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秦相笑着捻了捻胡须，示意车夫继续前行。诗梦的马车悠悠跟在他身后。到了内城门处，秦相从正门先行入内了。
秋歌从后头赶上来，作了一揖：“诗盟主，内城不得行马，还要劳烦您随学生步行入内。”
“好。”
话音落，柳芊芊最先推开车门跳了下来，随后伸着手接应后头的诗梦。
柳芊芊扮作了一个公子哥的模样。箭筒窄袖的长袍子，手腕和脚腕处都系着绑带。一根黑檀簪子将头发全部挽起。干净利索，白白净净，自有一番女侠的韵味。
她正左顾右盼，满目稀奇，暗自兴奋地呢喃：“啊呀，终于见到皇宫长什么样了。”她拽拽诗梦的袖子：“师父，回了月影楼画个皇宫的图样，做个纪念呗。”
诗梦哑然失笑：“好好好好。只是光有建筑，缺个人倒是没意思。”
“对，把我们都画进去！”
诗梦无奈地挑了挑眉：“最该画的就是你这土丫头的模样。”
秋歌在旁边看着笑而不语，眼睛不自觉地多瞟了柳芊芊几眼。活泼而美丽的年轻姑娘总是吸引人的。相比之下作为师父的诗梦就稳重老成得太多了。
虽然看上去他们年龄相似。
诗梦今日打扮得比较素雅。一身淡月白色的极薄的蚕丝大袖天衣，内衬银白的织锦圆领。此刻领口交开，露出他细长的脖子，捎带着露出了一点极妙的锁骨。下方衬一条月白色薄丝下裳。腰间缠了几圈浅蓝色的腰带，配着一块明月祥云纹的流苏玉佩。他足下蹬着一双绣了银祥云的软布鞋，鞋面在耀眼的阳光下拢着淡淡光晕。
一方玉竹洒金泥面的文玩扇子正握在他的手掌中。骨节分明，细腻修长的指甲和玉竹扇骨相得益彰，完美如天然。扇子上坠着一块质地非常好的羊脂玉。
乌黑的头发一半挽起，用玉扣扣着，下缠一条薄薄的蓝色纱质发带。另一半头发披散着，仅在头发的下半截缠了几圈浅色发绳，绳头全部藏进了发中，显得干净利索。鬓角两缕青丝将他的眉目衬得甚是文秀。但剑眉星目的棱角却又充满坚韧和刚毅，全无文秀之人该有的柔弱之感。
只是他的面色……秋歌发觉诗梦虽然站得笔直，脸上带着儒雅温吞的笑意，可这根本掩盖不住他满脸的病容。
“诗盟主可有不适？”秋歌上前低声询问。
诗梦淡淡一笑：“没事儿。劳烦小兄弟带路。”
柳芊芊已经一个人冲出去了好一段路，背着手，在前头连蹦带跳地大声哼着歌。秋歌凝视着她的背影一脸便秘一般的表情，好几次欲言又止。皇城太大了，大得尽是孤独和萧索，和着风，灌满整个胸腔。柳芊芊并不太出挑的歌声此刻却正像是一汪小溪，唤醒了整个宫城的生机。
诗梦微微偏头，瞧出了秋歌的迟疑。他笑道：“秋兄见笑了。江湖散人，没规没矩惯了。稍后，少不得要靠秋兄提点一二。”
秋歌一愣，展颜一笑：“诗盟主您想多了。我就送你们这一段路。等进了内庭有宫女和嬷嬷接应。此地人少，不必拘谨。只是待会儿入了内庭。那位……呃，姑娘，最好收敛些性子。万一冲撞了宫中的什么娘娘、皇子和公主，那就真不是闹着玩的了。”
“千万别乱跑、乱看、乱说。”秋歌双手随意地交叠身前，眼神飘得很远，“这地儿啊，已经不知吞了多少年轻少女的命了……”
“多谢提点。”诗梦拱手致谢。
“客气客气。”
柳芊芊察觉到大部队落下自己太多了，小跑着折返回来，兴高采烈的：“这里好大啊！”
“那是自然。”秋歌笑着回答。
诗梦递过去一方锦帕，淡淡一皱眉：“擦擦你的汗。待会儿入了里头，你最好乖一点。”
柳芊芊皱皱鼻头，冲诗梦做了个鬼脸。
秋歌在一旁微笑看着。
“这位小哥，敢问……我们还要走多久？”杨大夫一手抬起，一手拽着袖子扯开，斜挡在脸前，遮着太阳，甚是苦累的模样。
秋歌轻轻掖了掖汗，“快了，还有一小段路。过了那个回廊就到了。”
“进去后，还需要走多久？”诗梦问道。
“约莫半柱香吧。”秋歌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静妃娘娘的寒露殿在比较里头的位置，冬暖夏凉，场地也比较大。更主要的是，静妃娘娘的宫殿装饰很是清雅，颇有闲云野鹤之风，又兼顾着雍容奢华之质，甚是美妙。用作君臣和乐小宴最适合不过。”
诗梦挂着微笑，不住地轻轻点头。
“哎哟这天——”钱坐庄的汗水已经湿透衣背，眉头深锁，咂吧着嘴，似在问人，又似在自语，“不知是办在室内还是室外的？”
秋歌回头看了一眼，笑道：“算是室内，也可算室外。”
诗梦四人不约而同露出茫然之色。顿了顿，诗梦似能猜到几分般，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深思意味。
柳芊芊追问：“这……这算个啥地方？”
“秋兄所说是不是个很大的凉亭？适宜容纳多人的？”诗梦嗓音温润柔和。
秋歌笑道：“是了。只不过，具体是个什么样子……呵，学生位卑人轻，从未见过。这也不过就是听旁人说的。”
