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们要再不考虑吃晚饭的事情，恐怕就和我一样不厚道了。”诗梦轻轻指了指自己，“对我不厚道。”
孟良忙颔首应声：“是是是。属下把这事儿给忘了。”他小步跑开。
柳芊芊的肚子很配合地唱了几句空城计。
诗梦偏过头，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满脸尴尬的柳芊芊：“它在抗议呢！”
“师父你好讨厌！”柳芊芊跺了跺脚，满脸通红。
诗梦却不再多说什么，只道：“吃过了晚饭，你自己玩闹一会儿就早些休息吧。最近把精神养足了。”
“好的。”
师徒两个正说话间，只见侍女们鱼贯涌入了院子。
菜娘双手交叠腹前，躬身问道：“楼主，您和芊芊姑娘在屋外头吃，还是屋内？”
“就这吧。”诗梦随手指了指院子里的那套石桌石凳。
一叠叠小菜从眼前掠过。诗梦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咦？菜娘，你没做些什么酸辣白菜，水煮鱼之类的吗？这么清淡……”
菜娘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耳后碎发，垂眸，眼神随着身体时不时向斜后方瞥去，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回楼主的话。哪能随便增减您的食单。这都是杨大夫定的。”
诗梦不以为然，带着些抱怨的语气道：“我不是说了嘛！悄悄做一些我解解馋。你看我正当身强力壮之时，偏教我学劳什子的耄耋老者，吃些个淡似水的东西。我这胃口能好才怪！”
“好徒弟，你说是不是！”
柳芊芊大大叹了口气：“菜娘，这……这菜是真的看着就寡淡啊……师父之前发过病，正当需要补充些好东西的时候。”
“重酸重辣，这就是楼主说的‘好东西’？！”杨大夫铁青着脸，怒气冲冲道，“要不是老夫今儿抽点时间来查一查你的膳食，恐怕，你已经吃上了吧！”
诗梦神容黯淡下来，托着步子闷闷不乐坐到了桌子前。夜色再撩人，看着这一桌子清淡的菜肴，他也再无心欣赏了。
杨大夫不客气地跟着往桌子边一坐，语重心长地唠叨道：“楼主。您吃多了重口的，皮肤又要发痒，起满身的小疹子。约战在即，您若休息得不好，全楼乃至全江湖都跟着您悬心啊！”
诗梦颇感无味地扒了两口饭，叹气道：“杨大夫，凡事有度。我少吃些不打紧的。反倒是眼下心心念念想着，总被‘求而不得’折磨。”
杨大夫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半晌，败阵下来一般，颓然道：“菜娘，做两个楼主爱吃的菜吧。量少些。”
“我有分寸的。”诗梦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欣喜之色。
“你们先下去吧。”
“是。”
菜娘带着众人鱼贯而退。不多时，后厨送上来一小份酸辣白菜，一份百椒煮鱼和一份鲜辣竹笋。
诗梦和柳芊芊只觉得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才吃了两口，忽有一“暗夜”悄然掠过高顶，足不惊尘地落在诗梦跟前，单膝跪地。
他抬头看了一眼柳芊芊，有些迟疑：“楼主。”
“说吧，没外人。”
“他传来的消息。”暗夜从怀中掏出一个拇指那般大的蜡丸，恭敬地递到诗梦的手中。
诗梦接过，轻轻一挥手。暗夜立马飞身而起，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柳芊芊目瞪口呆地抬着头，牙齿无意识地咬着筷子。
“筷子要断了！”诗梦笑侃。
柳芊芊语带惊叹：“天呐……这么厉害的嘛……我天，这可真叫‘鸟人’了！”
诗梦乍听，噗嗤笑起来：“哪有你这么形容的？”说话间，他碾碎了了蜡丸，取出了里面的纸团，速速浏览了一遍。看毕，随手一捏，纸张瞬间化为粉尘。
柳芊芊看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还以为是说书得漫天吹牛皮呢！居然是真的……师父，你这内力……你还是人吗！”
“是。怎么不是。”诗梦佯作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师，师父……嘿嘿，能不能问问写了啥？”柳芊芊嬉皮笑脸地舔了舔嘴唇。
诗梦点了点头：“有新的奸细混进来了。一个——女的。”
柳芊芊面色大变，豁然起身：“不，不是我！”
