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京师
第三十五章京师
翌日清晨,梅郁城趁着天光未明便借口要进宫面圣离开了主院,一时匆匆下,侯夫人也没有注意到她眼底的乌青和微肿的眼眶,梅郁城回到赢剑楼,大略梳洗了一下,熟悉的无力感又浮上。
虽然比起刚刚挨了算计那会儿还强些,可梅郁城明白,要尽速解决京城的事情,回到边关去,至少在那里,要隐瞒什么或查证什么都更加容易。遂一日都不敢耽误,掐着常朝快散的时候,递了牌子求见承明帝。
还是熟门熟路地进入御书房,梅郁城却在承明帝身边看到了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
君臣大礼参拜后,承明帝身边的年轻内侍,快步趋近撩袍就要跪,梅郁城哪敢教他这一礼施足,赶快伸手虚扶:“高公公快请免礼。”
这位礼数十足的并不是旁人,正是承明帝身边除老总管李怀之外,第二得宠的内侍——曾经的宣府镇守太监,刚刚升任内厂掌印太监的年轻内侍高峤。
不过比起梅郁城,无论官职恩宠还是在大周官场上的影响力,高峤都逊色三分,梅郁城这句“高公公”也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承明帝见状遂笑:“皇妹太抬举这野猴子了,怕不是他参赞宣府军务时狐假虎威来着?”
这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可是把高峤吓着了,赶快回身“咕咚”跪在龙书案前俯身告罪:“陛下这话可折煞奴才了,奴才就是再轻狂,也不敢对着梅郡主不敬啊,奴才在宣府可是鞍前马后给郡主跑腿儿,一丝也不敢怠慢。”
梅郁城心中好笑,却也明白这位可称“权宦”的年轻内侍并不像他做出来这般胸无城府嘴没把门的,但即便他是御前人后两幅嘴脸,深究起来人品并不差,亦是忠心耿耿,当下上前半步笑道:“陛下,确如高公公所言,他执掌宣府镇守之职兢兢业业,对微臣也多有襄助,此番被北梁算计,亦是高公公坐镇宣府临危不乱,才助铁骑军亡羊补牢,力挽狂澜。”
承明帝自然有渠道知道边关众人的一举一动,眼前这两个也的确都是他所信任的,当下也不再说笑,抬手让高峤起身:“行了,知道你忠心,襄助铁骑军有功,日后朕再赏你,刚你奏上的事情朕有数了,且退下,朕跟寒彻还有话说。”
高峤这才起身,恭恭敬敬向承明帝和梅郁城行礼,一路倒退着出了御书房。
高峤的脚步声渐远,承明帝示意梅郁城坐下说话,梅郁城环顾左右,发现御书房里居然半个人都没有,就连忠心耿耿的老内侍李怀都被屏退了,就明白刚刚高峤奏上的,大略也是机密事情,便放心将在密云探得之事一五一十说与承明帝知道,再请圣令彻查此事。
承明帝闻说此事虽然眉头深锁若有所思,却并未如梅郁城预想般惊诧或动怒,这难免令她有些奇怪,承明帝接下来说的话,更是令她意想不到:
“卿之所奏,正是这几日朕着人暗查之事,却不想你查的更清楚,你说的那样兵器,的确是朕一直在关注的,既然朝廷能从外邦得到那物,未必乱党就不能,至于齐家,此事的确堪虑,但你也不必过于担心……”说到这里承明帝忽然止住话头,两道犀利目光直逼梅郁城双目:
“只是,除了密云,爱卿就不打算说说宣府的事情吗?”
圣音甫落,梅郁城便离座跪倒,心中既惊也愧:“臣有罪。”
梅郁城跪倒在地,等着承明帝再发问,甚至降罪,许久却只等来悠悠一叹:
“罢了,抬起头来。”
梅郁城闻言不敢抗旨,举目恭谨对上承明帝目光——那双熟悉的瑞凤目里面是她从未见过的严厉,哪怕是年幼时误解顶撞于他,或是之前吃了败仗,也未曾见过,一瞬间梅郁城似乎明白,素日常听旁人提起,所谓伴君如伴虎,是什么滋味,对着这样的目光,梅郁城心里并无恐慌,只有浓浓的愧疚和后悔,然而不过是一瞬,承明帝的目光又转柔和,甚至比平时更多了三分怜悯:“我知道你的心思,可你不该骗朕。”
这一句,刺得梅郁城眼眶发酸,忍不住垂眸盯着地上水磨青砖:“是,臣欺君之罪。”她静待承明帝的安排,却不想眼前突然一花,承明帝居然也蹲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吓得梅郁城赶快跪着往后退了半步,再俯低身子,承明帝却“噗嗤”笑了:“难得看你要哭,你还委屈上了,朕一向视你如同怀,你却忍心将朕蒙在鼓里这么久,听高峤那猴子报上你可能落下了什么大伤损,朕揪心得一夜没睡好,你还委屈了?”
