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同根相煎何太急
叶甚打开门,抬眼在伞下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此时的风满楼自然不是记忆里的那个风满楼,他看向她的目光礼貌却疏离,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这位仙君是……”
叶甚收回心神,说了句“叶改之”,又向他介绍了其余三位。
“见过诸位,也感谢此番不辞辛苦前来除祟。”风满楼丝毫没因为身为寨中当家而自恃,礼数端得甚至比姚石他们还周全。
然而那副看着好说话的皮囊说变就变作了活阎王,他的眼神陡然冷冽下去,看着比雨夜的雷电还更毛骨悚然,转头狠狠丢出手中的伞,击在后头那人的身上,寒声斥道:“愣在那淋什么雨?还不滚进来!”
外面雨势极大,那人没打伞早被淋成了落汤鸡,面色苍白,浑身抖得像筛糠,叶甚看这模样怪可怜见的,顺手从门边拿了块巾帕递给他擦擦。
谁料巾帕还没碰到人,他便惶惶然地噗通跪下,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哀声求道:“请仙君救救我!”
卫霁皱眉:“你先起来,好好说话。”
“无妨。”风满楼低头瞥了那人一眼,“就让他跪着把事情交代清楚吧。”
见那人仍在抖啊抖得不知从何开口,叶甚赶紧帮他打起了圆场,直接对风满楼问道:“当家的,这位是……”
“不敢当,当家的是弟兄们叫的,几位仙君看上去与我年纪相仿,直接叫我‘大风’就好。”风满楼指了指缩在地上的那人,解释道,“他叫刘开,是山下刘家村里的一名石匠。”
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声,彼此交换了眼神,已然猜到了风满楼带着这人深夜来访是为了什么。
果不其然,风满楼接着说:“也是傍晚方才死的第五位被山石砸死者的弟弟。他运气好,被他哥哥临死前推开了,但自知逃不过那厉鬼的下一个目标,总算肯找我来吐露实情。”
叶甚坐了回去,却见其他人都不由得被风满楼脸上的凛然所染,阮誉看向他问:“实情是什么?那厉鬼究竟是谁?刘开和他哥哥,还有之前被砸死的四个人,对那个谁又做过什么事?”
“那厉鬼应该就是刘默儿无疑了,和他一样,也是村里的石匠。”风满楼想说什么似又觉得接下来说的话太难以启齿,顿了半天才继续说下去,“刘开他们……把刘默儿给……吃了。”
“什么?!”一片哗然。
风满楼见他们这副不可置信的反应,相当不意外,与自己当时没有两样。
同类相食,闻所未闻,骇人听闻。
他实在不愿把这种丑事亲自复述一遍,挪脚踹了踹刘开:“抖够了没?抖够了就自己说。”
“我说,我说。”刘开抽了抽鼻子,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面前的仙君。
三个月前,刘开和哥哥,还有刘默儿和另外四个石匠,听小道消息说,附近荒山上有人新开采出了名贵的石材,于是相约一起离开村子去那采石,想发笔财。然而流年不利,他们上山后还没开始动工,就在山洞里遇到了塌方,进来的出口被彻底堵死。
他们试过另寻出口,试过凿开巨石,试过向外求助,都无功而返,离家时还保守了这个致富秘密,没有人知道他们被困在这里。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手里的工具,往地下现挖一条通向外面的地道出来。这洞很深,从他们在的地方要挖出去,怎么说也得要十日。十日,可他们进来的时候根本没带什么食物。七个人咬咬牙,靠仅剩那点食物撑过了第一个十日,地道逐渐挖向了洞口——
然后碰了壁。
洞口塌方塌得尤为厉害,掉落的巨石砸进了地下不知有多深,生生阻断了他们挖掘的方向。
他们爬了回去,瘫在地上,饥饿和乏力同时侵蚀着身体,一口一口呼出的,都是绝望的气息。
即使他们知道可以换个方向再挖,可弹尽粮绝的他们,靠什么再撑过第二个十日?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始终沉默的刘默儿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惊得所有人都坐起来,脸上在闪过震惊和恐惧后,都浮起了希望的狂喜。
他说:“要不,我们抽签选出一个人去死。”
他说:“靠吃他的尸体,再去挖一次地道。”
“所以最终抽签的结果,反而抽中了他这个提出意见的?”叶甚叹了口气,给他搬了个凳子,让他别一直跪着。
刘开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抽签的结果是他,但签其实不是他自己抽的,而是我们六个人抽剩的那支正好是死签。刘默儿他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就算后面我们都同意这么做,他也不愿意参与,我们就……”
“你们就自行抽起了签,将剩下的那支算在他头上,杀了他,然后吃了。”阮誉语气平淡地说。
刘开正想点头,看见风满楼眼神不善地瞪着他,又嗫嚅着缩了回去。
本来愿赌服输是天经地义,终归刘默儿还是打消了这个没人性的主意,所以他才会死后心有不甘,化成厉鬼来一一索他们六个人的命。
卫霁摇头道:“你们可想过,即便这样能多撑了一段时间,你们再次挖地道依然失败了呢?”
刘开被这话问得噎住了,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们没想过……或者说那时候也根本不敢想,要这么想那大家都别活了……”
安静良久,一直没说话的尉迟鸿最后开口确认:“你们怎么杀的他?是不是用山石砸死的?”