诗梦不动声色地抬眸看着她，一言不发。
“真的不是我！”柳芊芊的不安几乎写满全身，“就，就我是刚进来的。又是凭空冒出来说自己是柳家大小姐，要你收我做徒弟的。但是……但是，我……天！我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师父，你一定要相信我。”
一声轻轻的叹息。
仿佛触到了某个开关，柳芊芊一下子僵立在原地：“你……你不信我？”
“我为什么不信你？”诗梦淡淡反问，末了，朝着饭碗努了努嘴，“别浪费。”
“月影楼新晋之人可不止你一个。”他有些留恋地放下碗筷，拿起一旁的丝帕，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嘴，然后又仔细擦着手，“为什么就觉得我第一个一定是怀疑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还是对为师没信心？”
“虽说，我确实曾有过那么一点疑虑。不过，柳裁云的信函笔迹却都是真的。再者，就你这沉不住气的样子，在我月影楼恐怕呆不过两个时辰就要被人揪出来。”
诗梦嘴角噙着一丝讥嘲之色：“你不是这块料。”
“……”
柳芊芊一愣，长舒一口气，坐下来狂扒剩下的饭菜。
末了，非常不满地瘪瘪嘴：“打击我很好玩吗？”
“是的。”诗梦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
“若你真是，那夜发病，你完全就可以取我性命，还能轻轻松松全身而退。可你没有。除非，你这卧底是个白痴，错失如此良机。可你不是白痴。”诗梦已不需要把话挑得再明白些。
柳芊芊总算是回神，暗自懊恼自己怎么把这给忘了，还说了一堆废话。
诗梦有些无奈又有些嫌弃地瞥了她一眼：“你真的是从脑子到身体条件都不够格做我的徒弟。”
柳芊芊花容一黯。
却听得诗梦笑盈盈的温软之声：“可是啊，你天真又善良。这可就太难得了。武功不好，脑子不够，后天都能弥补。人心却是最不易改好的。”
柳芊芊听着，鼻尖忽觉有点酸酸的：“师父……”
“好了。吃完就回自己的屋子吧。”诗梦站起身来，拢起双手也向着自己的卧房走去，“记得喊人来收拾一下。”
“哦。”柳芊芊那种刹那软弱的情绪被诗梦叉开的话题冲走了。
她拍拍自己的脸颊，唤了人来收拾后，也回了自己的屋子。
可她进屋没多久，忽然察觉自己的丝帕不知何时不见了。柳芊芊有百无聊赖时候喜欢玩帕子的小癖好。突然手边少了它，一时接受无能，焦心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也不见那方帕子去哪里了！
这是她一直贴身带着，最常玩儿的一块。
“帕子呢！”柳芊芊黛眉紧蹙，一脸焦急和不耐，咬着嘴唇的模样像是哭出来一般，“今儿怎么这么不顺呢！啊呀！帕子呢！帕子！”
“会不会落在师父房里了？”她这么老想着，人已经向外头走去。
来到诗梦的屋子前。她突然看到纱窗碧影有些怪异——屋内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东西捻在指尖看了看，又拿过一直茶杯，倒了些茶水。忽地，他将捻着东西的手指下垂到茶杯里。再取出来时，指尖之物已没了影子。料想，一定是已经融进茶杯。
柳芊芊一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呆呆看着。
纱窗上的影子缓缓举起茶杯晃了晃，倾头打量了一阵这杯子。半晌，他将茶杯一点一点靠近嘴唇……
“嘭”！
大门一下被撞开。
诗梦端着茶杯的手不可见地轻轻抖了一下。
“师父，你在做什么！”
诗梦侧头一看，稍稍皱了皱眉头：“进屋要敲门你不知道？”
柳芊芊瞪着眼睛，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师父你在喝什么？你想不开吗？你到底怎么了？”
“嗯？”诗梦垂下眸子看着清亮的汤面，勾了勾嘴角，“你说这个啊……”
“对！你为什么要往茶里面放药？”柳芊芊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诗梦不以为杵，笑了笑：“这个是杨大夫开得药。”
“真，真的……”
“不然呢？”诗梦的表情滴水不漏，实在看不出是真是假。
“那，那我在外面看到，你，你很有心事地盯着看了很久。这，这到底是不是你的药。师父，你的病是不是还没好？”
诗梦心底那股暖意有涌了上来：“傻丫头。真的是我的药。我迟疑这许久，不过是它太苦了些。我……呵，我其实有些怕苦。所以，喝个药才这么磨磨唧唧的。”话毕，他在柳芊芊的欲言又止中将茶和着药一饮而尽。