承明帝这么一说,梅郁城倒是真心酸地落下泪来,俯身叩首:“是臣想差了,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承明帝叹了口气,抬手拽着她袍袖,将她生拽起来,对上她朦胧泪眼:“我啊,总觉得这么多年用心朝政,也算是御下有道,当初父王教的恩威并施,也学得几分了,偏偏就是对你,总是狠不下心来……”他说着说着,竟带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梅郁城此时止住了哭,抬眼自己全心全意效忠的这位帝王,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来认错,承明帝又笑了:“大概是因为朕一直以来并不是将你当做臣子,而是当做妹妹看待。”
“陛下……”梅郁城心中一暖,承明帝却假作不悦,梅郁城赶快识相改口:“皇兄。”
承明帝听她这一声难得带了小女儿态,知道自己君臣兄妹这话算是真的说开了,方才露出舒心笑意:“我明白你是想为我,为大周守住北疆,然而你要懂得,朕放手让你镇守宣同一线,是因为明白你有这样的才华,也懂得你的志向,朕更相信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尽力稳住局势,但是朕不准你在自作主张替我去扛什么,不准在此事上再做欺瞒,不然你就给我回京师收拾收拾准备嫁人吧。”
梅郁城听承明帝说出戏谑之语,明白他是真的消气了,但她并非恃宠而骄的性子,还是恭谨下拜:“此次是臣一时想差,得陛下圣心慈意宽宥,臣不敢再有隐瞒,定将此事细细做一密折呈于陛下,只求陛下能将查勘此事的任务交给臣,臣定不负陛下期望,与高公公妥善商量,互通有无,将背后势力一网打尽,以报圣恩。”
承明帝一时欣慰,抬手虚扶她起身:“罢了,既然你一直查勘此事,便以你为主,朕会告诉高峤随时准备协助你,你要的那个顺天府的推官也可以给你,以后查证到新的线索,直接密奏给朕便是,话说回来,一说叫你回京待嫁你就吓得又跪下,人家小姑娘都盼着嫁人,你怎么跟要挨板子一样。”
梅郁城被他取笑,一时无语,只能讪讪陪笑,承明帝却微沉了面色摇摇头:“你大约还是忘不了那个人,想来劝你的人也多了去了,皇兄也不多说,我只说一句,将来你若看上谁了,哪怕是皇亲国戚,朕也可赐旨意让他入赘,老侯爷是对社稷有大功的,你也是赫赫战功在身,朕不会亏待你。”
梅郁城心中感念承明帝的信任和恩宠,也明白此时多说无益,只是又恭谨下拜,君臣二人才议起了正事。
这一边,高峤出了御书房,熟门熟路地奔了西内苑外有头有脸的宦官门所居的槐树苑,槐树苑顾名思义,乃是遍植槐树的一连片院落,与皇帝所居的太极宫只有一道宫门相隔,自然就成了各位受宠的首领太监居住之处,高峤一时不想出宫回定安坊去,便带着手下小番子溜达到了这片地方,恰逢老义父李怀未在宫内当值,也只能转身到了自家师弟高勤居住的地方。
一进门,就闻到香烟缭绕,他也是久居宫中见过世面的,当时就皱了皱眉头。高勤正在榻上歪着,看是自家师兄过来了,赶快跳起身随便蹬上鞋子躬身走到他面前,亲自接过他脱下来的大氅,又往屋里带,高峤看他这么殷勤的样子,刚刚的不满也散去几分,自去榻上坐在上手,对着一边摆弄茶碗的高勤笑道:“便是我来了也不必如此,让孩子们弄就好,你是身子不爽才歇下的?”
