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灯火阑珊【下】
溜达了一会儿,卫明月稍微冷静下来,拿起手里的镯子对月细看,见上面刻着常见的吉祥连理枝,越看越喜欢,抬头看看皇帝那边,方才注意到除了江忱旁边还有几位,看似路人却一直有意无意围着皇帝等人,不少都是熟面孔。
嚯——卫明月心里这么叹了句,仿佛又发现了自己衙门的不得了之处,却无端想起梅郁城午后说的那句“大周好男儿也不少”,脸更红了。
平素见多了,她倒是没想过,大周男儿中的翘楚之辈,镇日里就围绕在自己身边。
温律和卫明月诚惶诚恐地跟着皇帝一路溜达,居然穿过大半个京城到了东市,萧禹自继位以来一心扑在国事上,连出巡都很少,更是没怎么逛过这所谓“天子脚下”,此时看什么都新鲜,抬头瞟了一眼周围幌子最多,最热闹的一家酒楼:“‘客京华’?好名字,就这儿吧。”说着就举步走了进去,江忱紧紧跟着他,回头对卫明月使了个眼色,卫明月赶快上前,只听自家督公道:“这家店什么来路,你知不知道。”
卫明月一笑点头,江忱明白她这意思就是“无妨”,便未多问,引着萧禹进去,或许是皇帝驾临天公都作美,居然还剩了一个雅间,皇帝坐定后,江忱对着卫明月使了个眼色,二人就到了门外,卫明月没有用江忱动问,便凑到他耳边道:“此处是江南温家的产业,在京师无根无基全靠货品口碑和家族名声,东家是温三公子,开张有几年了,本分经营没有出过事。”
“很好。”江忱看着她笑了笑:“我知道的都没这么仔细,幸亏有你。”
卫明月直到江忱进了屋都是晕乎乎的,在走廊上对着敞开的窗户搓了搓脸才压下去红晕和笑意,故作沉稳地进了屋。
不多时便有小二呈上菜单,承明帝点了个太湖白鱼,一个软兜长鱼,又将菜单递给温律,温律哪里敢接,承明帝却道:“怎么,令宥还跟大哥客气吗?”温律琢磨着,当着外人皇帝应该是不想露出马脚,赶快装出小女儿态:“那小妹可就不客气了。”她接过菜单垂首细看,旁边的承明帝的目光却在她脸上凝了一瞬才离开,刚刚那一笑完全不同于紫宸殿上端庄自持的宣府卫佥事,突然让承明帝意识到:自己视为可造之材的这位臣子,是一个妙龄少女。
温律选了个无功无过的翡翠虾仁,便将菜单递给江忱,江忱却转手递给了卫明月,卫明月看着那些好吃的,尤其是扬州狮子头,感觉自己已经开始饿了,可当着皇帝,她还要顾及三分官体,哪敢点个大丸子上来,选来选去突然想到自家督公晚上不吃肉,便点了个开洋蒲菜。
江忱看她点的这菜,反倒将菜单要了过来,直接点了个红烧狮子头,承明帝一听就笑了:“你不是晚上不吃肉吗,怎么改性了。”
江忱端起茶笑了笑:“总有人吃。”
卫明月盯着面前碧绿的茶汤,假装听不懂。
不多时菜点齐了,小二退出雅间,房内一时安静下来,江忱正想着说点京师盛景打开话题,承明帝却看着温律道:“令宥,你在宣府两年多,对漂没兵饷之事怎么看。”
这句一出,别说卫明月端着茶的手抖了三抖,连江忱都挑起了眉毛,他转头对卫明月使了个眼色,她便会意起身,承明帝却笑了:“素影不用回避,不过闲聊。”
“是让她出去叮嘱外面的兄弟看好门户。”江忱看着承明帝解释了一句,承明帝便颔首道:“有劳。”
卫明月出去传了江忱的话给外面几个同袍,便跟他们一起坐着等:她可不傻,自家督公分明是想将自己择出去,不然以他的能耐,哪个人能偷听到房内的动静。
可令宥怎么办啊……
卫明月心焦不已,连着灌下去三碗茶水,搞得旁边贺武直问她是不是吃咸了。
卫明月想着:若是温律聪明,就该说自己没听过或者不太懂,可那样会不会让皇帝觉得她差事当得稀松?不过总比直议此事要好得多。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雅间内温律已经在须臾间便将权衡抛却,对承明帝行礼道:“此事不宜在此禀奏,臣回去专修一本呈奏陛下。”
“无妨,孚信给咱们看着了,爱卿说说看。”承明帝言辞依然温和,温润目光里却带了一丝犀利:“简单说说。”
温律垂眸盯着面前的茶碗,没有再犹豫:“回陛下,此事在边军中并不多见,毕竟边将还要靠兵士们冲锋陷阵的,据臣所知,辽东、宣大、宁绥一带都没有严重的漂没兵饷之事,但其余各省,加之东南则多有此弊,西南臣没有查究过,不敢妄言。”
“就剩西南没有查究过,爱卿已经查究了不少了。”承明帝意味深长道:“你还查究过什么?”
