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成也萧何败萧何
既然掌礼罚的柳太傅尚未归来,当晚便没什么好着急的,五人索性留在何姣房中,好吃好喝犒劳了一顿自己方才散去。
邓葳蕤和晋九真倒像是一行人中最高兴的,不仅话多喝得也多,其余的三位眼瞅着她们喝得步伐不稳,面面相觑后无奈一笑,叶甚与何姣一人各扶起一位,帮着送回了她们住处。
叶甚出门见阮誉在门口轻摇折扇候着,偏头对身边说道:“姣姣看你也累了,回去休息罢,让言辛送我即可。”
何姣识趣地不当他俩之间那个碍事的,招招手告辞了。
两人就着夜色并肩踱下山径,路过池塘听取喑哑蛙声一片,时不时有三两只蹦到池边的石头上,踩起一层密实水珠。
叶甚原地站定,耐心等道上黑黢黢的蚁群爬过去,盯着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似乎意有所指地开口:“就送到这吧——看这兆象,恐怕又要来场大雨了。”
“确实。”左右无风,空气里氤氲着闷热的潮意,阮誉微微侧身将扇下清凉送去她那边一半,“可需要帮忙?”
“不需要,各司其职,你可不是没有任务在身,且回钺天峰见机行事。至于我这边嘛……”叶甚眼角弯出一抹狡黠的笑意,“没在怕的。毕竟论真格的话,这五峰上无人动得了本姑娘。”
阮誉失笑,又严谨地纠正道:“确切来说,是除我之外无人动得了。”
叶甚:“……”
牙关磨得咯咯响。
天阶太师了不起啊?!
回房后叶甚躺上床榻,就着月色又仔细看了一遍那份来之不易的联名诉状,直看得困意渐起,她打了个哈欠,将那两本册子揣进怀中,低头对着腰带上挂的灵石弹指一笑,合衣而睡。
这一觉她睡得久违的踏实,千回百转间竟重温了许多旧时画面,说来奇怪,其实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可在梦中清晰尤甚。
梦中的何姣穿着惯爱的藕粉色绣裙,裙边用金丝纹着花卉,挽起的垂挂髻间插满华钗。螺黛凝眉,燕脂施朱,衬得右眼角处那颗美人痣愈发妖冶逼人,未近身前,已先有涎香拂面。
分明是记忆里熟悉的模样,但如今看来又好像不怎么熟悉了。
自从将何姣带来的满桌子罪证逐一向世人公开后,骂声以倾压之势迅速蔓延开来,紧随而来的免不了流散在民间的受害者。
这也难怪,终归处境最为艰难和凶险,还往往吃力不讨好的,只是出头鸟,然而一旦知道有出头鸟在前头挡着,事后冒头出来跟风发声的便是那四个字,虽迟但到。
那段时期,叶甚与何姣一人一鬼无论谁都忙得很。
鬼忙的显然在于趁热打铁给天璇教拉仇恨,利用各地的纳言广场将太保丑闻铺陈开,而由此所牵动的麻烦,她在宫外僻了处宅院,让人代自己悉数去接待。
人身上的戾气乍看比她这鬼还重,不过面对那些来控告者倒能说收就收,只当都是与自己同沦天涯的可怜人。
接待后是问询,问询后多半还得寻求安置保护,其后亦不乏需要劝慰一二的小姑娘,何姣做下来全然不介意,从未对她们有过半分微词。
许是因为何姣总一脸平坦无惧,那些依靠她出头的人放心之余却往往忽略,对方也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出头鸟何其难当,身为女子,卷入丑闻中哪怕占理,亦无法免除被不怀好意地评议,被无缘无故地泼脏水,被所谓重节之士斜视。
再加上从头到尾愿意公开出面的唯有何姣,她越是高调示人,越是将其他人捂得严实,蒙受的谤詈越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即使作鬼的没有活人的情绪,叶甚时常听到几句闲言碎语,多多少少都生出丁点不忍。
她屡次三番欲言又止,何姣察觉其中含义,反而不以为意道:“无仞莫不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我近日与她们打交道下来,可愈发有感,你说得对,女子才是女子最适合的倚仗。”
“……我是说过,但我可没说是最适合的……”叶甚卡了一下词,搜肠刮肚想出个比喻,“肉盾。”
于是听见何姣吃吃大笑,笑出几滴泪后方收敛,冲她撩起衣袖露出嫩白如脂的臂膊:“肉盾就肉盾吧,谁让我啊,不像她们有所顾忌……抛掉这肉身皮囊,确乎在世上也没剩下什么还能失去的了。”
叶甚沉默小会,向她保证道:“当前事了,我定设法替你杀了叶无疾。”
她助自己推翻天璇教,而答应她的复仇对象,是一度欺她、玩弄她、始乱终弃害得她家破人亡的范以棠,和逃出山后二度戕害于她还欲卸磨杀驴的叶无疾。
后来也依言做到了。
事后她将尸首带去何姣那任由其处置,何姣只俯身掀开遮布睨了一眼,立即嫌恶地盖了回去:“这厮死不瞑目的是怎个回事?死前见鬼了?”
