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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旧友逢


场面一时十分可怖。

        男人仰面躺于泥泞中,  庞大身躯已然僵硬,胸口鲜血淋漓的大洞是致命伤处,那是某把纸伞造就的。血液从伤口流淌而出,  又被雨水冲刷,  于草泥间晕染开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  一柄粗长的铜棍从他大张着的口中进入,贯穿血肉后,  扎在了地上。

        看上去,  像被自己的武器钉死在湿泥之上。

        雨势渐渐小了。

        造了杀业的纸伞此时被人垂着,雨水顺流而下,  从沾染着血色的伞顶滴落,将那丝丝嫣红寸寸地洗涤。

        提伞青年默然凝视蹲在尸体旁的少女。

        “佛门有不两舌之说,”她平静道,“这人师承季室山,也算半个佛门弟子,  如今犯了两舌恶业,  我便代其师,  送他好好悔过罢。”

        雨丝打湿了她的眼睫,  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表情也轻描淡写。

        好像刚刚那个手持尖锐插入别人喉舌中,又反复翻搅的人不是她。

        胸口伤是江琮刺的,  已经足够致命,  但她仍当着他的面,  在必死之人身上行了点暴虐之举。

        他觉得多此一举,无甚必要。但她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若是解气,  那搅一搅也无妨。

        他在思考的是另一个问题。

        刀者素来以慈爱温厚著称,  而他的女儿显然和他完全不同。这些戾气与狠绝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经历所致?

        江琮注视少女乌润明亮的眼,那眼中平静默然,没有半点不忍或犹疑。

        面对那等侮辱,她并非无波无澜,但却能够平静无波,若不是另一位客人突然出手,或许今日根本不会有如此风波。

        直到敌人必死前,才施施然给予惩戒,不急不缓,一下比一下更狠,才让他彻底意识到,她此先不过一直是在忍。

        她面对自己的时候,一直是受不住撩拨挑衅的,两句话不对,拳头便招呼上来。他从前以为她急躁,原来本性并非如此。

        在必要的时候,她可以十分耐心。

        见到了她这一面,倒让江琮暗暗吃惊,与此同时,心中又生出些诡异的庆幸。

        这么说来,他倒是有些许特别的。

        不想深究这庆幸来源于何,他重新撑开伞,走到了她身边。

        “开心了?”他问。

        “还行吧。”她头也不抬。

        “有人往这边来了,”他淡淡地说,“是你的朋友?”

        回应他的是小声叹息。

        雨势渐停,雾仍缥缈无尽,窸窸窣窣的草叶摩擦声由远及近。在看不真切的深林之中,有什么人在急速靠拢过来。

        很快,寂静空林中响起一声惊呼。

        “咦——这,二位把他杀了?”

        提剑的女孩立在雾中,迟疑着未上前,只远远探看地上的尸体。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因为惊异而显得更圆,她瞧了会儿死尸,又转而看边上站立着的罪魁祸首。

        女孩拱手行礼,正欲开口问询——

        话却哑在了嘴里。

        她瞪着眼,死死盯着五步远的另一个少女,活像看到了鬼。

        对方对她微微一笑。

        她大惊失色。

        对方望了望天。

        她将信将疑。

        对方啧了一声,似十分无奈。

        她终于忍不住,颤抖着手指与声音道:“阿,阿琅?”

        泠琅微笑道:“双双。”

        “阿琅!”

        “双……嘶……”

        泠琅踉跄着后退,险些被名唤双双的少女扑倒在草地上,对方又急又冲,像一头小牛似的撞上来,碰得她生疼。

        “竟然能在此地遇上你!”凌双双语无伦次道,“之前在茶棚我都没细看,天哪,天哪,阿琅——你后来去哪儿了,我问沉鹤,他只说你死了——”

        泠琅面容一僵,随即笑道:“我不是好端端在这么——你呢,为何来此地?”

