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因为我爱你
“你看过那个吗?在王尔德的童话里,他认为影子不是身体的影子,而是灵魂的身体,渔夫就是用这样一把女巫送给他的绿色蛇皮刀柄的小刀割掉了影子。”
多利亚纳说。她把玩着手中的小刀,漫不经心地试图用衣服已经干掉的部分擦拭掉刀上的污渍,并扬起人畜无害的脸庞望向自家的金发首领,稍稍带笑的表情仿佛有些讨好的意思。视觉效果并不太好,毕竟氧化的血渍还斑驳地粘在她脸上。
最终她只是得到了迪诺皱着眉的无言凝视,因此多利亚纳窝心地垂下眼睑,神色黯淡下去。迪诺几乎有点于心不忍,他感到自己的心思难以集中,理论上来说他现在可以对多利亚纳表达关切怜惜,或是冲她生气,责备她对宅邸的防守不力,但他在对方抬起头时撞上了她波光粼粼的蓝色眼睛。真好看,像树叶间隙中被切割出来的一块浸透在阳光里的天空——即便她的睫毛被血粘在一起发黑结块。
多利亚纳被盯得有些局促,她抬手多解开了领口的两颗扣子,这个动作令衣领上凝固的血碎成粉末掉下来。衣服上的污渍开始变成一层硬壳,穿着并不好受,迪诺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像个公事公办的好首领那样,从问责她让敌人闯进家门的失职开始,但在他开口之际,多利亚纳突然咳嗽了起来,伤口愈合后封在喉咙里的红色泡沫被吐出来。迪诺临时改变了主意。
“在等我回来的那么长时间里,那些伤,很痛吗?”
没意料到首领会先这么问,多利亚纳先是向他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眼神,随后才小声答道:“失血到一定程度以后,更多的就只是冷了。”
迪诺叹了口气:“老实说我很……沮丧。你醒来的第一反应是跟我汇报情况,我本以为会听到一句‘你回来了’。”
“如果我不告诉你那些,你们就没法预估这里还是否安全,”多利亚纳显得有些委屈,“我以为在那之前说其他情绪化的话并不很合适。”
“并不是那样,你永远可以对我说任何情绪化的话。”
“因为我是你的家人?”
“因为我爱你。”迪诺缓慢而肯定地说,神情有些疲惫。这次当事人双方都很平静,只是多利亚纳渐渐收起了脸上残存的笑意,全然没有收到爱意的喜悦。
她沉吟了片刻,语焉不详地说:“我很遗憾。”
“……是啊,我也是。”
感觉到好像说错了什么,多利亚纳想了一会儿,对自己的回答做出了更正:“我爱你——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这次恢复意识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让我觉得很安心。不如说,每天能够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迪诺眼底的疲倦稍稍散去了些,他直视了一会儿对方的眼睛,没有给出什么评价,只是抬手拨弄了一下头发,遮住有点发热的耳廓。“虽然现在再问这个显然有点迟,但,我们现在是安全的吗?”他清了清嗓子,用更严肃的口吻问道。
“我告诉过你,如果她再来,她身上的芯片会起效。那是伊诺千提制作的,体积非常小,被打进皮肤下后当事人不会有知觉。它和房子里的安保系统相连,在芯片靠近这里一公里的时候会给出警报,我们至少有时间撤离或是准备应战。”
“是‘她’对么。但她之前直接闯进了这里,”迪诺提醒,“整座房子里都没有打斗的痕迹。”
多利亚纳没有马上回答,她放下了方才从自己脖颈上拔下来的小刀,心不在焉地摩挲着右手上的几枚戒指。迪诺于是补充说:“你没有反击。是因为她比你强很多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如果是前者,我们必须对此做出对策。”
摇了摇头,但多利亚纳皱起眉,似乎犹豫着什么,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这很复杂。”
“她是法蒂玛么?”
得到了一个点头。
“那她是‘女巫’吗?”
“我想,是的。”
“那么,容我猜猜,”迪诺放慢语速,心平气和地说,“你依旧为她上一世的死而感到愧疚,以至于无法对她下重手,甚至你或许认为只有任由她也杀死你一次,你们才能公平而正当地进行战斗。你这次的大意是对她的补偿吗?”
“我也许觉得在战斗之外的场合,我每多受一次伤就能离她的心境更近一点,”意料之外地,多利亚纳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但你现在这么说出来,又让我觉得那并不合适了。可惜当时没有余地让我想太多。”
“那很傲慢,尤其是对不死的你来说,”金发首领公允地评价道,“爱你的人不会希望你受到伤害,而恨你的人只会觉得受到了羞辱。别再那么做了。”
“我想不会了,”她摊开了双手,“现在我可以去冲洗一下了吗?我的衣服和头发好像也都开始结块了。”
迪诺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后知后觉地说:“啊,我好像也是。”
“要一起吗?”
