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诗梦神色坦然，语气温和却波澜不惊：“相爷多虑了。今儿在宴会上瞧见了一位故友。他勇猛好斗，几次想瞧瞧在下的霁月剑法。如今好不容易逮着了机会……二话不说就和我缠斗起来了。”
“他近来功夫精进迅猛，在下一时也技痒，交锋时久，因而引发了心湖波澜。”
秦相没说什么，只是“哦”了一声。
“现在天色不早了，在下已经在您这儿叨扰许久，得赶紧回楼里。特来辞行。免得家中杨大夫和徒弟记挂。”
“老夫这儿也有大夫，诗盟主大可安心住一晚，好好休养一下。”
诗梦自嘲一笑：“不瞒相爷，在下想着家里那位大夫黑下来的脸，心里便会犯怵。我若不早些回去，等着他来把脉，他能折腾我三五天。”
秦相闻言，不禁也笑起来：“原来也有令诗盟主头疼之人。”
“呵呵，病人嘛，见到大夫心里头总是有些打鼓的。况且，还是个怪脾气的大夫。”
“好吧。老夫就不挽留了。秦福。”
“在。”进来一位年轻的伙计。
“替我送一送诗盟主。”
“是，老爷。”秦福倒退出门，站在门侧，“诗盟主这边请。”
“相爷告辞。”说着他向着秦福微微一颔首，“有劳。”
回到楼里。
诗梦一下钻进自己的屋子，反锁屋门，再无动静。
柳芊芊急忙赶来的时候，发现剑歌正在锁诗梦院子的大门。
“诶诶诶诶，这位姐姐。你在做什么？”柳芊芊上前惊叫道，本想去抢夺钥匙，身手却不及剑歌灵敏。
剑歌顿住身形，偏头看向柳芊芊：“芊芊姑娘，这是楼主的吩咐。”
“好姐姐，今日为何这么晚才回来？我下午出门的时候正碰见猛将军。他说宴会已经结束了。”
剑歌迟疑了一下，将钥匙递给柳芊芊：“楼主说一定要明天早上再来开门。”
柳芊芊拿过钥匙就要开，却被剑歌一把拦住：“你若现在就要违抗楼主的意思，那我只好对不住了。”
“我是他徒弟！”
“我知道。楼主以前要发病之前也是如此。芊芊姑娘既是他的徒弟，便该体谅他的难出，给他留一点私人之地。”
柳芊芊沉默片刻，突然抓住了关键信息：“发病？你们今天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会发病？”
剑歌简单扼要地说了一下整个经过：“但我不知道楼主在花园里都遇到了什么。”
“别把钥匙交给杨大夫。我信任芊芊姑娘，希望芊芊姑娘不要连累我被楼主责罚。”剑歌深深看了她一眼。
“师父怎么会责罚？”柳芊芊想着诗梦笑嘻嘻又温和的模样，觉得剑歌说得可能不太靠谱。
剑歌神色冰冷：“楼主并不会对什么人都向对你那么宽容……”
柳芊芊愣在原地好久，脑子里忽地浮现出曾经在月影楼的“审讯地儿”看到的那些地狱般的场景，回想起诗梦出手时的毒辣和眼眸中的狠绝。
“好，我知道了。但我会通知杨大夫做好准备。”
剑歌冷淡道：“那是你的事。”话毕，转身走人。
而柳芊芊则匆匆忙忙奔向岐黄院。
“杨大夫，大事不好啦！”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杨大夫背着个药箱，银眉一抬，“你师父说的一点没错，全楼就你最爱咋咋呼呼。”
柳芊芊火急火燎地说了下诗梦的情况。
杨大夫险些跳起脚来：“那个姑娘呢？”
“我不认识啊！好像是外楼的。”
“今儿赴宴你没陪你师父去？”
“没有。昨儿他就说了不让我跟着。”说到此处，柳芊芊竟忍不住有些吃醋。
两人边说边一路小跑。
柳芊芊猛然意识到杨大夫是想去诗梦的小院：“等等。师父的院门锁的。”
“钥匙在哪儿？饮冰手上？”
“不在。约莫……约莫是在那个小姐姐手上吧。”
“那……那个……”杨大夫忽然意识到柳芊芊刚说了不认识“小姐姐”，步子一顿，转折去往饮冰的房间里。
饮冰一脸冷漠地打开门，看见杨大夫愣了愣，随后便看见他身后的柳芊芊，目光一下软了几分：“什么事？”
