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诗梦一直到夕阳西下，才正式离开那张贵妃榻，站了起来。他唤来仆役搬走了贵妃榻，又让人送来一把普通的软皮剑，随手搁在一棵树的枝桠间。
“近来教的剑法先挨个儿走一遍吧。”他负着手，懒懒地看着柳芊芊。
柳芊芊莫名有些紧张，略带忐忑地应了声：“哦。我慢慢比划。”
诗梦挑了挑下颚，眼神催促着她麻利些。
柳芊芊的身体始终在微微地晃动着，步履虚浮，随时有摔倒的模样。诗梦看着直皱眉头，脸色更加一言难尽。
“师父，怎么样？我是不是……”柳芊芊收了剑，原本很是喜悦的脸色一看到诗梦黑脸的表情，硬生生地改了口，“……不，不怎么样？”
诗梦无语而无奈地摇摇头，痛苦地啊了声：“你我何必互相折磨……”
“师父，你，你有点耐心嘛！”
诗梦耸肩，摊了摊手：“我还不够有耐心？！”
“今儿一整天，连上昨天，一共两天，就只教了你六个基本单一的剑法。起势，剑招，收尾，结束——反复就那么点东西。就那么点！”他带着些咬牙切齿的表情，“为师帮你拆得碎碎的，你，你你你，你说说你还想么样？”
柳芊芊瘪瘪嘴。
诗梦叹了口气，有些冷笑地看着天边游弋的流云：“我的师父当初教我剑法，都是一串完整的动作。他最多只做两遍。你要是一天下来还不会，晚上便不许睡觉。”
“嘶——那是暴君吧。不是师父吧……”柳芊芊倒吸一口凉气，暗暗同情可怜的诗梦。
她小心翼翼地拽起诗梦的袖子边，轻轻晃了晃：“我的师父才是好师父……”
诗梦啐了她一口，正色道：“别给我嬉皮笑脸的。再来两遍。你脚下步子太虚，不够稳。”
他语重心长道：“现在慢些比划没事儿，一定要准确，稳健和到位。你要和你的兵器尽快磨合成一体。”
“我尽力！”柳芊芊手握空拳，作势向下一顿。
柳芊芊又走了一遍。
岂料在第二遍的时候，诗梦突然抽剑刺来。柳芊芊还是条件反射地呆做着单一的剑法，完全不知道该用哪一招去接，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知道，自己学的六个剑法中应该有一招是可以对付这么飞来的一剑的。
只是……这方向……就不对了啊……他说的是盘剑以后要接向右刺探，往左……额？
“你都白学了。”诗梦叹了口气，神色带了点沮丧，恹恹地随手将剑掷在地上。
柳芊芊咬咬下唇，一时无语。
“你当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诗梦还是有些不死心，抬眼，空手比划，耐着性子引导她，“你看我的剑从你的上头砍下来……在你的上方……你觉得你该往哪儿挡？”
柳芊芊咬了咬嘴唇，鼓足勇气似的：“上盘剑……？”
“好。然后呢？”诗梦继续慢慢道，“我第一剑被震开了，我紧跟着手腕一挑，剑势再次下截。你现在能换什么动作？”
他又抢白道：“你现在刚盘完剑，剑柄正在随势向胸口左下方落——你该做什么？”
“向……向右……刺？”
“刺你个大头鬼！”诗梦翻了个白眼，“手腕一转，反方向横扫出去，打开我的剑啊！！！我在你前面，不在你右斜角的位置……”
柳芊芊有些迷茫而不服气道：“师父，你跟我说一定是盘完往右斜方刺探出去的啊……”
“那是因为方便你能很好地了解每一招剑招。它可以拆分成很多小动作。”诗梦一手覆上脸，“这个在为师刚教你的时候就细说过了。”
“但是，真正对敌的时候，敌人不可能按着你的练习来。你需要把这些剑招全部拆开，在敌人动的一瞬间，找出其中可以应对他那一招的剑招来，然后迅速使出来。”
诗梦语带喟叹：“明白了么？”
柳芊芊恍然大悟一般：“哦~原来是这样啊！我好像明白了。”
诗梦喃喃道：“谢天谢地，幸亏我只收了一个徒弟。”
“我们再来一遍。师父，你要慢慢的，给我一点反应时间，我保证比刚才好。”柳芊芊挺了挺腰板，“我这两天也是很认真的一遍遍练习了这些剑法的。”
“好。”诗梦欣慰的神色中，仍带着些遗憾的味道，“我们一步一步来。”
他一面极慢地给柳芊芊喂招，一面有些心绪复杂地想着心事。
原来，有天赋和悟性的人，并是不到处都有的。很多人应该都和柳芊芊差不多，需要师父手把手，嚼碎了反反复复教的。这也就不难理解木萧萧这样的武痴，为什么那么恨他的小师弟月疏影了。
他其实恨得更多的是自己和老天的不公平。
“师父，你不该走神的。”柳芊芊带着胜利的欢喜雀跃声音伴随着一道雪亮的寒光直直刺来。