温律明白,自己已经让君王起了疑心,但自她开口就明白会是这种结果,并且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时竟毫无畏惧:“回陛下,臣还查究过江南乡绅侵占民田,有丁者无田仍要纳粮,有田者却可逃脱丁税,查究过江淮水患缘何久治不成,还有江陵……”
“行了。”承明帝打断了她的话头,旁边的江忱却是一阵赞叹心惊,赞的是这温佥事年纪轻轻居然将承明帝最为烦扰的几宗积弊全都看出来了,惊的是,她居然就这么大喇喇地说了出来,连江陵……都敢说。
承明帝心中亦是惊诧:“明白这三宗已经了不得,江陵之事你就不必忧虑了。”
温律赶快起身撩袍跪下:“臣妄言,请陛下治罪。”
承明帝沉吟许久,旁边的江忱已经有点担心了,萧禹的确是古来帝王中最有容人之量的那种,可这位温大人说话也太不顾及帝王心术了……
承明帝没有让温律起身,而是轻笑了一声:“你是聪明人,当知道刚刚说的话会为我忌惮,罢官甚至掉脑袋都说不定,你怎么就敢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温律不知皇帝这话是问自己还是判自己,此时却已抛却了一切顾虑,再俯身叩首一字一顿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江忱心中一叹,刚想打个圆场,承明帝却对温律道:“不知是死生以之,还是巧言令色。”
“陛下若恩准收下臣的本章,臣愿将头顶乌纱并项上人头一并奉还。”
江忱有点着急了,心说这个温大人怎么说话这么呛人火,看来是真不把仕途放在心上了,可如今他们君臣二人针尖对麦芒,他也根本插不进话去,却不料下一瞬承明帝却是爽然大笑:
“哈哈哈哈,爱卿何出此言。”说着竟然抬手把温律拽了起来,不是虚扶,是实打实的拽,顺手还把她拉到了座位上,一时温律和江忱都愣了。
“朕一直想要自己的肱股之臣,父皇留下的虽然也好,到底不是自己的心腹。”承明帝端起面前的桂花酒一饮而尽:“忠臣良将朕有了,机灵的也不缺,但朕缺一宰辅之臣。”承明帝压低声音对温律道:“今日朕是不是找到了这个人,就看爱卿的折子写得如何了。”
温律当下心情何止一句“受宠若惊”可以概括,顿时话都说不出来了,承明帝却是心情大好:“可你这些折子不能从内阁递上来,不然怕是要引起轩然大/波的,明日朕让内厂给你送些东西去,你要是不会用,就问寒彻,切不可再让旁人知道了。”
江忱想了想,不会用能问梅郁城的该是什么,心中一惊,端茶喝了口,心道:陛下这是要给温大人密折专奏之权啊。
“你这些话,也不要再对旁人说了。”承明帝笑眯眯地看着温律:“现在不是时候,爱卿能不能等朕几年?”
温律此时如何不知承明帝话中深意,一时竟落下泪来:“臣明白了,臣会用这几年,再深入查勘,细细理出章程来。”
承明帝心情大好,抬手拍了拍她手臂:“好,不过今年朕就要办饷银这事,你这个月别出京,过几日朕叫你来蓬莱殿再议。”
温律点头应了,江忱却听到门外楼梯上有脚步声,便出言提醒:“有人过来了,是卫素影。”
承明帝便呵呵一笑:“不说了。”
江忱起身将门打开,却见门外卫明月端着一大盘子软兜长鱼对着自己笑,心说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和温律都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若是下面那些,大概直接将小二拦了,哪懂得自己传菜这种两下不生疑的办法。
一时屋中觥筹交错,似乎刚刚决定了国运走势的那番对话并未发生过一样,注定留名青史的人,此时此刻讨论的却是淮扬菜明明以清淡见长,为何一到京师就又甜又咸——这种凡事俗情。
承明帝自信一顿饭找到了自己的宰辅之人,却不知他的“忠臣良将”也正溜达到了客京华门口,梅郁城抬头看到那些既熟悉也陌生的灯笼挑旗,心中一阵唏嘘,旁边的裴昭见她突然驻足,还以为是有意进去用饭,便笑到:“阿薰饿了吗,咱们进去用点儿夜宵。”
白盏月心中却是一抽抽,暗道裴昭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果然梅郁城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不饿。”
自从两年前宣府诀别后,她便尽量避免看到一切跟花冷云相关的东西,更何况是曾经留下共同回忆的地方,怕的就是睹物思人,心痛她已经习惯了,她只是不想失态。
但裴昭却把她的婉拒当成了客气,看到旁边有酒楼支出来向过往游客们卖点心的摊子便笑道:“那给你买点儿点心吧。”
白盏月看不下去了,上前半步就要提醒他,梅郁城却抬手一挡,走到裴昭身边,指着豆香米锦和运司糕言道:“买这两种吧。”
裴昭欣然应允,让伙计各捡了六块包好,白盏月却是暗自心疼:这两种正是当初花冷云最喜欢给梅郁城做来吃的,尤其是运司糕,上面点的花儿和外面卖的都不一样,是拿豆沙和红曲画的一枝梅花。
梅郁城拈了一块运司糕尝了尝,裴昭笑问她好不好吃,梅郁城似乎有些出神,沉了沉才笑到:“太甜了。”
月仍满轮,灯已阑珊,梅郁城道了声乏便谢过裴昭相陪,带着白盏月打算离开,裴昭提出送她们回府,亦被婉拒了。
三人离开后,客京华二楼雅阁内,青衣的俊朗公子离开了窗边,对旁边小厮道:“下去将春生给我叫上来。”
小厮应了往楼下将自家点心摊子小二唤了上来,春生给东家问好后,温辛抬手递给他一杯香茶:“今晚辛苦了,给你加半月工钱。”
“多谢东家!”憨厚的少年眉开眼笑,温辛也被他逗笑了:“刚刚那一对衣着富贵的男女在你摊子边儿上都说什么了,买了什么?”
待那少年一一说了,温辛随手拿了本菜谱,在上面勾画了几道:“你去告诉后厨,明日将这几道菜和点心按杏花烟雨楼的做法做出来,赶在午饭的点儿给撼北侯府送过去,就报我的名字。”
少年虽然不解其意,也不多问,仔细应了便下去了。
温辛端起面前上好的龙井茶饮了一口,觉得本是喝惯了的味道,今日却多带了几分苦涩。
“不如回江南吧……”锦年公子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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