“今天楼主去赴宴，谁跟着？”
饮冰细细扫过两张焦急的脸：“钱坐庄手底下的人。怎么了？”
“找她要钥匙！”杨大夫急得一拂袖。
饮冰一顿，语气不可见地扬了扬：“他把门锁了？”
柳芊芊疯狂点了点头：“不仅是屋门，连着院门都锁了。”
饮冰身形一僵：“回去吧。他既然不想让人知道，何必去打扰他？”
“可是他今天……”
“我知道。”饮冰的样子就像一大坨冰山，“芊芊，你先睡我屋里吧。我去守着你师父。杨大夫，楼主也不是一天两天有这个毛病了，赶紧回岐黄院准备好物什，命弟子时刻关注着。一旦有什么动静，我烟花通知你。”
杨大夫还想再说什么，可是瞧着饮冰油盐不进，冰冷无情的脸，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恨恨地一挥衣袖，转身走了。
走到一半，他实在放心不下，转头去找钱坐庄。
“掌柜的去风情院了。今儿风情院有贵客在，掌柜的前去照应着。”
杨大夫顺口问了一句：“谁啊？”
“大理寺的陆豫大人和邓子敬大人在那儿摆了一桌。还有其他一些大人吧。掌柜怕那边管事儿的妈妈应付不过来，特地赶过去了。”
“那你知道今天陪楼主去赴宴的那姑娘是谁吗？”
“您是说剑歌姐姐吗？”
“额……对。”
“她刚陪楼主回来没多久就跟着掌柜的一起去了。”小厮眼睛里有崇拜的光，乐颠颠道，“别看风情院那个头牌姐姐漂亮厉害，那是因为剑歌姐姐没去，一直贴身跟着掌柜的。但凡有需要撑场的地方，那都是剑歌姐姐的‘战场’！”
“那她带什么没有？”杨大夫知道这么问没用，却情不自禁还是脱口问了出来。
“那肯定啊。带了些披帛绸缎，还有一床琴、一把萧、一把剑，好像还带了不少小点心之类的。还有……诶诶诶，杨大夫，你走啦？”
杨大夫完全没接茬，转眼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而另一头的柳芊芊实在是没有办法安睡在饮冰的房间里，还是回到了诗梦的小院子跟前。远远的便瞧见了抱剑站在墙头的饮冰。月色下，他冷酷刚毅的脸部线条变得有些柔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诗梦的屋子，看着里面的灯倏然湮灭，窗上人影似乎是挣扎了一下。
饮冰握剑的手不自觉地跟着松了一下，横臂抱于胸前的姿势似乎也要松开，可迟疑半晌，他终究还是紧紧攥了下剑，环臂保住自己。
“冰冰。”柳芊芊在下头挥着手臂喊了一声。
饮冰有些诧异地顺势看过啦，稍顿，他展开身形，飞跃而下。
柳芊芊愣了好久：“喂，你……你明明能翻进去，为什么不……”
饮冰打断她的话：“你师父要强。一定不希望别人看到他的狼狈。从第一天你见到他开始就该知道的。”
“可是……”
“没有可是。”饮冰再次冷冷打断，“月影楼需要的是一个武功高强，智计无双的楼主。而不是一动就病得起不了身，甚至犯病时会毫无还手之力的楼主！江湖只认强者。盟主的座位上对于强者的要求更高。”
柳芊芊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师父犯病时候……”
“一直知道。”饮冰漠然的神色里有温暖的光，“你师父也知道。”
“嗯？他自己犯病自然知道。”柳芊芊一面回答，迟疑了几秒，忽然回过神来，“哦，你的意思是说师父其实知道你晓得他犯病时候的状态？”
饮冰点点头：“你以为这么些年他犯病时候都是如何安全度过的？你以为所有的人都会乖乖遵守他的要求？”
原来——在过去，一直都是饮冰在暗中守护着师父。不，不光是过去，即便现在师父身边有了自己，他也一直在坚持着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
柳芊芊忽地展颜一笑：“谢谢你。”