诗梦看也不看，就在剑尖距离自己眉间不过半寸的地方，倏地用两指夹住了它。柳芊芊甚至没有看到诗梦是什么时候出的手。她明明看见诗梦手垂着的啊，眼睛都还没花呢，也就袖子微微晃了下，怎么一下就成了眼前这动作了？？？
“那是因为你的速度太慢。”诗梦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等你速度越来越快的时候，你就能知道为师这一个抬手到底是怎么完成的了。”他说着，将袖子撸到手腕之上，慢而细致地做了一下“抬手夹剑”的动作。
在柳芊芊的目不转睛中，他又放下手，放下袖子，再带着袖子，“原汁原味”地重复了一遍。
“明白了么？”
柳芊芊只是微张着嘴唇，有些蒙蒙地点着头。
诗梦看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楼主。”一个暗夜豁然出现在两人中间，单膝跪地，手呈书信。
诗梦淡淡接过，略略扫了一眼，挥手示意那名暗夜退下。目送走那人后，顿了顿，对柳芊芊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去把孟良找来。”
“哦，好。”柳芊芊一面擦着汗，一面应声，“师父，后面还有别的什么吩咐么？”
“没有了。你有事儿？”
“不。没有的话，我去找完孟大叔后，就直接洗澡去了。”柳芊芊皱皱鼻子，做了个略显俏皮的鬼脸，“一身臭汗，熏死自己了。”
诗梦不由地嗤笑出声。
稍顿，他扬声道：“后天我们出发，你早些将东西准备好。”
风中传来柳芊芊不太清晰的回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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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
皓月马车缓缓行驶在九江旁的一个小镇子上。
九江还算富饶，而这个小镇子却是偏僻乡土之地，贫瘠和单调充斥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小镇子上唯一一家“客再来”客栈也总是有些客少人稀的冷清。
店主是个比较随性的中年人。他没有设什么柜台之类的，他的柜台就是一方又大又长的坐榻，上头放一个小案几。夏天在煮茶，冬天在煮酒。内边左手处放了个小匣子，收了铜板，便这么“哐当”往里头一扔完事儿。
虽说常有一派“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或者“叹息老来交旧尽，睡来谁共午瓯茶”的几分诗意在里头，可仍然改变不了——酒是粗劣的酒，茶是下等的茶——这么一事实。
但他不在乎。七分温饱的日子，硬生生教他过成了十分圆满的日子，顺带着放了一分的诗和一分的远方搅和在里头。
平日里，他想几点开门就几点开门，关门也一样。
若是夜间赶路的人来时，他恰好兴致一般已经打烊了，但你敲敲门，他也还是会收你进来的。
毕竟这地儿方圆十几里就这么一家客栈。况且，它也从来没有满客过。
近一、两个月来却有些反常……
店主站在门口，依靠着门框，有些疑惑而迷茫地回望一眼身后熙熙攘攘闹哄哄的“餐厅”，又带着这种疑惑而迷茫的眼神看向对比强烈的街道，摩挲着下巴，使劲回想自己近来是不是拜多了财神，或者某位神仙，使得他老人家一高兴……给自己送财富来了。
但不管怎么说，高兴是真高兴。高兴中也掺了些惆怅。他没法子再像个看客一般坐在他的方榻上，一面喝酒（或者喝茶），一面悠悠然地看每一位进出的客人，听他们聊天，高兴起来也会陪他们聊天。
更操蛋的是，经常有客人在这里打架！而且还是他不可能劝得住的那种——要死人的那种！即便他们出手很阔绰，甚至每次的赔偿都能够让他重新开一家这样的客栈，甚至两家……但这根本及不上他们破坏的速度。
再这么下去……店主觉得自己可能得关门歇业一个月，好好翻修和整顿一下自己的客栈了。可仔细想想，自己若关了门，路过的客人没地儿借宿了该怎么办？毕竟从这儿到九江城还有十几里。中间不再有任何村镇和集市。临旁一个城镇到自己这儿，又得十几里……
想着想着，直到看到了神仙似的一物件出现在眼前。店主瞠目结舌看着在偏斜下来的阳光里闪着淡淡光晕的月亮一般圣洁的马车。
揉揉眼睛，哦，它还在。
