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恚
闲人自逍遥,江湖事江湖了,今朝风浪起旦日风浪消,谁惦记谁烦恼,贪嗔痴宜抛。
黑派那点陈芝麻烂谷子,丢江湖放生,小小一尾鱼,是鱼游至老眠江底,还是鱼死江面翻肚皮,日新月异的江湖事不牵记,忘性大的江湖人也不在意。
慕少艾是个没烦恼的闲人。
闲人没烦恼,没烦恼心空空,来去自寻烦恼。
茧之道三路,中道不载于百叶图。南宫神翳拿他的无后路给黑派辟后路,知余众平安,便往泉下折腾首座去了。没有南宫神翳的黑派,自非翳流黑派。首功慕少艾连肉带羹吞光,总得留人一口清汤。他藏起指骨铎舌,剑与匕抛在天之界限,往四方台去,杀了一群人,放了两把火。
一群生不如死的人——气若游丝等死,半痴不颠想死。隐楼遗骸千千万万,拼不起几具白骨。认萍生掌领隐楼以来,药人的名姓籍贯,能问清楚的他都记下了,原是以备身后事,但名姓太多,想勒铭刻姓,天底下没那么大的石头。末了折中:某年某月某地几人,共坟,合祀。日后寒衣中元,酤酒数坛,祭于千尺外便是。
两把欱野喷山的火——隐楼书阁,东西各一。烽烟迟来,熇熇烈火喧宾夺主,声势比沙场浩大。隐楼惨景,天不忍见;书阁秘录,湛患务除。黑派以毒、蛊独峙一方,而群蚁附膻,焉知今夜千兵中蚁卵几何?世间不该有第二座隐楼。
两把火烧尽,终竟往袖雨庐。
烽狼穿宵,分明是人间道上步匆匆,却似火涂道上跑一遭。
袖雨庐不远,烽火恶声还不及烧来。
斗室空壁,相与吊丧。铁筝回还,剩烟筒一管与两半。一管新来,把玩嫌涩;两半是旧侣,某日他心头火起,狠命折断,不如断人五指痛快。
认萍生入翳流后没用过剑,一贯爱使匕首与水烟管。水烟管是风流人的常好,一架打完,尚可享烟两斗,短匕不必说,背后捅人之上品。教主信首座信得过分,他背后捅人便轻易得过分。信之一字,人言合之,人言分之;可合可分,足见信与不信不赖人言,只赖人心。
人心自古不靠谱。
人魔,魔在人后,人心脱空,魔心是用。
死战一场,与人同酣。譬如饮酒,酒极则乱,乱极则耽[1],耽极则……
入魔啊。
他叹一叹,贴身收好新烟筒,又携着两段旧事与旧管出门。
门外药圃荒芜,木匾兀自八风不动,徒留四字,“不得入内”。鬼门关也闯过,美人榻也卧过,再说不得入内,很有些贼走关门的意思。他与木匾一道呆了呆,人快成木匾,恶鬼附体一般。飘回屋内,翻半天翻出上半块——怎么就没丢呢。
上半块,三个半字,强充四字也无不可。他将第四字又毁一半,心想认萍生权且算个神医,而南宫神翳也不至于连一个字都不给他。余下两字,认萍生从未叫过,烫口;南宫神翳也鲜少如此称呼他,临死时一意补上,不知是想记牢他秋后算账,还是今生连一个字都不欲欠下。
他选一字不刻,提来旧烟管与木片合埋,起第三把火。
魔罗,人魔,魔心,三魔一冢,不留字。
百身莫赎,何问地狱。
而认萍生是个贪心的闲人。
贪人酒,贪人相,连命也贪,自封是天下一等贪人。
未料贪人之上还有魔头,魔比人贪,贪得无法厘秩。
一等贪人勉为其难,胡言品评。
何止是贪,从生贪到死,下九阴都不放过,被他盯上只有四个字,惨绝人寰。不过贪人命硬心肠软,思前想后,还是自身奉献一回,免他去祸害旁人了。
“你的软心肠因人而异,对人不对己。”魔头醉酒胡说,“萍生,对自己心软一些。”懵懵瞬目,或以为谬,又改口:“是认萍生。”
听他说话真是气死。
人魔烦得让魔头把脸背过去,臂枕水畔衣角,贪看月下翳鸟。
翳鸟翼张于胛,振翅而飞,五采翎羽萦纡腰腹,花叶为缀。他唇齿锁住鸟颈,偏头旋了旋,心下说:“谁刺的?”而半夕风月交情不值一问,遂口不应心:“几时刺的?”