……
门被暴力轰开的一刻,埃里奥猛地将笔记本电脑啪地合上。他惊恐地望着畅通无阻地走进来的吉卜赛女人,最终在对方一把捏住他肩膀时才颤颤巍巍地问出来:“你是法蒂玛……是白兰·杰索让你来的吗?你把前台的老先生怎么了?”
“看来你这段时间查到了不少东西,并不像你妹妹说的那样一无是处,”法蒂玛对他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夺过他手中的电脑,稍一用力掰成了两半,“放心,我只是用了点简单的幻术让前台的老头暂时睡着了。但如果他醒来前你不跟我走,被他看到,我就会让他在仅剩的生命里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是白兰派你来杀我的吗?”
法蒂玛嗤了一声:“是大小姐托我来救你的。”
“我并没有被挟持……”
“对,甚至还自愿帮加百罗涅探查了不少我们的情报。如果你真等到的是白兰派来的人,他肯定不会这么心平气和地跟你讲话。”说完她揪着埃里奥的衣领将他像一只家禽那样拎出了房间。她的手劲大得惊人,不容反抗,并且走路大步流星,埃里奥不得不快步跟着,以免自己被t恤领子勒死。
经过前台时果不其然看到旅店店主正歪着头瘫坐在椅子上,埃里奥有些担忧地想凑近看一眼,好在下一秒老先生发出了一声呼噜,显然生命体征一切正常,他这才顺从地跟着法蒂玛离开了旅店。
“塔蒂她……打算怎么样?”
“对你吗?”法蒂玛屈尊稍稍放慢了脚步,“大小姐慈悲为怀,也许会把你藏到没有出入口的高塔上,等你的头发长到能垂到地面大概就能安然离开了。”
“那不好笑。”
“那你又能怎么样呢,当街呼救?这里严格来说是加百罗涅的地盘,你猜猜迪诺的人会不会来救你?”
“那样你们会当街开战吗?这里还有普通的小镇居民……”
这个回答似乎莫名惹恼了女巫,她没有更多的表示,只是死死地盯着埃里奥,瞳孔像个没有生气的无底深渊。“不能伤害无辜的普通人,你能想到的只是这样吗?”
“什么叫‘只是这样’?你们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无端被你们伤害过的人吗?就像之前剧院里的那些人……”
可惜对方不为所动,面色越发阴沉下去:“只是这样吗?你们作为受过良好教育的当代人,理应具备足够的知识、文化和智慧,在当今社会的资源调度规则下,这种智慧甚至直接意味着权力。你们所接受的教育本该让你们能轻易学得我仅靠自己贫瘠的学识花费百年也不见得能领会的知识,但你面对我时所能想到的劝说说辞却只是如此。老实说,我非常失望。”
最后那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埃里奥并没有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他愣神的短暂时间里,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女声。他们转过头,看到的竟是彭格列的晴守和两个女孩。
法蒂玛想起自己也曾见过她们,没记错的话名字应该是京子和春,但她并没有马上开口说什么,只是将依旧冰冷的视线朝他们扫过去,两个女孩几乎被吓到了,一旁的埃里奥紧张地把自己的衣领从女巫手中扯出来。
但很快法蒂玛的表情便迅速地柔顺下来,她微微低下头,腼腆地对三人笑着礼貌颔首,似乎瞬间回到了之前卑微怯懦的模样。但紧接着她就转而抓住了埃里奥的手腕,以防他转身逃走,几近能折断骨头的力度让后者清醒地明白这不过是她临时的伪装。
“诶?是上次见过的……啊,对了,是迪诺先生的朋友,法蒂玛小姐是么!”棕头发的女孩想了想,轻快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您还记得我,”她做出欣喜的模样,随后稍显羞怯地望向她们身后剃着寸头的银发男人,“笹川先生是陪妹妹和朋友出来逛街么?”