        “当然是来比剑大会凑热闹,呜呜呜呜,一年没见,你还是一点没变。”

        “双双也没什么变化呢。”

        “真的吗?”凌双双一愣,随即失望道,“我还以为自己会有许多长进。”

        “喔,茶棚那一下的确很有长进。”

        “嘻嘻,若能让那种肮脏杂碎上山,简直脏了剑宗清净,咦,这位是——”

        凌双双好奇地打量站在一旁的青年,只见他长身玉立,清俊淡然,执着柄纸伞于雨中,颇有些孤峭之意。

        见她望过来,他微笑颔首,那孤峭便尽数消散,如春湖解冻般温和。

        凌双双呆呆地拱手行了一礼,却迟迟等不到好友的介绍。

        就在气氛有些许尴尬的时候,泠琅终于开了口。

        她声音有些僵硬:“这是我夫君。”

        “哦哦,原来如此——什么?”

        女孩的尖叫声彻底扰乱了深林寂静:“你竟成婚了!”

        她竟成婚了,泠琅苦笑着忍受耳边震耳欲聋的尖叫,这就是她没有第一时间于好友相认的原因,她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这桩莫名其妙的婚姻。

        半刻钟后,茶棚之下。

        热气在檐下雨帘中氤氲着,茶摊老者仍靠坐在灶后假寐,在他身后,只有一张桌边有客人。

        泠琅硬着头皮,扛着凌双双精光四射的双眼,艰难道:“我年初去了西京——”

        “西京那地方你也知道,繁华虽繁华,但破事儿实在不少。因着某次偶然,我去泾川侯府寻差事。”

        凌双双眼睛一亮:“你们便这么结识了?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泠琅干笑道:“总之,正巧碰上他……我夫君他卧床养病,他需要人冲喜,而我的八字正巧样样符合。”

        凌双双立马收回笑容:“所以说来,阿琅不是同他情投意合的?”

        她忿然拍桌:“难道是这侯府仗势欺人!岂有此理!”

        “不不,不是这样。”

        “那是为何?你并不是为了贪图荣华富贵,而委身于人的性子呀。”

        泠琅不知道如何解释,她并不愿好友卷入自己的旋涡之中,但无论找什么理由,都显得十分奇怪。

        眼看着,凌双双的表情越来越狐疑,望着江琮的眼神充满敌意——

        泠琅咬着牙道:“是我,我曾经听闻世子美名,后来潜入府中,又瞧见他生得漂亮。”

        她抬头望着黑漆漆的棚顶,作忆往昔状:“反正当时他半死不活,死了我能拿钱,活了我又能占便宜,简直再好不过。”

        “原来如此!”凌双双恍然大悟后又犹豫道,“可是,你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些打算,真的可以吗?”

        泠琅轻咳一声,不去看身边人意味深长的视线,缓声道:“世子醒转后,也同我颇为合契,如此便安稳下来,这些话说开了也无妨。”

        她抿着唇,想同往常一样娇娇怯怯地抛个媚眼给江琮,以示情深。但知晓底细的好友在前,这媚眼便抛得颇不自在。

        凌双双担忧道:“阿琅眼睛不舒服吗?”

        泠琅强笑道:“是有些。”

        她扯开话题:“我们来明净峰,是为了给侯府挑选些得力府卫,双双这回是要来参加比剑大会么?”

        凌双双一愣,吞吐道:“是,不,不是的,我只来瞧一瞧罢了。”