柳芊芊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神中透露着随时准备喊人帮忙的讯息。
“你啊~下次千万不要这么干了。为师这琉璃一样脆弱的小心脏禁不得波动。喜怒哀乐惊惧忧……都不行……”诗梦兀自叹了口气，“要不是我修得定力好，刚刚就被你吓着了。”
柳芊芊回神一想，登时惊出一声冷汗，莫名后怕得很。她瞬也不瞬地盯着诗梦。
“对了，你怎么突然来我屋里了？”
“我，我来找找我的帕子。”
诗梦应了声，从抽屉里拿出一块丝帕：“这个？”
“对！”
“赶紧回去睡吧。”诗梦伸手递给她。
柳芊芊倔强道：“不行。我，我刚才……我不放心！师父，你今儿就让我陪上半夜。确定你没事了，我再回去。”
“听话。回去吧。你爹要是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我这师父又该如何交代？”诗梦暗自叹息，声音浸透了春夜的寒凉和孤冷，“我发病的样子——给你见过两次就已经够多了！”
“芊芊，我是个很骄傲的人……”
他的尾音轻得快消散在夜色里。
柳芊芊咬了咬下唇：“师父……”
“放心吧。我真的没事儿。有事儿，我会唤杨大夫的。快回去休息吧。”诗梦温和地笑道。
柳芊芊磨蹭着退出了门，可转身时还是不由望了诗梦两眼，满眼都是不放心。
诗梦随和得像一尊站着的菩萨，嘴角淡淡地抿着，冲她点了点头，劝慰着她一切安心。
对啊。师父是多么傲气的一个人。怎么会容许自己的无助和脆弱一遍遍被窥探，被无情地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念及此，柳芊芊头也不会地走开了。
翌日。
阳光大好。
诗梦比柳芊芊早起了半个时辰。他正沐浴在清晨温暖的阳光里，惬意地抚着琴。一如初见时，他的视线向着天际无限地延伸。天高云淡勾勒出一派祥和。庭院里还有两三个侍女在扫弄地面，打理花枝。
一曲终了，尾音悠悠消散在空气里。诗梦颇为留恋地收回了视线。他的面前，恰好有一个猫着腰扫地而过的侍女。
诗梦瞅着眼生。他轻轻甩了甩手腕，再次挑起琴弦：“你是新来的？”
“是。楼主有什么吩咐吗？”那女子猛地听见诗梦叫自己，手下豁然一顿。但仅仅一刹便恢复了自然的神色，直起身来，从容地颔首施礼。
这细微的一顿却没有逃过诗梦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盯着那女子看了一会儿，复又垂下眸子认真看着手与弦：“你叫什么名字？”
“玉奴。”她虽低眉顺眼，可一束眸光总是缠绕在诗梦周身。
铮~哆！诗梦的手轻轻一拍上琴面，呀了一声：“弹错了……”
他自嘲地笑笑：“看来我是还没能到‘盲弹’的地步。”
“谁帮你取得名字？”诗梦弹着琴，随意地与她聊着天。
玉奴恭敬回答道：“上家主子。”
“哦？你是谁买来的？来多久了？”诗梦挑眉看了她一眼。
“回楼主的话。是千机使。刚来两个多月。”
诗梦又挑了挑眉。他喃喃道：“……千机使……是他啊。”
“月影楼很少会直接买仆役的。小千怎么买了个你回来？”他似是自语那般。
玉奴神色大变，局促不安起来：“原主子新买了几个伺候自己的丫鬟。没几日便觉着我们人太多了些。所以，命管家找来人牙子。人牙子鼓动原主人将我们卖去青楼，比卖给别人当丫鬟挣得多。”
“老鸨来后，觉着用不了那么多人，所以同管家商量把谁剔除出去。姐妹们都想自己被排除在外，哭泣哀求者不在少数。一时……一时有些混乱。”玉奴咬咬下唇，“千机使正好路过，便将玉奴买下了。”
诗梦哦了声，顿了顿，他微笑道：“我觉着这名字不好。既然入了我月影楼，有了新的开始，那便前尘往事一并忘了吧。以后你就叫‘雨燕’吧。”
“谨遵楼主之命。”雨燕躬身施了一里，随后继续扫着地。
“师父！”柳芊芊连蹦带跳地出现在视线里。
诗梦一下按住琴弦，转头看向她：“你啊你。真的是特别不像个淑女。”
柳芊芊哼了一声，笑嘻嘻问道：“师父用过早膳了吗？”
“嗯。吃了。哪像你起得这么晚。”诗梦佯作严肃，“等过了拜师礼，我得给你立个规矩，不能起得比师父还晚。”
柳芊芊暗暗吐了个舌头：“我晓得！这不就趁着最近还能松快松快，才这般没规矩的嘛！”
诗梦笑笑，没说话，继续抚琴怡情。
许久，他看了一眼正托着腮帮子听琴的柳芊芊：“去把小孟找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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