“就我这个三脚猫的功夫，连自己都保不住，更别提护卫师父了。”她搔搔后脑勺。
饮冰忽地脸一红，仓皇转头，同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你，你很好。”
哐当哐当。
饮冰倏然飞身而起，顺便一把抓起了柳芊芊。可就在落地的一瞬间，他却在墙角根站住了，顺手也拉住了要跑上前的柳芊芊，目光沉静如水：再等等。
房间里又有了些动静，不大，很快就被晚风扯碎、掩埋了下去。
饮冰稍显迟疑，柳芊芊却已经推开他，冲进了诗梦的屋子：“快通知杨大夫。”
饮冰凝视着她的背影，一时心乱如麻，不自觉地掏出胸口的信号弹向着天空拉响。
一朵大大的绚烂的烟花在夜幕下格外醒目。
他呆呆地仰望着它独自盛开，绚烂辉煌，却也孤独而悲凉。烟花过后，只有一缕青烟静静地袅娜在夜幕中，最终消失无痕。所有的人都只会看到最美的一刻，却看不到美丽之下那清冷的结尾。
“冰冰，快来帮忙。”柳芊芊在屋里喊道，“在外头磨蹭啥呢？”
饮冰收拢住杂乱的心思，疾步走入诗梦房内。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诗梦没有昏厥过去，他只是脸色惨白地倚靠在自己案几前的台阶上，嘴唇上有点点殷红，胸口衣袍和地面上是喷出来的放射样血迹。
四周是散乱的书籍、木匣，还有推翻的桌椅器具。
“还好么？”饮冰在诗梦身前蹲下，看了眼正在收拾的柳芊芊。
诗梦勉强一笑：“尚可。扶我榻上去歇歇。我不想再费力气了。我还有个事儿要你代我跟进一下。”说着他的手主动勾上饮冰的脖子。
“你该好好休息。”饮冰冷淡地回复。
“没事儿。这次比过去几次好些了。”
饮冰转头看着地上的血迹：“可你过去不吐血。”
“真没事儿。”诗梦斜靠在卧榻上。
饮冰顺手取过一个靠枕搁在诗梦臂弯那儿：“你说。”
诗梦抵唇轻咳两声：“我回来时候，身边那个剑歌现在还在楼里么？”
“这我不清楚。”饮冰思忖片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
“下午楼里有什么事么？”
饮冰在他身边坐下：“秦王递了拜帖。另外，陆豫和邓子敬在风情院办了一桌席。钱坐庄今晚赶过去盯着了。”
诗梦自顾自点了下头：“嗯，那他应该是把剑歌也带走了。咳咳咳……”
“你先别操心这些事儿，早些睡。”
诗梦苦笑：“我睡不着。现在正重要着呢，累你陪我坐会儿。”
“楼主楼主！”正说话间，杨大夫风风火火进来了，没等诗梦开口，他已经把饮冰挤到了一边，伸手搭上了诗梦的脉搏，半晌，叹了口气，喃喃一句，“凑合吧。”
“芊芊。”诗梦唤了声。
柳芊芊急忙放下手中活计：“诶，怎么了师父？”
“你和杨大夫先去忙吧。晚些再过来。我和冰冰有事商量。”
杨大夫一听急了：“不行！你现在得早些休息。”
诗梦冷淡道：“我自有分寸，先下去吧。”
“楼主，你……你得……”
诗梦脸色一沉，声线冰冷如刀：“下去。”
“咳咳咳。”
杨大夫竟被他的气场压得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唤了声柳芊芊，讪讪退出了门，隐隐还能听见他在和柳芊芊吐槽“他怎么能这样”“一天天作践自己的身体”……
“你帮我给秦王回复一份拜帖，便说我后日在楼内修养，恰好得个空儿一谢秦王前些时日对芊芊的招待。”
饮冰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下，眼里却是关切：“后天？你身体可未必吃得消。”
“我真没多大事。况且，如此才好，说起来大可以是秦王前来探病，意在拉拢我。而我——只是借机还情。免得被人过度猜疑我和秦王之间有了什么结盟之意。”
“好。”
“还有，派人关注好剑歌那边。”
