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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回锦花船漓血宴


钟究图远远见到康檑,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亲手牵他下马。“贤弟一路辛苦,不知摩云峰上一切可好?”

        “无头悬案,一言难尽。”康檑一扭头,见叶芦芝立在一旁,一脸尽兴的模样,猜想二人已经在湖上玩了几日,不禁暗暗悔恨自己没早些脱身。否则,就算只能让这姓叶的女人少缠着钟究图几个时辰也好。

        叶芦芝上前道:“康先生,快到船里歇息吧。”

        在康檑听来,这不过是将他支开的托辞。

        无奈钟究图也一门心思要把他往船里引,“贤弟看我这船翻新得如何?”

        康檑抬头,见那船:彩舳斑舮檐生光,檀木雕体桂镶窗,不愧是巨富手笔,气派斐然。“兄长轻财,方有如此宝舟。”

        钟究图腼腆地笑了笑——他知道康檑衣食朴素,不爱精巧华美奢侈之物。奈何为搏美人一笑,一时忘了顾及康檑的心情。

        正说间,无度一众也到达码头。

        叶芦芝一眼就见到了纪莫邀,冲他叫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纪莫邀跳下马,笑道:“你凭什么这么想?”

        康檑警惕地瞪了一眼叶芦芝,又转向纪莫邀。

        钟究图见多出这么些客人,喜出望外。“我道芦芝邀来朋友,却不知原来有这么多!甚好,不然如此锦舟,仅我三人独享,实在有些浪费。诸位快请上船来!”

        康檑见钟究图留步迎客,便自行入船去了。

        船分两层,下层供饮宴之用;上层有数个隔间作为客房,两层由唯一的楼梯相连。船内精雕更胜外观,真是个:画梁纹栏星嵌梯,芙蓉开屏虎卧地,华丽之至,叹为观止。

        市井小民如孙望庭自然看得咬牙切齿,“怎么可以这么有钱呢?怎么可以呢?”

        姜芍想笑话他,不过忍住了。

        嫏嬛和葶苈见识过涂州祝家和登河姜家的气派,但见这船里装潢如斯奢华,也不禁目瞪口呆。

        葶苈喃喃道:“难怪叶芦芝对他死心塌地。皇宫内院的装潢,也不过如此。”

        一行人随即下榻客房:温嫏嬛与姜芍、陆子都与温葶苈、孙望庭与纪莫邀分别共用一间房。

        夜幕降临,顷刻就是晚膳时分。烛影熠熠,众人济济一堂。眼前佳肴催津,美酒醉情,有可口小菜,又有鲜活肉鱼,连时下风行的酪酱奶酥也都一一齐备。孙望庭、陆子都与温葶苈纷纷加入饿鬼大军,放开肚皮大快朵颐。钟究图是个敦厚之人,见客人吃得快意,也不忘频频敬酒。

        嫏嬛也想好好融入宴酣之乐中来,无奈眼角总是扫到叶芦芝朝自己旁座的纪莫邀眉来眼去,竟莫名有些心焦。

        纪莫邀倒是乐在其中,从容进食,但一晚下来滴酒未沾。

        嫏嬛看着他轻松的表情,好奇他是否也享受着叶芦芝频繁的注目。

        在涂州时,她不曾仔细观察过叶芦芝,脑中只剩下一张暗夜火光中模糊的面孔——即便如此,伊人仍旧美得令人屏息。

        如今终于能近距离欣赏,她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温热,又想起第一次正眼看安玉唯的心情。那种震撼,非关欲望;那种美,也不单单是眉眼的标致,更多的是一种洒脱而无畏的气质。两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安玉唯极擅长隐藏自己,似乎不愿意被人发现他的美貌;但叶芦芝无论进入哪一个空间,都能让人产生身处盛宴的错觉,仿佛一瞬间灯火通明,欢声四起。在场每一个人,都能感觉自己受到重视,就连侍酒丫鬟也与叶芦芝攀谈甚欢,有如密友。看着这酒席间游刃有余的窈窕倩影,很难想象她曾是祝临雕那种古板之人的妻子。

        那一刻,嫏嬛不禁替她感到高兴。

        终于不用对着一个不苟言笑又跟自己父亲一样老的丈夫,换做是我,也能从梦里笑醒,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畅快随性的酒宴上。

        风卷残云之后,叶芦芝恰合时分地起身,举杯道:“今日有幸与诸位贵客欢饮,只恐未能尽兴,在此先行向各位陪个礼。”话毕,满饮杯中酒。

        钟究图也急忙起身,仿佛自己也成了宾客之一。“哪里话、哪里话……”说完也空了自己的杯子。

        纪莫邀见其余人有些无所适从,亦随之起身,笑道:“多谢二位盛情邀请,我等实在消受不起。”这才饮下当晚第一杯酒。

        康檑全程置身事外——就算说是置身世外,也不为过。即使坐在钟究图身侧,他也是一副独坐墙角的寂寞颜色,还不停地往喉咙里灌酒。那份显眼的不自在,似乎在无声抗议叶芦芝与自己仅一人之隔,坐得实在太近。

        叶芦芝劝过酒后,又道:“此番敬酒非是为了灌醉大家,我是真心要赔礼的……”她微微笑道:“新近作了一支新曲,唤作月下欢,不知各位是否介意看我献丑?”