诗梦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到了。”秋歌指了指前方两扇正开的朱红色大门。门口候着一位扎着双耳髻的小宫女。
小宫女看到这么几个人，急忙迎了上来：“可是诗盟主？”
柳芊芊兴致大好，正要抢答，却被诗梦不动声色拉到了自己身后，温和一笑：“正是。”
柳芊芊被一拉，呆了呆，迷茫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徒弟怎么能够在这种场合走到师父的前面！此时，此处最“尊”者应该是诗梦。她暗暗吐了吐舌头。
诗梦侧转过身，向着秋歌一拱手：“辛苦秋兄一趟。”
“应该的。”秋歌作了一揖，向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请随我来。”宫女声音温柔甜美，含蓄谦卑。
诗梦款款一笑：“劳烦美人了。”
宫女闻言，不动声色地红了红脸。
我靠，师父！这时候还不忘记撩拨一下人家姑娘，太风流成性了吧！柳芊芊暗暗腹诽着，看诗梦的眼神也就不那么友善了。待会儿见了三千粉黛，还不得挨个撩个遍！
“若眼神能杀人……我大概死了千百回了。”诗梦突然凑近柳芊芊，悄悄说了一句，“傻徒弟，为师哪又惹到你了？”
“……”
“你很无耻，真的。”
诗梦浑不在意地笑笑：“居然才发现。这徒弟太不合格了。”
“……”柳芊芊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还特好色。”
“天地良心。为师我正人君子一枚。”诗梦瞥了一眼前面带路的宫女的背影，“再说，人姑娘确实是‘美人’啊。”
“正人君子？不好意思，师父，徒儿还真没看出来。”
诗梦淡淡啊了一声，啧啧嘴：“也是。毕竟是傻徒弟。可以理解。”
“……”
“哦~~莫不是……”诗梦的脸突然凑近柳芊芊耳边，声音中带着软糯的坏笑，“为师夸了别的姑娘，没说两句好听的夸夸你，你吃醋了？”
柳芊芊脸一下红到脖子根，倏地跳开两步，一摆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最后头的杨大夫和钱坐庄很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嘿嘿嘿嘿”的极妙极有深意的笑容。
寒露殿。
诗梦等人刚一进寒露殿便瞧见了那会客的“大亭子”。
这是个四四方方的四角亭。青砖黛瓦，雪白支柱，上头还刻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和孔雀。亭子的最有两边都种植了密密文竹，前面有一条短短的长廊，连着静妃的主殿。亭子里挂着薄薄的纱帘。风一起，软帘轻招，飘飘似仙。主桌便设在了长廊那一面。客座左右两列。
那条连接着主殿的长廊左右两边各开了个小口，白玉石阶铺卧其上。许是设座缘故，这条长廊几乎没什么人走动。偶有看见宫女从殿内出来，也都在白玉石阶处下至两边，转到亭子后头，再入亭内。
亭子后方栽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草。眼下这其中已经搭建出了一个小小的方台。方台的左右两边也支起了纱幔，里头坐着乐师。此时，乐声正酣。
诗梦等人待走进来才发觉，原来这亭子周围还围着一圈“小河”。庭后一段小河最宽，铺设着“三步曲桥”，连着那一方戏台子等区域。
诗梦走过那歌舞台子时，看到台边围了一圈盆栽的浅色花朵，各个如碗大，华美而又低调。上台处设在了最后方。那儿开着一个月形拱门，直接连通到寒露殿外头。而自己的另一手边，依水而栽着一些未名的小花小草，配合着高低嶙峋的太湖石显得颇有野趣。
诗梦被安排在了比较靠前的位置。钱坐庄则比较靠舞台的位置了。
四人刚一进寒露殿这边没多久就成了众人窃窃私语的对象。诗梦倒是坦然，看着时不时送来的目光，含笑点头示意。柳芊芊则拉着钱坐庄假装有说不完的话，没完没了叨叨叨叨，以此来化解被人好奇地指指点点的尴尬。
“陛下驾到——静妃娘娘驾到——”随着老太监一声似唱非唱的高喊。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跪迎圣驾：“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只有诗梦迟疑了一下，最终却是单膝跪地，单手相撑，颔首示意。皇帝刚一出现，他便已经察觉到一道沉稳而锐利的目光直追自己而来。
“众爱卿平身。今日是静妃生辰，君臣也凑次机会好好聚一聚。不必多礼。”皇帝朗声笑气来。
“谢陛下——”
众人纷纷起身。
诗梦抬头时，正瞥见皇帝转过上半身，一手向着自己，笑着问秦相：“这就是爱卿所说的年轻人吧？”
秦相回道：“正是。”可他的话音还没落地，皇帝却已陡然变了脸色！