对方提了提手中拎着的几个五颜六色的购物袋,算是默认:“哦,好久不见!你现在的打扮和上次见到时变化好大,我差点极限地没认出来。”
“我换了套不常穿的衣服,是为了出来见一个朋友。”法蒂玛笑了笑回答着,稍稍向埃里奥的方向倾了倾身体,似乎只是在示意,但当事人多少误会成了威胁的意思,尤其是当他发现笹川了平低头端详起了法蒂玛手上唯一的一枚戒指——好在只是枚雕花简单的金属指环,看上去并不像是任何家族的专属工艺。
正当此时街边传来了一阵喧闹,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声源,埃里奥再次感到被握紧的手腕传来一阵疼痛,余光里他瞥见了平不动声色地抬起了戴指环的手。好在喧闹的来源只是停在路边的车在开门时碰倒了一辆经过车旁的自行车,双方开始吵架,引得好事路人在旁围观,并不是什么值得警备的事。
他们收回视线,法蒂玛无辜地眨了眨眼望向了平,视线有意无意地略过他的彭格列指环。
“对了,法蒂玛小姐最近要注意安全啊,”京子突然想起些什么,好心提醒道,“纲君说最近意大利的各个地方都发生了一些事情,有很多普通的居民都被波及而受伤了,哥哥让我和小春下周就回并盛,你和迪诺先生格雷小姐他们也一定要一直平安无事啊。”
关切的话语却仿佛又触发了什么危险机关,作为对方口中所说“一些事情”的始作俑者之一,法蒂玛却微微蹙起眉,电脑死机般静默了许久才重新启动,抿了下嘴唇,颇显感激地点点头:“我会的,谢谢您……您是个好人,也一定要多加小心啊。”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抬起头,对了平并不太情真意切地笑了笑,好在不知是心照不宣,还是出于大条的神经,晴守并没有多说什么,仅仅是在离开前对她扬了扬手:“祝你们今天都有个极限的好心情。”
直到被揪到车上,埃里奥才真正松了口气。女巫冷冰冰地对他说:“你在担心什么,怕我和彭格列的晴守当街械斗而伤到那两个小姑娘?”
“笹川先生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但……你会吗?”
“也许会,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只是不在乎她们。不如说若非有大小姐的拜托,我也不在乎你的死活。”
她语气中那种打心底的冷漠令埃里奥不由打了个寒颤,他思忖片刻,壮起胆子追问道:“我不明白,你被人深深伤害过,难道不是更能体会那些平白无故遭遇苦难的人们的心情吗?”
回应他的是法蒂玛死灰一般的凝视,那眼神里隐约还带着些困惑、嫉恨和愤怒,但她终究还是压抑下情绪,沉声反问:“关于我你都知道些什么,让你自认为足以对我的所作所为指指点点?”
“我听说过……你保有前世的记忆,并且它们都很……呃……充满了苦难,但……”
“既然这样,那我也不明白,”法蒂玛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你们作为受过教育的人、手握资源的人、很可能也是无意中就能轻易让他人遭受苦难的人,只要你们想看,你们有的是途径可以看到全世界的各种各样的苦难,但你们对可怜人的不理解并不会受到指责;反而是我,千百年来第一次从笼子里逃出来,却被不断地指责着:想法不够周全,姿态不够体面,对他人不够有同情心。我认为这并不公平,您说呢?”
“我没有想指责你,你的遭遇……让我感觉很难过……但你真的认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吗?白兰是对的吗?”
“我没有那么认为,我只是觉得我不该是先反省的那个人。”
……
“我觉得我可以自己来。”
多利亚纳小声说,但她的首领还是不由分说地用毛巾胡乱擦拭着她冲洗过的头发,于是她不再说话,安分地将几枚戒指一个个地戴回手上。
迪诺因此想起了些什么:“格雷先生,我想确认一点,你还记不记得现在的法蒂玛是否有佩戴特殊的指环?”
多利亚纳思索了一会儿:“她有一枚金属的雕花戒指,但没有玛雷指环,我不太确认那是否是用于战斗的类型。”
接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唐突地说道:“迪诺,你有没有想过,说到底‘不伤害无辜的普通人’其实是文明社会定下的规则,并不是生物本能,本质上是一种交换,用自己不向他人施暴的承诺换取他人不残害自己的保证。而交换必须是等价的,倘若一个人从未得到过这一规则的庇护,而是反复地、无止尽地遭受着刻意的伤害,那么要求他不伤害他人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
首领拿毛巾的手停了下来:“是在说法蒂玛?”
面前的金发脑袋点了点头。
房间里陷入了寂静,多利亚纳感到身后的人又重新开始认真地擦拭自己的头发,顺着发丝的方向,将方才被揉乱的头发一缕缕理顺。过了一阵,迪诺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嗯,怎么说呢,理性上讲,我依然不能认同对无辜的普通人造成的伤害,但本质上,精确而等价的复仇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说着他顿了顿,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么说或许有点自以为是:虽然不认同,可我也许能够理解,一个人可以是极端残吅暴的,同时也是无辜和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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