        泠琅没有追问,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心中回想起关于眼前这个女孩儿的事。

        她们相识的那天,也是相似的雨,相似的茶,相似的腌臜汉子酒后胡言。

        相似的凌双双一言不合,拔剑便起,嫩生生的一张稚气面容,清清脆脆地将那个汉子骂了足足一刻钟。

        汉子本不愿被骂的,但剑在脖子边上,便不得不听骂。

        泠琅当时在另一桌吃花生,她同旁人一样瞧着这出闹剧。初出茅庐浑不怕的女孩儿,和状似噤若寒蝉,眼底却隐隐有凶光的粗面大汉。

        大汉被放走了,女孩儿得意洋洋坐下来喝完一碗茶后也走了,泠琅却知道事情不会简单结束。

        她借口如厕,偷偷溜了出去,找了好几圈,终于在一片偏僻破巷中,看到了女孩。

        对面是四五个泼皮男人,皆带着棍棒刀剑之类,而那个女孩同他们战在一处,竟丝毫没有退却之意。

        泠琅立在黄昏时候的屋脊上,静静观看逼仄巷道中的鏖战,女孩的剑很灵,身法也飘逸,但看上去没什么对战经验,好几次中了对方的阴招。

        若是一挑一,女孩很有胜算,但面对来回的车轮消耗战,力竭而败是迟早的事。

        泠琅看出了这一点,但她不知道围困的人是否意识到,因为她始终没有逃跑的意思,即使明显体力不支,仍将每一个刺砍挥得漂亮。

        夕阳余晖灼灼燃烧,在最后的光亮即将燃尽之时,巷中传来金属落地的声响。

        接着是粗声恶气的男声:“臭丫头,这下看你怎么蹦跶!”

        “呸,以多欺少的一群败类,有本事单独来!”

        “哈哈,弟兄们都听到了?这丫头要同我们单独来,别急,大爷马上就一个一个来——”

        盛夏的晚风吹刮过泠琅衣摆,她握着刀柄,回望了眼天边残霞。

        而后轻巧地落到了巷子中。

        这便是一切的开端,女孩儿被她救下,而同伴见自己迟迟不归终于寻来,几拨人见了面,谈上两句话,女孩便愿意跟他们走了。

        真是荒唐,明明才经历过翻脸,就又傻乎乎地跟着刚认识的人走。泠琅不知道这种单纯直莽要如何在江湖上活得下去。

        但对方用亮晶晶的眼神望着她,她便说不出训诫拒绝的话。

        如此相伴了一段时日,大概有一年长短。泠琅知道叫女孩凌双双,家住江南,从小习剑,别的就没了。

        你不问,我不说,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像泠琅也只说自己叫李泠琅,塞上长大,去过很多地方,刀使得还不错。

        这样的遮掩之中,倒生出了些真挚友谊,那一年彼此都很快活,也共同成长了很多。年岁相仿的女孩子,即使经历境遇各有不同,但说起话来,偏偏就能一宿都不带歇。

        再后来,就是泠琅独自离开,找到了铸师,接着去往西京,投身浑浊暗涌之中。

        没想到在这样的间隙里,碰上了一年未见的旧友。

        她其实忐忑,若对方问起自己不告而别的原因,那该如何。但凌双双没有问,泠琅看出来她想问,但忍住了。

        真是可爱得一如往常。

        茶棚一时间陷入寂静,泠琅在回想从前种种,而凌双双也在埋头思索什么,至于江琮,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雨声终于彻底歇了,阳光亮亮地洒落,将垂悬在草尖的水滴晕出光华,鸟儿重新振翅飞出,山林焕然一新。

        凌双双忽然抬起眼,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泠琅笑着回望她。

        凌双双小声说:“阿琅,你先前说,你们是作为宾客来明净峰的?”

        泠琅颔首。

        凌双双小心翼翼道:“我也想上山,但不想参加比剑大会……我能不能,在山上扮作你的侍从之类……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泠琅笑叹道:“多大个事儿,何必说得这般可怜。”

        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非一家之主,不能做这个决定,便偏着眼角用余光看江琮,见他神色淡然无异,才放心满意。

        凌双双闻言,立即惊喜道:“太好了!阿琅,谢谢你愿意帮我。”

        “你我之间何必说谢字,但要记着一点,府中人不晓得我真实身份,万不可在旁人面前透露。”

        “嗯嗯,那江公子——一直是知晓此事的吗?”

        “他知晓的。”

        正说着话,只听着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原来雨停后道路终于通畅。

        这上山之路,好歹能继续了。

        泠琅正欲起身,却听见凌双双冲她眨了眨眼,似是有话要说。

        二人落在江琮后面,紧贴着彼此咬耳朵。

        “阿琅,你竟然中意这样的郎君,看上去连你的刀都提不动啊。”

        “咳咳,王八绿豆对上眼,便如此了。”

        “我原本以为你会喜爱更朗健的男儿呢。”

        “或许我被猪油糊了心罢。”

        “又是王八绿豆又是猪油的,不许这么说自个儿!哎呀,也不晓得沉鹤若听闻此事,会作何表情。”

        “哈哈,他上哪儿听说去。”

        “咦,我忘记说了吗?他为了此次比剑大会,上个月便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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