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帆导的求学生涯和早期职业生涯都是在台湾度过的,从里到外都带着股文艺中年的温和感,哪怕是命令式祈使句,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很中听。
罗放无语了半天,算是知道了制片人为啥对他夹枪带棒,本来进度就堪忧,这会儿连导演都被他拐带跑了,换他他也要发火。
虽说这么讲有些不地道,但罗放真没觉得感动,反而觉得凭空多了两吨的心理负担。
帆导的日程不是那么好安排的,既然都排完了,再拒绝就太矫情。罗放给他发了详细地址,病房号,说好了明天去医院门口接他。
帆导名叫古一帆,比罗放大十岁,大学刚毕业就开始拍短片拿奖,再加上本人相貌堂堂,在文艺青年的小圈子里颇有人气。
罗放刚认识他的时候是古一帆的事业高峰期,他那会儿正在内地各个大学里做演讲,推介新片,而罗放还是个正在为毕设发愁的迷茫青年。那天在学校看了他一场展映,在提问环节跟他争辩了好几轮,争到旁边的同学直扯他的袖子。古一帆没着恼,有理有据的回答让罗放有了点醍醐灌顶的感觉,虽然嘴上没承认,心里还是有些佩服这个人。
罗放没想到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发言促成了他跟古一帆的缘分,帆导先是给他指导了毕设的方向,后来又在看了他的作品之后给他介绍了一个剧组,就这么把他拉进了影视美术设计的圈子。
那几年,古一帆和罗放没有直接的工作关系,但经常会聚在一起,罗放还跟他蹭过两次欧洲的电影节,长了不少见识。在罗放面前,古一帆从来都没有功成名就的架子,始终温和而细心。两个人可以一起看影展聊艺术,也可以一起在海滩上坐到后半夜聊人生。
在罗放的人生中,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物,让他可以把自恋放到一边,愿意从他身上学点什么,也愿意跟他倾诉心里的烦忧。对他而言,古一帆一半是导师,一半是兄长,所以当古一帆跟他表白的时候,罗放下巴掉了三天都没找回来。
感觉不对——罗放第一反应就是这样。可是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后来古一帆正式开始追求他的那段时间,罗放跳出主观感受认真审视,觉得这人什么都好,上能给你心灵慰藉,下能给你熬汤送药,不管多忙都会抽出时间来见你。归根到底,就是能给你充分的安全感,像是家里最柔软舒服的沙发,你知道只要你拧开房门,它就会在那里。
对于罗放这种从小就缺少正常父爱,又受过情伤的人来说,这样的安全感太难抗拒。那就在沙发里躺一会儿吧,他想,总要学着放过自己,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但是跟古一帆交往了不到半年,“不对”两个大字就持续地对罗放发起冲击,然后他就开始经常做噩梦——所有徐歌会出现的梦,在罗放这里统一称为噩梦。
提分手的时候,古一帆挺平静的,依然是温和而细心,细心得一针见血。
“我知道你心里有根刺,很遗憾你不愿意让我成为拔掉它的那个人。”
后来想想看,即便在罗放跟古一帆最亲近的阶段,他也从来没有把他跟徐歌的感情史拿出来说,也许这早就注定了他们走不下去。心里那根刺,他根本没□□,也就塞不进别人的真心。
第二天下午,离手术时间没几个小时了,罗放先是去护士站签了风险告知书,然后去楼下接人。
到了室外,吹了吹冷风,罗放又掏出电子烟吸了几口。
告知书上的字眼都挺刺眼睛的,什么手术中意外,并发症……反正就是反复提醒他,他今天下午随时都有没了爹的可能。
罗放这些天麻木的神经这会儿一点点被激活,仿佛心里有个黑黢黢的洞不断扩大化,腐蚀到了他的五脏六腑。
医院门口人和车都很多,门卫处的大喇叭里反复播着“门诊左转,住院处向前”,吵得人心烦。
罗放把电子烟揣回兜里,正考虑着要不要去买包正经烟,就看到一辆“京”字头的车进了院子。
他想当然地迎了过去,甚至还抬起胳膊挥了挥,这才把视线投进挡风玻璃,然后就僵死在了原地。
车挪到了旁边不挡路的地方,停了下来,驾驶室的门打开,走出了那个活生生的“噩梦”。
徐歌穿了一件长风衣,里面西装裤和衬衫搭配得一丝不苟,当年的青涩气已经褪得彻底,是个标准的青年才俊的样子。他的头发长了许多,不再是高中时那种寸头,被风吹着,显出一点柔软,眼镜框也换成了金色的,不再是高中那时候的黑色细框。
很多东西都变了,但又好像没变。比如他还是那么白净,还是那么挺拔,比如,他的眼睛还是像一半清澈一半幽深的湖水,看过去的时候,会有意味不明的光斑。
“你怎么下来了?”