见刘开那副默认的样子,众人心里已经明白了。
怪不得这只厉鬼会有那般奇怪的执念,原来他不仅是这么死的,还在死后被六人分而食之,不用山石把他们砸得成自己一般凄惨,怎能消除怨气?
“荒唐!”风满楼一想到自己又强忍着不适再听了这事一遍,实在没忍住踢翻了刘开坐着的凳子,“陷入绝境又如何?刘默儿他害了你们吗?除了那句口不择言,人家从小到大老实本分,何曾做过什么坏事!古人说的那句‘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们没听过吗?你们竟为了自己能苟活下去,做出同类相食这种丧尽天良的恶行!”
刘开一介村夫,大字不识几个,是真没听过什么古人说的话,不过听字面上也大概能理解那句话的意思。他被风满楼这一踹连人带凳翻倒在地,积了满肚子的悲愤再压不住,索性豁出命大声吼了回去:
“我跟我哥才是同根生的兄弟,和别人那点交情,在死面前屁都不算!”
“他老实本分,他没做坏事,你大可去问问,我刘开什么时候不也是这样!还有我哥,还有那四个伙计,我们本来不也都是老实本分的普通人!如果不是死到临头,你以为我们就敢杀人,就敢吃人吗!我们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丧尽天良我认了!但就算知道会被这么骂,重来一次为了活命我们也依然会这么做!你敢再去问问其他村民,问问你这寨子里的好兄弟,甚至问问这四位仙君,他们遇到同样的情况,敢拍着胸脯说不会和我们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再说了,结果呢?结果是就牺牲了他一个人,我们六个人的命都保住了!一个人的命,换六个人的命,有什么不值当的?!”
一口气吼完这些憋了许久的话,刘开脱力地倒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咽咽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四位仙君也真的被他这番话说得沉默了下去。
一个人的命,换六个人的命,有什么不值当的。
谁都知道人人平等,可非要衡量的话,一个人的生命是否能和六个人平等?
看上去是笔无可厚非的划算交易,又感觉不能这么对等。
况且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如果换成其他人,多数在面对生死绝境的时候,也会自私地选择牺牲他人而保全自己,哪怕他们在绝境之外,不会做任何坏事,还可能是个经常做好事的人。
如果这是恶,如果善要求一个人宁可活活饿死也绝不加害他人,甚至愿意为他人而主动选择自己死,又能有几人敢笃定自己为善不为恶?
就连这件事里倒霉被害的那个刘默儿,他就能笃定吗?想来也不能,他提出了这个意见,捅破了这层恶的窗户纸,他后悔想捂上,是怕自己沦为那个承受恶的亡魂,非是因为什么善心发现。
叶甚不敢说其他人怎么想的,但她很清楚,自己说不出“不会”。
重生前她利用人性的弱点,挑起了天璇教与民众间的矛盾,虽然她不曾想过害人性命,虽然说到底是那些人自己的选择,但她无法否认,因为自己不想魂飞魄散,因为自己想修仙保命,很多人在过程中丧了命,其中大抵还包括当时并不认识现在坐在身旁的同门。
党同伐异,乃人性本私,是她当了三年叶无仞,深谙的道理。
而损人利己,苟且偷生,又何尝不是人性本私?
三位同门却也和她同样的反应,未置一词。
就连叶甚本以为最无私高尚的太师阮誉,似乎想到了什么,那双灵动的眼眸暗淡下去,透着她看不懂的复杂。
风满楼本想开口,眼见四位仙君当真没出言反驳,冷着脸闭上了眼。
屋内一时气氛凝重,半晌后站起来打破僵持的人还是风满楼。
他起身走到刘开身边,蹲下道:“那选择自己先死了不就得了,就这么怕死吗?懦夫。”
“你说得轻巧,有谁不……”刘开忍不住辩驳。
“别人如何我不关心也管不着。但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违背无辜之人的意志,剥夺其生命,此为恶。”风满楼并起三指,对着窗外的电闪雷鸣,朗声坚定道,“我风满楼绝不做恶事,如果只能这样,那让我做那个必须牺牲的人。”
“你刚说的那句话我想了很久,不能说大错特错,可确切说,只因希望更多的人能活下来,所以一个人没命,总好过六个人没命。然而这不是六个人的命更值当的问题,人命不能被视为金钱交易,没什么值当不值当的。”
风满楼顿了顿,看着他继续说完:“你想说旁人死活与你无关,你和你哥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是吗?好,那我再问你——如果抽签的结果不是刘默儿,而不幸抽中了你哥,你会怎么做?”
是死命护着自家兄弟,情愿与他一起被另外五个人杀死?
是接受结果看他被杀,但宁可就此饿死也不靠兄肉活着?
是躲在旁边不忍动手,然后哭着和其他人共同分而食之?
刘开仿佛被这个问题扼住了喉咙,脸刷的一下白了。
“我……我……”他佝偻着身子伏在地上,像是呼吸困难般的大口喘着气,每重复一个“我”字,面色都更惨白了一分。
他的答案究竟是哪个,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了。
“叨扰已久,仙君们好生休息,除祟之事待明日再说吧,告辞。”风满楼向叶甚等人抱了一拳,伸手揪起刘开的领子,拖着他向外走去。
(https://www.uuubqg.cc/73967_73967763/42076465.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