高勤听他这么问,面色微赧:“嗐,昨日在太极宫值夜,今天就犯了懒,阿兄见笑了。”
高峤点了点头,又指着香炉:“知道你风雅,不是不让你熏香,但也不是什么香都敢用的,我闻这沉水香比太后娘娘屋里用的都浓,何况师父他老人家只要在宫内当值,便是歪着也是衣冠齐整,随时等着主子们传召的,你这大白天的就……”这么说着,他叹了口气:“阿勤,咱们不是王孙贵胄,一身荣耀都是主子们赏的,身为内侍夹着尾巴做人还要被那些大臣指指点点,你可别再轻狂了,被人抓了小辫子去。”
高勤听了他这些话,吓得赶快起身恭恭敬敬行礼,又被高峤拉着坐下,讪笑了一声开口:“阿兄教训的是,以后小弟可不敢了,不过这沉水香还真是太后娘娘一时高兴恩赏下的,也是今日头疼,才敢拿出来用……我这儿解了衣服歇会儿,孩子们都远远守着呢,就是主子传召也来得及,不过以后再不敢了,阿兄莫气。”
他们二人一同入宫,得恩师李怀庇护,后来又得承明帝恩赏一起做了恩师的义子,自是情同手足,高峤也知道高勤是罪臣之子罚没入宫的,素日难免多讲究些,此时也看他低声下气赔小心,也不忍心多讲,便换了高兴的话儿出来说:“行了,赶快给我坐下,咱俩之间哪儿那么多规矩,说起来……你这边的孩子们的确机灵,也难怪师父说你伺候主子比我强。”
高勤听话听音儿,自然知道自家师兄想说什么,嘿然道:“嗐,师兄坐守边镇,那可是大将军的功劳,小弟怎么能比。”看高峤又瞪了他一眼,赶快自道“轻狂”又开口:“不知道秦茂那个孩子,在阿兄手下是不是当用。”
高峤也正打算就此事夸他几句,当下便颔首笑道:“阿茂挺好的,在宣府的这些日子与将校们也混熟了,杀敌用命,是个当兵的料,只可惜跟咱们一样,这辈子都别想当上将军了,到底是缺点儿什么的。”
高勤闻言嘿嘿一笑:“我也是看那孩子在宫里憋不住,才让他去伺候阿兄,求什么功名啊,能把你伺候好就行了。”
高峤又叮嘱了几句,压低声音对高勤言道:“找个你这儿可靠的孩子,到御道上盯着点梅郡主,看她出了太极宫赶快来回。”
高勤眉稍一动,却没有多说什么,赶快吩咐手下的小太监去办,兄弟二人又吃茶聊了几句,就看到一个小内监脚步飞快跑进来,跪在二人脚下:“回干爹,梅郡主刚出了太极宫,往太后娘娘所居的仙居殿请安去了,不过这都午牌时分了,说不定太后娘娘要留用膳……”
“无妨,盯好了等着回我就是。”高峤对小内侍的机灵很满意,又转向高勤:“要是郡主真留在仙居殿用饭,我也在你这儿凑合一口。”
高勤挥手让小内侍们退下,又笑:“那感情好,前次干爹赏的酒我还没舍得喝,正好陪阿兄喝点……不过,阿兄你干嘛非等梅郡主,你都在宣府镇守那么长时间了,多少话儿还没说完?”
高峤听他揶揄,抬手就打,却是高抬轻落,也不多说,只笑啐了一口:“轻狂,刚说完你,大白天就敢喝酒了!”