叶甚笑笑:“做多了亏心事,怕鬼敲门罢了。”
怎个回事?
她仅仅是在这厮断气之前,第一次扒下了身上画皮,顶着一具骇人的白骨,好教他认个清楚,死个明白。
复仇之鬼,乃替何姣而来,亦替这原身的主人叶无仞而来。
感觉对方表情只有嫌恶再无别的,叶甚奇道:“你不痛快?”
“多谢无仞,我自然是痛快的。”何姣推开窗指向远处,眉眼间再度露出她与之初遇时看见的狠绝,“不过最能使我痛快的人——尚在那里。”
叶甚走到她身边,循着手指的方向向北望去,轻声冷笑。
“天璇教若识相的话,他便活不久了。”
果真民愤难逆,不消数日传来消息,天璇教已清理门户,判处范以棠雷刑,当众受刑后,灰飞烟灭而亡。
处决得匆促,民间本质不肯买账是一回事,但恶人身死还彻底死成了渣灰,闻者个个喜闻乐见也是真的。
——除了何姣。
听闻范以棠死讯那晚,她喝空了叶无仞多年来珍藏的所有酒,在玉门宫喝得烂醉如泥,纵是后来天璇教覆灭那晚亦远不及。
喝到末了叶甚恍惚生出预感,对面这人大概是想喝死自个,忍不住劈手扫落了她的酒坛,颇为牙疼地又问了一遍:“你不痛快?”
她尽管神智稀里糊涂,还是磕巴地说出了一模一样的回答:“多谢无仞……我自然是痛快的……”醉眼中怨憎不复,取而代之的是水汽朦胧,汪着迷惘之色,“毕竟……最能使我痛快的人……哦,他死了!”
“说什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放屁!那他这个祸害怎就……说死就死了!我还没来得及……亲眼看他死呢……”
“再说还没折腾爽折腾够呢……赖他死那么快干嘛!我不甘心……”
头已经重得倒在桌面上,却拍桌哼唧了很久。
叶甚见她满口嚷嚷的都是不甘心,从前胸看到后背哪也看不出是真心痛快,摇头叹息,接着半拖半拽扶进内室,将自己的床让出去了一晚。
反正她不是皇女叶无仞,只是画皮鬼叶甚。
鬼不需要,也不能睡眠。
她百无聊赖,干脆坐在床沿,好笑地观察着床上那人如何仿照婴儿在母体内,一点点地蜷缩起来,宛如那样姿势睡去,便能于无形中筑起厚壳,放松入梦。
何姣完全不像风满楼。
大风心怀赤子,表里如一,且和自己一样,深知所为所图在何处。
但何姣不是。
看来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所为所图究竟是什么。
这样的何姣,更像一具被仇恨驱策、只知前进的木偶傀儡,在与所恨之人的较劲中汲取生息,一面无疑最巴不得对方死,一面同时也最离不开对方。
或许诚如她所言,她的人生真的死在了那一日,而之后种种……
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何姣。
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何姣。
此恨绵绵无绝期的何姣。
谁知是不是真正的何姣。
约莫只有眼前抱着冷枕寒衾,蜷成一团泣瑟发抖的,才是真正的何姣。
轰隆一声巨响。
叶甚被这声惊雷生生从梦境中震出,猛地清醒过来。
触手所及俱是凉意,她下意识感应了一番体内仙力,长吐出气,缓缓坐起,确认那串灵石仍系在腰间,三颗俱完好无损,然后伸手摸进怀中,里头空空荡荡,果无一物。
落空的手只稍作停顿便抽回,转而抚过自己身底粗粝的青石板,看了看长亭外逐渐密集的雨势,以及环顾在周身的,于夜景凄迷中泛着冷光的数根玄铁。
最后总算肯抬头,望向了长亭尽头。
有一个身影抱腿蜷坐在那,耷拉着脑袋缩起肩膀,也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可看那副小兽般可怜的模样,倒像是枯等百年几近枯朽成灰。
清亮的眸光穿过廊道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叶甚仍未说话,只定定地凝视了许久,竟连眼皮都未眨一下,面上更是始终毫无波动。
终是对方先防线松垮,却感满腹言语塞滞喉咙,既想不出该从何说起,又想不出说些什么才能不至于太过尴尬,唯有叹出一气。
“叶姐姐……”何姣被射来的视线有些逼得无处遁形,却知晓避无可避,强撑着迎上去,迟疑半天后开口。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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