店长减轻我的责任，因为那让他占着理儿。

        我不想让店长成为选择能不能离开我的那一方，所以我想尽量还他的债，甚至试图从债务人转身成债权人。用上面那个理论说，我想当的不是a而是a\''。

        然后，有一天，在店长在一边给我的饭碗里倒茶一边讲餐桌礼仪时，我突然就想到了：

        “店长不是一直一个人嘛，为什么还记得礼仪呢？礼貌是距离感的表示的话，店长分明在过没有可以保持距离的对象的人生。”

        “枪祭司不需要吃饭也能活着，为什么还记着吃饭呢？”

        “哎？等等，不需要吃饭也能……那、那不就违反了能量守恒定律了吗？没有营养物质的进账，是什么在支撑枪祭司的氧化反应——不对，那、那就是说，店长一直是为了我而陪着吃……”

        “枪祭司不需要氧化，也不需要呼吸，但这些留待下次再讲。和人一起吃饭是暴露自己还需要摄食这一弱点的行为，在一同用餐分享弱点的过程中人与对方的距离感能得到缓和。我希望蓝玉和我更亲近，所以即使没有摄食的必要，只是为了让你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意义，我也愿意吃你做的菜……而礼仪则是对这种距离感的强化。掌握用餐礼仪，是一个人熟练掌握距离感的收放，也就是将距离感的操纵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表现。蓝玉，记住，这世界是权力的，也不是权力的，但最后还是权力的。”

        后半段他说了什么我是很后来才回想起来的，反正当时我只知道自己脸上发烫。

        店长老是在正经话里冷不丁地掺这种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的告白戳人一下，然后继续假正经。

        那天，关于茶泡饭的茶水量和米饭的配比与社会阶级的关系、加水次数的规定、筷子被浸湿几厘米算不失礼节、茶泡饭的餐具规定之类的解说，我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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