“不记得了,总归是五年之前。”魔头静了静,说,“原先瘢痕太多,难看。”
挺好,心下惑一并解明。
犹乱想一气。
黥面酷刑,忠烈王不忍施诸后生,王府门客亦不敢为之。他私自对镜刺印,仗着身侧无人栗栗嘘咻,疼死没哭——哭了更疼。
由颈至脽刺一幅花鸟图,不知……
“疼吗?”贪人含糊着问。
魔头乖顺点头:“嗯。”
难怪画羽不黥面,难怪问人疼死算谁。不用听他说,光想也气死了。
贪人合牙一咬,留赠齿痕作契文,且待来日再报。
既知贪惏无餍,自证果报。
江湖人讲究礼尚往来。礼尚往来,不止于天涯江湖。厮杀成命,枕席衾裯,自成刀剑交锋,杀至你死我活——
——不休。
来日未让贪人空等,也未让他久等。
昏夕将殁,余晖侵牖,冷风乱铎,细影缀于人面游嬉,似欲剥皮剔骨。
贪人轻轻展平五指,擦去勒痕边的灰埃,不意被人索住左肩朝下一拨,又攘得一吻。魔头嚣妄如故:“想怎么礼尚往来?一次暗亏无妨,十日闭门羹再议,我恐怕会毁约。”
“别声东击西搪塞我。一次暗亏,你倒是说得轻巧,如果是……”贪人起身,点点魔头眼角,一路划至骶骨,“让你丢命的暗亏呢?”
夕照喑涩,榻上叠影驻空壁,如一场温存影戏。影戏中人徒五指相叠,未尝握实。
“你要,我给。”魔头眼都没眨一下。
“……你也真是——”贪人指抵神聪,黯黯笑言,“重话不压身吗?”
“哀生敬命是中州礼法,西苗人只认朝夕死生。”魔头一睒,“首座以为这算重话?”
“叫我首座,也是你们西苗人的礼法?”
“你不是?”
他略略一滞,从后箍他腰腹,发恨贪凌。
身下人绷如满弓,凤羽同舒,俨俨如琢;汗敷莹骨,膏泽慢肤,玄凤僛舞,鬼神眩惑;眼中骨艳得太蛮,亦与姝妖靡曼无涉,钩喙绣羽,鸱张仿佛,刚棱傲肆不容侵迫。
贪人低眉侵迫,楚灼毒喉:“我说你,下回讲话前过个心眼,意思到了就打住,触霉头的肉麻话别随便出口。什么只认朝夕死生……你是吗?”他垂睫,一珠坠下。“你到底……怎么想的?用那么邪门的……”
“必无好死……何烦空贪,不如全你——”愚人喘急,须臾续终,“是胡话……”他叹若中酒,慎惜轻掬枕侧华发,悄默释手。“我要看着你。”
贪人不欲听愚人说梦,反手一揽。
“当我没问。”贪人偏首掠唇,“急火上头,没你那么好耐性。”
人还是醉死了可爱一些。
愚人口拙,情语也拙,笨拙话真过头,竟听不得,宁作诳语。
贪人不信,不欲信,蔽遮本相,共合欢熬刑。冥府之刑与佛国之乐,皆于昏昏与醒醒间临莅,贪痴者五内俱焚,无心人远害全身。
十指慊款相握,珠潜幽渠。为我惶愦懁促,为我三夜长思,为我吟呻哀哭,为我魔惑颠痴,如我为之。
若死生朝夕,又予谁——
半声欢喜,贪痴支离,不形不付与无心人话。
发恨发痴发狂发癫,癫狂痴恨缭蛊冶鸩杀。
他守他入寐,竟夕未交睫。
戾凤信美,终须决其羽、斫其颈。执迷不醒,悃曲是聆。
是不是胡说,看他想不想听。
春秋大梦也罢,虚妄寤梦也罢,药师慕少艾欲取欲毁者,唯有翳流。
本当如此。
不尽如此。
枷锁加身,弹指灼灼,温温血肉成余烬冷灰。他作劫灰纤介,便是他的劫灰纤介,舍他人身,搂抱吞灭。
念孳于遗谬,意诞于愆尤,宁隳清心燕安,永堕火宅,不向圆常。我今来去,一身倥偬,未识离怖憎怨,只得一憾——
——不憾。
何其谬妄。
长庚黯湛,青光眴焕,遥夜滃郁如故。
惊醒时狞雨筑障,人独于斗室坚壁清野,而啁哳入耳,如受魇昧。
是夜燠热,他辗转反侧,心府惊怪。岘匿迷谷不与尘事,不置岁历,睡至日上三竿也没人催他为教主奔命,也没酒上门等他来饮。好似昨日将将入夏,他想不透暑热为何如此难熬,披衣起身,支起窗格,飒戾声气砭骨寒神。念想随之清静,似残火悬于油罂,居常有如温水,烧至虚薄时,罂口便送上一滴油来,弹指烈烈,烧不完的。
他心口凉下,暑热未暮,四逆之症忽来寻他,无人体肤相焐,铁筝竟比手足温热。沿筝扪摸,一手积尘,半段心灰。
筝久不鸣,弦缺曲颠,危柱荒坠。
他日补缀。
他日何日?
