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三月上旬的一天晚上(其三)
蓝玉睡得浑浑噩噩的。
在梦中,她坐在一间没有人的大教室里,窗外是黄昏模样。
有人走过教室门口,先是一个约莫学龄前的小男孩,再是蓝玉孤儿院时的担当老师,接下来是玛瑙,最后是瑞姆。
没有人停下来看教室里的她,就好像蓝玉不存在一般。
蓝玉受不了这种被忽视的感觉,她追出教室,但走廊上空无一人。
蓝玉感到心头发酸,她回到教室,等了几秒,再往走廊里看。
依旧没人。
这次,蓝玉感到恐惧了——她直接吓醒了。
然而,醒来的蓝玉身边,本来应该躺在那里的瑞姆也不见了。
蓝玉被吓得直接整个人都清醒了,她下床披上内衣,找进起居室。在那里,她看到从书房透出少许幽暗的光亮。
进了书房,蓝玉看到披着毛毯,背靠乐谱桌,坐在地板上望着水晶球的瑞姆。
“现在才凌晨4点,不再睡一会儿吗?”瑞姆听到她走近,头也不回地问。
蓝玉走到他身边,一起坐到地板上。
“做了个瑞姆不见了的噩梦。”她蜷起身子小声道,“我吓醒了。”
“是嘛。”
瑞姆解开背后的魔术胶带,向蓝玉掀开他的毛毯。
蓝玉这才发现他披的毛毯是那种“可穿戴毛毯”——穿上后就像电影里巫师的大袍子那样。她拥进瑞姆的毛毯,里面还算暖和。
之所以说“还算”,是因为暖得很有限……
之前与瑞姆有了肌肤之亲时蓝玉就发现,瑞姆周围的气温相当异常。
照理说来,分享同一个被窝的人,且不说产不产生热辐射,至少也应该在被子下产生与空气的热对流,但瑞姆的被窝里几乎只有蓝玉的体温。让蓝玉感觉到瑞姆的体温的,只有来自肌肤的热传导。
饶是如此,蓝玉依然为这小小的温暖而感到安全。
瑞姆面前的水晶球,和蓝玉之前看到的模样稍有不同。现在的水晶球里,有一片雪白的平台悬在空中,在那平台上,一个小小的,穿着长裙的冰人偶正在跳舞。它的舞姿充满了节奏感,蓝玉甚至隐约能用它的动作节奏套入她所知道的歌曲,就好像那个冰人正在伴舞一样。
“这是店长做的?”蓝玉问道。
“球本身不是我做的。”瑞姆的手在毛毯下抚摸蓝玉的指尖,“里头的东西是我做的。”
蓝玉望着冰人一会儿,将头枕在了瑞姆肩上。
“它跳的是什么曲子?”
“是首三拍子的曲子。”
蓝玉等了一会儿,但瑞姆迟迟就是不把话接下去。
“……三拍子,就没了?”蓝玉微嗔道,“店长不打算告诉我曲名吗?”
“138亿年前,上一个世界的曲子……说了标题也没用,你在这个世界找不到它的原曲。”瑞姆淡淡地道,“即使告诉你,你也没有验证的渠道。是我就会怀疑是不是对方在胡说八道了。”
蓝玉眼皮跳了几下:“138亿年前的曲子可还行。你个250岁的又是怎么——”
这时,她想了起来,瑞姆是见过造物主的。
你也许会问,宇宙的年龄至今也就138亿年不到(不知道这件事的建议多读点书),那这首曲子岂不是上一个宇宙的东西,和造物主有啥关系?
嗯,所以说年轻人学好数学很重要……
在我这个作者和正在读拙作的读者的你们所处的,有两次世界大战而不是大陆战争的世界,曾经发生过三次数学危机。其中第三次数学危机是罗素悖论引发的对朴素集合论的讨论。罗素悖论是个数理悖论,写出来也依然难以理解,在这里我用它通俗的描述之一,逻辑悖论“理发师悖论”解说吧。
有一个理发师,声称为且仅为城里所有“不给自己刮胡子”的人刮胡子。那么,他为自己刮胡子吗?如果他刮自己的胡子,他违反自己的宣言。如果他不为自己刮胡子,那他必须为自己刮胡子——然后,是的,违反宣言。
这个悖论中,理发师属不属于“不给自己刮胡子的人”这个集合成为关键。
如果我们将理发师悖论援引至造物主的起源上,我们会发现类似的情况。
一个造物主如果制造了这世上所有的事物。那么,他自己的制造者包不包括在“这世上所有的事物”里?逻辑上说不可能,就像你不可能生下你爹一样。但如果造物主的制造者不是他自己所造,那很明显这个所谓的造物主就没有制造这世界上“所有”的事物。
换句话说,造物主不可能属于“他所创造的世界”这个集合——他必须来自其他世界。
蓝玉为现在才理解这么简单的事感到少许有些可笑。
瑞姆伸手从近处的书柜上拿下一个塑料的光碟盒,盒子的封面上画着群山的草原,以及一个穿着围裙的金发女性惬意地展开双臂舞蹈的模样。
“《thesoundofmuisc》……”蓝玉念了盒子上的标题,“电影?”