驾车的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
吸引了好多土生土长的乡民来围观这“天降神物”。
“老神仙好。”店主不知怎么地，一上前就深深作了一揖，脱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驾车的杨大夫呆了呆，转头看着他道：“你说什么？”
“老，老神仙好……”店主讷讷地回答，带着几分忐忑。
这是惹得老神仙不开心了吗？
车内传出一阵娇笑：“老神仙？他是什么老神仙，他就是个老郎中！”
店主愣愣的，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不知道此时此刻该接什么话。
马车门打开了，探出了一个脑袋。缎子般的头发被风轻轻撩起，半低着的脸蛋光滑而洁白，笑意满满，眉眼弯弯。几朵小簪花点缀得她纯净神圣而又有几分俏皮。
店主呆得更厉害了些，眼睛几乎都挪不开。
“哎哟。”柳芊芊猝不及防吃了杨大夫一记“爆栗子”，不由地缩了下脖子。
杨大夫一瞪她：“小丫头，没大没小。”话虽这么说着，可脸上随即绽放出来的笑靥很明显不是生气的样子。他看着柳芊芊跳下车。
末了，他向着车厢内瞅了一眼，道：“楼主，老夫记得方圆十多里就只有这么一家店了。咱们就在这里借宿一宿吧。”
“赶不到九江城么？”
店主好奇地盯着车窗看，似乎能透过车窗看到里面坐了个什么样神仙似的人物。他只觉得车内人的语气淡淡，温润儒雅，带着些惋惜的喟叹，很有传说中“上神”“上仙”的味道。
“楼主，咱不急着赶路。你若累着了，届时病歪歪的去赴宴么？”
店主眼巴巴地看着，心下是极度的希望车里的那人赶紧出来，然后入住。
“好吧。”诗梦刚一靠近车门便已经察觉到有无数热辣辣的目光锁住了自己，他不禁轻轻苦笑一声。
店主看到诗梦后，再次呆住。脑海中疯狂盘旋着“病谪仙”三个字。
“店家，你怎么老在走神？”柳芊芊噗嗤一笑，“快给我们去准备三间上房。最好挨在一起。”
店小二看着三人，满脸熠熠生辉，全身都带着劲儿。
他刚转身准备带三人往里走，顿了顿，迟疑道：“只有三间不挨在一起的。”
“两间靠得比较近，一间远些。”他补充了一句。
诗梦沉吟片刻，道：“便这样吧。”
“三位里边请~”店小二一躬身，伸手指引道，“三位要不要先吃些东西？小的去准备房间？”
“好。”诗梦刚一进入店内，许多人便抬起了头，有的甚至已经站了起来。
“诗盟主！”
诗梦闻声看去，展颜一笑：“剑成痴。”
店主和小二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看这店内许许多多的人同这位病怏怏的谪仙打招呼，热情而又恭敬。那一瞬间，他有一种这店是“诗梦开的”的错觉。随即，他又有些反应过来，恐怕这九江城该有什么大事儿要发生了吧？这一阵他就老听到有些客人在栖栖索索说什么“落日”，“雷”，什么“秘籍”之类的。
嗯，该是与这个有关。
再细细一琢磨，店主暗自顿悟，原来这“财神爷”应该就是眼前这个人了。大家都叫他“诗盟主”，可见是个大人物。大约是连大人物都出动了，那么这些个普通小虾米都聚集向九江城也就不足为奇了。
诗梦三人随便找了张空位坐下来，简单点了几个菜。
“诗盟主这次前来九江城……可也是听闻了什么风声？”一位身穿灰白色劲装，背着斧子的壮士汉子硬声问道。
诗梦不急不缓抬了抬眸子，淡淡地倒了杯茶：“千江阁这些年甚少江湖走动。千阁主可是好久不见了啊。”
千江阁阁主——千层浪。
千层浪滞了滞，声音更硬：“不错。诗盟主呢？”
“我么……”诗梦悠悠然地看着小二将菜品放下，看着柳芊芊百无聊赖地玩弄自己的鬓发，“听闻大漠落日和雷霆震怒在九江城杜尔迦教的分舵之中……”
他说得很慢，闻者无不抬头看过来，每个人心里打的算盘都不太一样。
“诸位都是为此而来的？”
因为吃不准诗梦是个什么态度和立场，这话无一人应答。店内静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店家瞅着这架势，心中暗自叫苦不迭，完了完了，这是个会带来血光之灾的“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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