冷灰深印,是他一一撧折的五指,是他夤夜遏灭的智火,也曾知温凉,也曾穿火宅入幽狱,而今朝风雨如晦,指与印合,劫余灰,是至完满的收煞。
东方既白。
一宿雨竟,晴日霁月光风。
老友料懒友还在屋里躲日头,敲门数下,无应。
屋中无人。
人在水畔。
闲人躺在醉翁椅上,手把那根不知几时换的烟管晒太阳。手边一只小炉,宽口圆肚,煨药吐苦。
“好雅兴啊。”没第二把醉翁椅供人逍遥,朱痕染迹径自以草为席,“日头不毒吗?”
“日精养身骨,晒晒没坏处。日头再毒,你不也还是来了。”
“我来看你是不是被晒昏头了。”
“嗯,怎讲?”
“我听说,是你向忠烈王引荐了羽人枭獍。”朱痕染迹见慕少艾摇得老神在在,自认说他无用,不由慨叹:“就知道你的坏信用没得治,所谓不问江湖事,全是骗人的幌子。”
慕少艾懒得抬眼皮:“是非獍不是枭獍,你的记性才是没得治了。”
朱痕染迹肃容道:“我才不信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枭食母,獍噬父,枭獍负恩义。忠烈王敢用半生令绩为弑双亲的枭獍正名,你呢,用何物做担保?”
“唔,项上人头。”慕少艾一指人头,顾左右而言他,“弑双亲,绝五伦,咳咳……好熟悉的说辞……”
朱痕染迹不同他客气:“别打岔。认萍生怎样我不管,慕少艾要翻船,我是要管一管。崖下吃一顿睡一顿不好吗,何必又要蹚一脚浑水?”
“这个啊……你抬头看。”慕少艾双手合十,十指向天,“天蓝吗?”
“很蓝。”
“再往左看,崖上有一片花。”
“雪白一片,长势喜人。”
“再低头看,足前有一条溪,叮咚作响,悦耳好听。万一肚皮空空,下水还能捞到几尾肥鱼……”
“水里不只有肥鱼,还有一个说胡话的你。”
“哪里是胡话,我是很认真很认真和你讲道理。”
“你的道理是骗人转头颈?”
“道理是,天很蓝,花很美,水声悦耳,肥鱼调胃。”慕少艾托起撞上罩袍的飞虫,顺风送走,“是天予人美景乐事,享福的人嘛,也该还一点美景与乐事回去,温柔一些,心宽一些。凡事都往坏里想,这种人不是很坏,就是很累。”
“慕姑娘我信你鬼话!”
“哎哎哎,青天白日,忌说某字啊。快呸两声,去去晦气。”慕少艾摸着烟管,一瞬惝恍,“人没晒昏头,过日子倒过得昏头。今日初几了?”
朱痕染迹道:“今日十四,明日十五。”
“几月?”
“七月,你的记性比我还糟。”
“那就是七月半。”慕少艾大悟,“原来如此,难怪。”
“嗯?哪门子的难怪?”
慕少艾满面愁容,临溪自照,长吁短叹半天才抛来一句:“朱痕,你看我是不是变丑了?”
问得疯疯癫癫又一本正经。疯疯癫癫,是他问得没头没脑;一本正经,又不能不当正经事。
朱痕染迹揉揉眉头:“原来如此,难怪。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怪梦?”