二人说说笑笑的,却并未等到午膳时就听到梅郁城出了仙居殿,高峤算着梅郁城出宫的路线,从侧门出了西内苑,顺着永巷一直往宫门口走,他道路熟脚下又快,到底是在靠近宫门的地方截住了梅郁城,装作偶遇的样子上前行礼,梅郁城还了半礼,心中纳闷高峤早就该出宫回定安坊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说是“偶遇”她自然是不信的,便等着高峤开口。
高峤寒暄了几句,二人也就出了宫门,梅郁城正纳罕他倒是沉得住气时,高峤总算开口了:“说起来,杂家还要给郡主赔个不是。”
梅郁城听他切入正题,便停下脚步,开口笑道:“高公公这是哪里话,此次宣城之劫,还是靠公公坐镇方才免于城池陷落,该是我感激公公才对。”
高峤躬身道了句“不敢”,又冲着皇城拱手道:“都是为了陛下,何须郡主道谢,杂家说的是我手下的孩子们误打误撞得罪了侯府贵客的事情,那日我打听到他们在坊市上起了冲突的那位公子,竟是郡主的座上宾,把他们修理了一顿就赶快去求顺天府张大人放人,却不想梅大人已经替郡主将人接走了,后来杂家领了皇命办事,郡主也去了密云,一直未得空登门致歉,此次恰遇着郡主,哪有不告罪的道理。”
梅郁城心说居然是这事,高峤也是够仔细了,当下笑道:“公公不必如此,那人是我家世交之子,来送节礼的,也是外乡人不懂京城规矩,冲撞了内厂卫,顺天府裁断也是合情合理,高公公不用放在心上。”
高峤是听了坊间传闻说梅郁城可能要招赘什么人,怕自己手下冲撞的是她心头肉,心里不踏实才来道歉顺便探口风的,眼下看梅郁城这么淡淡的,想到那后生也着实没受什么罪,方才放下,又客气了几句便拱手道别。
梅郁城上了马往侯府走,心说朝野上下都说内宦里高峤独得承明帝宠爱,隐隐竟有超过老总管李怀的势头,但素日她看此人,却是个秉心忠正之人,虽然生性圆滑,年少得宠又难免有些跋扈,却不糊涂,行事也算爱惜羽毛,虽然顾忌外臣不得结交内侍的规矩不便与他深交,但也不至于人家刚卸任了宣府镇守太监之职就人走茶凉,客气还是要客气的。
这么想着,梅郁城带着白袍转过宫城边的小路,上了定安坊的大路,心中一动,想着该在离京之前去探望一下义父永王殿下,就怪上了王府所在的那条大街。
进了二门刚下马,就看到王副总管高顺一路小跑迎了过来,梅郁城看着好笑,随手摸了锭银子递给他:“劳烦你一路相迎,留着喝茶吧。”
高顺乐呵呵收了银子,看得门房上新来的小子一阵纳罕,俗话说宰相门房五品官,高总管平素对着那些拜会的臣子也是有几分架子的,加上永王府规矩大,从来不许家丁接人家的打赏银子,他看到这幅情景自然想不明白,问过旁边的老人儿却被人家一瞪:“那是梅郡主,殿下的义女,自家主子的赏银能不接吗?”
门房闲磕牙的时候,高顺已经仔细引着梅郁城往内院走了:“郡主回府,先去后院歇歇吧?”
梅郁城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自家义父眼下不方便见她,点点头:“父王在忙?我就是来给他老人家请个安。”
高顺引着梅郁城到了后院绣楼,叫左右小丫鬟伺候着脱了外氅,行礼禀道:“是赵国公散了朝就跟着王爷回来喝茶聊天,估计也快告辞了,烦劳郡主稍待。”
梅郁城点了点头让他下去先忙,忍不住琢磨起这个节骨眼上,赵国公高士谦来找自家义父有什么事情,不过转念一想他二人本就是至交好友,或许真的只是喝茶聊天,索性丢开繁杂心思,歪在贵妃榻上歇了会儿,不一会儿王府的婢女就端来了热茶,白袍接过递给梅郁城,又笑着夸王府的侍女们机灵。
梅郁城心中明白,这个绣楼和这些侍女,全部都是当初永王独女端和郡主和亲梁国前留下的,如今八年过去,郡主也在北梁造反那年便“因病”仙逝,永王放不下亲生女儿,这些就都按原样留着了,也是因为只有这个院子里有侍女,永王才每次都让梅郁城在此处暂歇,梅郁城也能体会到自家父王心底里沉着的思女之情,从未推辞过。
本以为一会儿就能见到自家义父,却不料赵国公居然快到午牌十分才离开,前院就来传话请郡主陪永王用膳,梅郁城想想左右午后也没事,便应了往花厅而来。
梅郁城身子不爽,近午也没什么胃口,陪着永王用了点就撂下筷子,永王一抬手,将伺候用膳的全都屏退了,只留下白袍和高顺。
梅郁城明白,自家义父是有话说。
永王尚未开口,先拉着梅郁城的手为她把了脉,感觉到梅郁城经脉强健了几分,才算放下心,虽然只是当着亲信也没有多说,父女二人只是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永王让高顺上了茶,对梅郁城言道:“想必你也听他们说了,子彬刚刚来找我说了些朝堂上的事,为父觉得还是得让你心里有数才好……”
梅郁城知道自家父王口中的“子彬”便是当朝阁老高士谦的表字,赶快坐端正了:“是,女儿敬听父王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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