对,还有说起话来,还是那么没前没后,蛮不讲理。
快八年了,他快有八年没再见过这个人,甚至连照片都刻意地没有看过一张。忽然间把一个活物扔在他面前,像是毫无防备地在他身体里扔进一截炮仗。
罗放就觉得自己体内有一千匹脱缰的野马被炸成了失心疯,嘶鸣着扬着蹄子想往外冲,他勉强扯住了一个,就顾不上另一个,刚牵住了一个,又跑脱了另一个,最后他不再拉扯,用尽所有的洪荒之力把血肉之躯镇成铜墙铁壁,不让它们从体内跑出去伤人。
于是所有的野马就在他这腔皮囊里跑了个樯橹灰飞烟灭,遍地断壁残垣。
他糊里糊涂地“嗯”了一声。
“我得先送专家上去。”
“嗯。”
徐歌顿了顿,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忽然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飘了过来。
“罗放。”
罗放宕机的脑袋麻木地转了过去,看到了古一帆。
对了,还有这档子事呢。
古一帆被罗放死人一样的面色吓了一跳,把手搭上了他的后腰,十分关切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徐歌的视线在眼镜片后面迅捷转向,精准定位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亲近感。
“哦。”罗放咳了一声。“没事,我……同学,送专家过来手术。那你们快上去吧,别让人家等。”
后面这句是对着徐歌说的。
徐歌走了之后的事,全都成了一卷模糊的走马灯。他记得担架进电梯之前,老爸生平第一次暴露了一点怯懦,死死抓着老婆儿子的手不敢放开;他记得徐歌在术前发了条消息过来,说手术全程他都得跟着,没办法陪他;他记得古一帆不断说着劝慰的话,还聊了很多国外先进的治疗经验;他记得护士来叫家属上楼,说有情况要交代,老妈嗷一嗓子就瘫在了椅子上走不动。
罗放自己去了手术室。手术室在住院部最高一层,电梯门刚打开,他就看见了徐歌。
“放心,没有危险,就是发现肿瘤组织比之前预想的要多,需要多切除一部分,需要告知你们。”
“哦,好……”罗放悬着的心稍稍落了落,这才觉得脚下虚浮,扶了扶身旁的墙才让自己站稳。
徐歌这会儿是标准的手术室装扮,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他也就只用这一双眼睛安慰着罗放。
徐歌这个人,真的是好心机啊。罗放忽然突兀地想着。医生这个职业,真的是好容易趁虚而入啊。他看着徐歌有点温柔,又有点心疼的眼波,心里被狠狠拧做一团,琢磨着如果这个时候徐歌张开手臂,他一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过去抱紧他。
然而他的视线只是在他镜片后温柔的陷阱里微微掠过,就开启了虚焦模式,不再跟他对视了。
本来两个小时的手术差不多四个小时才结束,但好歹是有惊无险。
天黑之后,罗爸爸被推回了病房。麻药劲还没过,他安生地插着各种管子,各项生命体征稳定地蹦着。徐歌来病房里匆匆看望了一眼,跟罗放说他得马上送专家回去。
到了这个时候,罗放的三魂七魄好歹是回来了几个,足够他拿出社会性假面应付眼前的局势,听了这话赶忙大方地表示理解,又客气地把人送走。
看着徐歌的汽车尾灯消失在医院大门,又三请四让地把古一帆劝退,最后坐在老爸病床边,罗放才慢慢喘匀了气。
输液瓶里滴答滴答的节奏很缓慢,很规律,罗放盯了一会儿,那种眼前跑马灯的感觉终于一点点消失,意识缓缓对焦到了当下的时空。
就像是坐完过山车刚下来一样,罗放跑到厕所吐了个昏天黑地。
“小徐,你要是太累了就换我开吧。”
“主任,您主刀都没说累,我做这点事算什么呀?”徐歌看着后排的老专家,笑了笑,稳了稳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这次真的太感谢您了。”
“哎呀好了好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要学得一副老派的样子,你的客套话说了一路了。”
徐歌从后视镜里投过去一个笑容,没再言语。
回去要开夜路,上了高速之后,时间的概念就变得很模糊,仿佛永无尽头的路灯机械而无趣地一个个向后跑着。老专家很快就打起了盹,徐歌却是越来越精神。
他把今天跟罗放见面的前前后后反复回想着,本来应该有很多感慨,可万千种情绪从心头冲刷下来,最后只留了三个字:他瘦了。
细微的心疼充盈着他的胸腔,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霜降,层层铺开,冻住了五脏六腑,覆盖了其他的一切感受。他以一个学霸的坚定毅力让脑筋理智地运转着,在回放镜头里搜寻着其他的客观信息。
终于,他把罗放细碎的眼神和反应拼接到一起,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心里还有我。
车子下了高速,进了北京市区,窗外的灯光逐渐变得多彩灿烂,徐歌稳稳地穿行在城市夜色中,唇角露出了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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