“最初是自传,后来改成音乐剧,再后来改成了电影。”瑞姆答道,“但是这不是重点,你没发现吗?你能读懂上面写着的文字。”
蓝玉有些疑惑地点点头:“这有啥看不懂的,不就是通用语——”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很明显,瑞姆现在给她看这个光碟盒,是因为这部电影是他所说的“三拍子的曲子”的出处。那么,这部电影就是所谓“上一个世界”的东西。
既然这部电影在“这个世界”不存在,那么光碟盒也应该是上一个世界的……而“上一个世界”的光碟盒上写着的文字,和“这个世界”的通用语一模一样。
“两个不同的世界分享同样的语言的可能性是天文概率?如果你不知道第一枪祭司的存在,也许就会相信这种说法了。”瑞姆自嘲般地笑了几声,“但是不,我们知道连结上一个世界与这一个世界的第一枪祭司的存在,所以我们能知道通用语根本不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它会变成我们都知道的样子是因为它注定如此。”
就像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似地,瑞姆的声音带上了些许的激情。
“百年以前,第一枪祭司来见我时,说我作为枪祭司的能力有成为上一个世界所说的‘麦克斯韦的恶魔’的可能性。而他是上一个世界的‘拉普拉斯的恶魔’。两者都是上一个世界的物理学假说……那时我才知道,这个世界是第一枪祭司所制造的,反映他的心的‘集合’。”
“不巧,通用语成为‘通用’语的过程是我参与了的。现代人没有比我更清楚奥纳凯语变成所谓的‘通用语’经历了什么样机缘巧合的历史,饶是如此,这些对第一枪祭司来说不过也只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如此的宿命罢了。”
“水晶球是他送给我的,就像这个世界是他的后花园一样,这个水晶球是我的心的‘集合’,是我的心的反映。你有注意到我的水晶球里是一个女性的冰人吗?那是我的anima,或者说‘男性的女性无意识’……我的eros远强于我的logos,我的本质在女性性之中。”
“我之所以讨厌自己的过去,根本原因是作为男性降生在这个世上这件事让我痛苦。就像蓝玉憎恨让蓝玉不得不像贱民活着的人一样,我憎恨让我不得不作为男人活着的世界。就算我如何诅咒,在第一枪祭司安排的这个世界,就像通用语成为通用语一样,我是男人的事实也不会改变——曾经,我是这么想的。”
瑞姆一边说着,一边语调渐渐平静下来,他也将头倚到蓝玉的脑袋边,两人脸颊的肌肤相触。
蓝玉虽然没听懂瑞姆最后的几段话里的心理学名词,但她对瑞姆的自我评价是赞同的。瑞姆不是一个非常男性化的男人,如果他是一个女性,恐怕会比蓝玉还有女人味得多。
蓝玉甚至怀疑自己是因此而喜欢他也说不定。
“那个树精不是第一枪祭司制造的产物。第五枪祭司是,但她不是。”瑞姆接着说道。
蓝玉愣了一会儿,睁大眼睛:“树精……?”
好在只要第五枪祭司这个关键词在,她就立刻知道瑞姆指的是什么了。
“合欢是树精……?”
“严格地说,她是‘植物的动物性无意识’。你知道给植物听音乐能影响产量吧?”
蓝玉点了点头,虽然,数年前她在报纸上读到这件事时心里是嘀咕现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上新闻了的。
“第五枪祭司是唯一一个枪祭司的死者。他的‘枪’附着在了树的集体无意识上,变成了那个树精。如果说正常动物是先有脑后有意识,那么她就是先有意识后受肉。第一枪祭司预见到了这种生命的存在,他将其叫做‘虚数脑’。”
蓝玉理解了虚数脑的概念。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所充斥的数,无论是正数还是负数,质数还是合数,有理数还是无理数,终究是实数。然而,虚数在这个世界是无论如何表征不出来的,它只是一个抽象概念——就像树精违反常识的受肉一样。
但是,“枪”又是什么?蓝玉本以为枪祭司只是像古代文学里经常出现的超自然生物那样的怪胎,可被心理学和数学轮番轰炸一番后,她意识到这群怪人的本质远比她想象得复杂得多。她开始怀疑,枪祭司的存在机理其实极度科学,一点也不超自然……
不过瑞姆只是继续他的碎碎念。
“我杀了托登,他的残余物变成了这个世界本没有的东西,打破了这个世界完全在第一枪祭司的意识之下的铁则。在那之后,蓝玉向我展示出强烈的侵略性和男性性。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树精出现在我的人生不是偶然……因果的循环已经完成,为树精带路去见造物主大概是我的宿命。”
瑞姆转过头望着蓝玉,他的眼神中带着慰藉,但也透出忧伤。
“店长的意思是说,因为树精的出现,这个世界不再完全由造物主掌握。能让店长突破性别的障壁作为实质上的女性方存在的我也就因此出现了?”蓝玉想了很久才开口。
瑞姆点头:“我希望和蓝玉‘关联’,蓝玉希望‘占有’我。”
蓝玉皱了皱眉:“店长总是这样从外部的第三者视角打量自己吗?”
“生气了?”瑞姆笑起来,伸手抚摸蓝玉的脑袋。
“突然就被贴上和自己完全相反的性别的标签,不生气就怪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蓝玉其实并没有动怒。
瑞姆会这样思考自己和她的关系,是因为他是瑞姆——他是枪祭司,他是个250岁的老不死,他是个优雅、孤僻、博学,纵然如此依然待人诚挚的绅士。蓝玉喜欢瑞姆,就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
如果他感觉到蓝玉是实质上的男性方,那说不定这就是事实。
相比那些除了“你是女人我是男人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就没有其他论调的男人来说,蓝玉觉得瑞姆明显更有趣。
人类是有对新意见有兴趣的天性的。如果进化论还没有被证伪,那么在人类漫长的进化过程中,能用更多视角审视同一事物的个体是有生存优势的。
至于为什么现代人变得不喜欢异见者,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放弃进化了吧。
瑞姆大概也知道蓝玉没有真生气,他伸手到蓝玉的膝盖下,将她公主抱了起来,笑眯眯地亲吻了她的额头。
“我们回去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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