“怎么了？”饮冰眼中闪过一丝警觉，“她有问题？”
“不。尽可能多给她制造一些契机可以接近陆豫和邓子敬。让钱坐庄想办法把这姑娘包装成礼物，送去结交达官贵人，我已经有任务安排给她。”
“好。”
“不过有一点，这结交意向不是在这两人身上，而是要给他两一个暗示‘我想和秦相多多走动，劳烦他们替我多美言一二，这个美人是孝敬大人的小小敬意。’”
饮冰滞了一下：“你是想和……”
“不。秦相那个老狐狸，眼下已经得了泼天的富贵和不可估量的权势。他不参与皇子们的斗争，也不阻止同僚的各种拉帮结派，不过是因为他已经从中捞足了好处。破坏掉任何一个组织，对他的利益损害最大。而所有的组织，没有一个有他的势力强大！”诗梦冷笑，“这可真像是权利版的‘吸星大法’。”
“那你这样又是为何？”
“一个人无论要谋划什么，先得把最厉害的角色安抚住，降低他的敌意和警惕性，使得他不会成为自己的阻碍……”诗梦的视线停留在虚空的之中，透过眼眶，两颗黑曜石般的眸子仿佛化作了两汪深海，深不见底，黑暗无边。
饮冰沉吟了好一会儿：“不管做什么，还是得注意好身体。这些年，你的身体大不如前。”
“我知道。”诗梦轻笑，眼底温暖，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你怎么也同杨大夫似的了？”
“好了，待我喝了药就休息，你也回去吧。”他挥了挥手。
饮冰默然点了下头，转身出门。
两日后。
饮冰命人将内楼的会客厅整理出来。孟良帮着筹备宴会所用之物，拟定菜单和一些节目。
诗梦身体恢复的比想象中稍稍快些。大清早起来后，还颇有兴致地陪柳芊芊练了一会儿剑。紧接着，从满脸笑容变成一脸黑气……
“你最近背着我偷了不少懒吧？”
柳芊芊秒怂，口中却还硬撑着：“我没有。绝对没有。”
诗梦眼睛微微眯起，眼角一挑：“没有？”
“没，没有。”柳芊芊一步步往后退。
诗梦随手折过一根藤条，噼里啪啦一顿教训：“还顶嘴！当我眼瞎是吗？偷懒！偷懒！见缝插针地偷！你可真能耐！得亏没考核，若是有考核……你不得送我个‘开门红’当拜师礼是吗？”
柳芊芊抱头鼠窜：“师父饶命啊~我错了我错了~”
诗梦手中的小藤条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紧紧粘着她不放：“不长记性！不长记性！不长记性！”
“师父啊，我真的不敢了啊~”说着撒丫子就跑。
诗梦在原地稍稍站定，看着她抱头鼠窜的身影，眼底忽然浮现一丝笑意：轻功好像有点进步了……
“还敢跑！”说着，他借机追出去，迫着她满内楼乱转，时不时打出一两个小物件提醒一下自己正跟在她身后。
追着追着，两人入了会客厅。
诗梦一会从厅内逼她到厅外的花园。视野一下开阔了不少。柳芊芊急得一脑袋浆糊，胡乱转了两圈后，直至往前冲。诗梦也在一瞬间将手中刚取来的一片花瓣甩手飞出。
咚，一声。
柳芊芊撞到了一个人。把那人撞得踉跄着退了两步，条件反射似的伸手抓住了柳芊芊的双臂。
那人愣了，旁边跟着的人也愣了。
诗梦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甩出了第二枚花瓣。
第二片花瓣力度更大、速度更快，一下撞落了前面快要打到柳芊芊的那一瓣。两力消融，花落无声。几根青丝被第一片花瓣的气劲割裂，随着第二瓣花瓣的抵达悄然飘落在柳芊芊的肩头……
那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个画面，好一会儿才道：“芊芊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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