“梦到某个复生不成的黑派魔头,要将认萍生逐出翳流,不巧药师我和认萍生共用一张脸,梦到一半吓醒了,现在还怵得慌。”
药师一按黥文,一片愁云惨雾。
“慕姑娘天生丽质,心地善良,就是一天到晚死脑筋。”
美人好多事,乌鬓转眼白头,九转功成归来迟,一张血面快把老友吓半死。良药与偏方并用,大半个月堪堪养出好皮肉,多事人回头却把黥文往上刺,眼下又来担心皮相,谁晓得他是怎样想的。
“不问江湖风波,前尘也须搁一搁。”朱痕染迹道,“旧事旧人理还乱,何必。”
“不理便能不问?还是不问即可不理?太难了。”慕少艾开炉加进一味药,“前尘是,我想搁有人不想搁。说回黑派,领头那个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他并指把盖压上。“跑走的,也不只是虾兵蟹将。且不说醒恶者,四阁圣者中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我要是去问江湖了……翳流叛徒认萍生,千夫所指,他们知道我没死,怨憎起,灯油倾,黑派死灰复燃指日可待。”他叹,“因果难理嘛。”
“那不说黑派,只问翳流——”
“喂喂,天很热,我没心力玩文字游戏……”
“——教主。”
“……你这口气还真长,服了你了。问吧。”
“在慕少艾眼中,翳流教主是怎样一人?”
“孽龙。”慕少艾点上烟管,目不转睛对着满湖波光,“枭雄骨,冷血心,三分人,七分魔。”
“那慕少艾以为,认萍生这一刀是斩人还是斩魔?”
“又是慕少艾又是认萍生,讲得这么拐弯抹角,又没诚意又无聊。”烟管抖了一记,颤颤巍巍憋出几缕烟,“斩都斩了,孽龙搁浅滩,当然是——魔。”他这口烟吸得猛、急,漫漫水雾纠成一团难挥却的浓白,正好容他躲后头去。
朱痕染迹抓来一把湖边石,一颗颗往水里丢:“那么,南宫神翳呢?”
药师活得久,脸皮厚如甃:“记不清了,美人吧。”
“……你还真是干脆。多美?”
“非礼勿言。”慕少艾义正辞严,搁下烟管顾药,“都说记不清了。胡吹海侃没事,要是害我分心熬毁一锅药,老人家我是会变黑脸。”
“真可怕。”朱痕染迹砸完一捧石子,“阿九呢?”
慕少艾被热气烘得眼酸:“昨天闹头疼,这一会儿嘛,睡得香甜。”
朱痕染迹道:“他的前尘都被你消得一干二净,怎么会睡不香甜。”
慕少艾笑而不语,心自闲——不下。
神兽族遗孤,记事起长于隐楼,赖天生心疾安存。半心孩童不胜惊悸怖骇,他的置身之处,是隐楼中唯一一方净土。同族惨亡,父母横死,稚童一概不知,翳流教主有令,无人敢传半字碎语。
南宫神翳待阿九不错,不过是待绝世奇珍的不错。若非天生半心当世罕见,南宫神翳多半还是会说——
不能想他,再想……就要恶梦变春梦了。
——根株不去,风拂芽生。
算了,想就想吧。
这话实不很对,至少于强作闲人的贪人素不合用。
须变几字,解作——
根株不去,无风芽生,无日得闲。
后来没烦恼的闲人添了一桩烦恼。
从前是吹不好叶子笛骗不得束修,而今是讲不好故事只能吃焦饭。
更有甚者,是连焦饭也没的吃。
……
“阿九啊,老人家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故事,说吧。”
“那我就讲了。有一天,一名大侠除了两个魔头。两个魔头名气很大,恶名昭彰。当然喽,名气再大,也没有药师我的名气大。”
“既然是坏人,那大侠就是替天行道咯。”
“……是啊。两个魔头一个拿人试药,一个满身命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快讲啦,再吊人胃口,今天就给你吃焦饭。”
“啧,要故事不要药师,我真是命苦。”
“再拖两句,焦饭都不给你留了。”
“是了是了,我继续讲,很快就完了。大侠历经千难万险过五关斩六将……咳咳,除了魔,做法很不光彩,但江湖人却不知内情,于是他躲起来了,偶入江湖,也只是替两个魔头还点命债。”
“人死都死了,看不着听不见。替人还命债又有什么用呢?”
“大侠本来也是同样的想法,只是一直没睡醒。有天睡醒了,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他根本没侠心没仁心也没安好心,三心俱烂,五毒俱全。好了,我讲完了,吃饭吃饭。”
“你你你!”
“饭用青竹筒煮,乳鸽不要烤太久,肉会变老。唔,故事讲得口干舌燥,再来两杯苦茶,你清火,我润喉。”
“臭少艾,你这是什么三无故事,没头没尾,还很没条理!”
“哈哈,下次换个好听的给你讲。老人家累了,讲不动啦。”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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