皇帝踉跄退了半步，指着诗梦，脸上闪过一丝骇然：“……你……杨，杨爱卿……”
“陛下，草民诗梦。”诗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行了个江湖最常见的拱手礼，“见过陛下。”
“你说你姓什么？”皇帝忽又踏近半步。
诗梦自然而然回答道：“诗啊。诗词的诗。”
“……”呆了呆，皇帝又仔仔细细端详了片刻他的脸，神色豁然一松，摆着手大笑起来，“这姓氏倒是极为少见。”
众人随着暗暗松了口气，不少人不自觉地用袖子擦了擦脸。
“是的。”诗梦说着，忽地呛咳了几声，唇色更加惨白，“抱歉，草民失态了。”
皇帝又看了看他，面上暗暗上过一丝失望——这年轻人身体不太好啊。
但他没表现出来，只笑道：“朕记得，前两年月影楼帮助当地官员赈济灾民。没想到，当家的居然是这么一位年轻人。”
“陛下谬赞。”
“旁边这位——便是几次躲着朕的杨一帆杨大夫吧？”皇帝笑着问道。
杨大夫有些下不来台，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是的。陛下。草民正是杨一帆。那个……草民真的是闲散惯了，拂了陛下美意，惭愧惭愧。”
皇帝没说话，径直和静妃入了座。
众人随即也都各自落座。
静妃轻轻朝身旁宫女点了点头。宫女立马声音婉转地曼声唱吟道：“奏乐——歌舞——起——菜——”
静妃坐在皇帝身边，一袭浅蓝色华服显得极为素雅。她款款笑谈，频频举杯酬唱诸位前来道贺的朝臣，包括来自江湖的诗梦，却又和一般眼里只有皇帝一个人的女人大为不同，浑身都写着野花般的豪爽奔放。
但是当她给皇帝斟酒，小鸟依人般靠着皇帝的时候，却又妩媚的很。
“静妃娘娘擅琴，往年也只有这时候能听得天籁。”座中有年轻的臣子，自主开始带动气氛了。
皇帝大笑道：“自然，静妃的琴曲可是每年的保留曲目。只不过今年……”他瞥了瞥诗梦这边话到嘴边却又改口了。
“今年也一样。只不过，今年还有个额外的表演。”
“那便先请娘娘弹奏一曲吧。”臣子趁机起哄。
静妃爽朗一笑：“好。”转脸，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皇帝：“臣妾学了个新曲子。便是为今日准备的。”
“初雪。”她轻轻唤了一声。
她身边那个小宫女福了一福：“是，娘娘。”
众人见状继续吃喝，等待那些宫女将静妃所需之物准备好。
不一会，初雪将静妃的一床伏羲古琴抱了出来。她的身后还有一名小宫女，端着一盏正袅娜香烟的博山炉。静妃朝皇帝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大家都以为她会走向琴桌。岂料，她步子一折，最先来到诗梦这一桌。
“杨大夫。”
杨大夫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施了一礼：“静妃娘娘。”
“杨大夫不仅医术闻名江湖，妙手制香也是一绝。”静妃微微还了一礼，“你制得香甚是好闻，而且甚能静心安神。我想为陛下向你定制一些。”
杨大夫一愣，一时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
“当然可以。静妃娘娘若是要谈生意的话，那这价格——咱们可是桥归桥，路归路的。”诗梦却是站起来接了话，一面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静妃被逗得笑起来。众人也不禁跟着感到好笑。
“是啊。静妃娘娘。老夫年纪大了，每年‘产量有限’。”杨大夫捻着胡须笑道，“您可不能多定啊。”
“放心——朕省着点用，不累着老先生就是了。”皇帝在座位上笑着应答。
众人又愉悦地笑了一阵。
静妃款步走向琴桌，提裙跪上蒲团。
铮~一声清响划破炎炎烈日。
她樱桃小口轻轻一绽，和着琴音曼声清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伺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歌声宛转悠扬，舒缓了整个夏日的焦躁。不少人正和着歌声，叩击桌面，轻轻相和。
柳芊芊托着腮帮子，不自觉地跟着哼哼，脑袋里居然浮现出诗梦的样子，随后又情不自禁看了诗梦一眼。却见他好像完全没在关注眼下美妙的曲子，正兀自发着呆，叩击着桌面的指节完全不在节奏上。
这是他想问题时候常规的动作。
嘿，真有美人可以欣赏的时候，他怎么又不看了……柳芊芊暗自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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