        钟究图笑道:“说什么呢?天下谁人不知你的琵琶乃是世间一绝?就算是天籁宫的乐师,听到你弹琵琶也该自愧不如。”

        虽然,钟究图从未踏足奇韵峰,也从未听过天籁宫奏乐。

        叶芦芝也不谦让,笑嘻嘻地抱起琵琶坐下,玉指一舒,便弹将起来——一时风雨大作,彼时莺歌燕语,又如人语马嘶,珠玉满盘,绵绵如泣,絮絮如丝。真是个如梦似幻,出神入化。

        这也是嫏嬛第一次亲眼见人完全舍弃拨子、用手直接弹奏琵琶。

        有此人间曲,懒登仙灵居。

        钟究图自是听得如醉如痴,而康檑则保持原来的表情。孙望庭早已酩酊大醉,陆子都也无心欣赏音乐,恍恍惚惚地在残云之中进行最后的搜索。姜芍整晚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定地吃喝,似乎在慢条斯理地补偿自己做人质时所经受的不便。葶苈吃饱喝足,懒懒地倚在嫏嬛肩上,问:“二姐,我怎么觉得大师兄还挺精神的?”

        嫏嬛稍稍扭头瞄了纪莫邀一眼——他托着腮,一手随着乐声在大腿上打着拍子,面上少有地挂着一丝轻松的笑意。他并没有望着叶芦芝,但嫏嬛总觉得他时不时会将眼珠挪向她的方向,停顿片刻后又移开。她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再也无法专心于周围之事,余下的曲子开始成为一种折磨。

        是因为叶芦芝是个名声败坏的女人吗?不对吧……

        曲子随着孙望庭突然翻倒在地而告终。

        “孙爷爷好酒量!再来一杯!”就算躺在地上,孙望庭也不忘举杯,扮演自己臆想中的崇拜者,“孙爷爷真是……人中龙凤!”

        纪莫邀立刻掏出弹弓,拉满皮筋,往他脑门上一弹——

        孙望庭当即惨叫:“大师兄饶命!”

        “赶快。”纪莫邀催促陆子都,“趁他还能走上两步,扶他回去。”

        子都不敢怠慢,忙和葶苈携手扛着半醒的孙望庭上楼去了。

        钟究图过意不去,问:“孙公子不胜酒力,可需我派人送上热汤暖茶醒神?”

        嫏嬛忙笑道:“没事,他经常这样,我们都惯了。”话毕,她又小声对纪莫邀说:“我们也告退吧?”

        纪莫邀不解,“现在吗?”

        “都走三个人了,你看姜芍也差不多了。我想早些休息。”

        “那你自己回去好了,为什么……”纪莫邀说到这里,兀自停了下来,“好,撤就撤。”

        姜芍察言观色,也随即起身告辞。

        钟究图不敢挽留,放三人离席。

        回客房的路上,纪莫邀道:“这种场合没必要共同进退,你要是困了,可以自己退席。”

        “但望庭都那样了,我们还留下来撑什么场面?”

        “关望庭什么事?你就是不想一个人离席而已。”

        嫏嬛抿嘴看了他一眼,又解释道:“无论是谁,独自离席都会很失礼吧。”

        纪莫邀懒得和她吵,嘀咕道:“不可理喻。”

        嫏嬛也懒得装聋,“无可救药。”

        就在此时,只听得姜芍干咳两声,一手拉住急步前行的嫏嬛,道:“别往前走了,这就是我们的房间。”

        嫏嬛尴尬地停步,眼睁睁看着纪莫邀掏出一片薄荷叶继续前行。

        二更时分,湖上静悄悄的。

        纪莫邀立在窗边,任晚风吹拂发鬓。

        叶芦芝从身后为他递上一杯酒。

        纪莫邀回绝了。“我房里已经躺了一个醉鬼,我若贪杯,可就没人来送我回去了。有茶就行。”

        叶芦芝笑着将杯中酒饮尽,“你喝的那能叫茶吗?又不加姜葱,又不添盐奶,不过清清淡淡的叶子水,也就你能喝进嘴里。”

        “能提神醒脑就行了,加那么多没用的做什么?”他瞥了一眼门外,“钟究图真不来陪你?”

        “我借口头痛,今晚想一个人睡。”

        “这他也信?”

        叶芦芝摇头,“我说一,他不敢说二,就算不情愿也是如此。”

        “他不会妒忌疑心?”

        “妒忌什么?疑心什么?”叶芦芝别有意味地笑道,“他又不知你我在此幽会。”

        纪莫邀回身坐下,“这种暗示性的字眼大可不必。”

        “你别驳嘴。”叶芦芝凑到他身边,问:“告诉我,姜芍为何会与你们一道?我听说姜骥派了两位星宿去摩云峰,都被祝蕴红那丫头骂跑了,这姜芍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此事非同小可,恕我不能向人明言。只是说起祝蕴红,我倒有个问题……祝临雕只有一个女儿,为何后花园里又住了一个叫小青的女孩?”

        叶芦芝眨眨眼,道:“你说的是赵晗青吗?”

        “她是赵之寅的女儿?”

        叶芦芝点头,“是啊,赵之寅常年在外奔波,晗青自小是在祝家长大的。以前她和小红、吴迁三人青梅竹马,一直形影不离呢。”

        “那她如今为何完全与世隔绝?”

        叶芦芝讪讪笑道:“那就不知道了。我只记得,在祝临雕休掉我之前,他们都还是很亲近的。你也知小红不欢喜我,所以我也从没过问三个孩子的事。”

        “她不喜欢你,大概只是因为你不是她亲娘,其他的理由都是之后想象出来的。”

        “也是,我入祝家之时,她才四五岁的年纪,哪里懂得这许多?我倒也不怪她,也不怕她对我说难听的话。说起来,你当年不也只是毛头小子一个?我们相识时,你才多大?七岁?八岁?”

        “九岁。”

        “就是!”叶芦芝亲昵地放了一只手到纪莫邀肩上,“我那时就觉得你不合群——放着热闹的酒宴不顾,偷偷钻到内院和新妇聊天的小孩子,我该说是人小鬼大还是缺乏家教?”

        纪莫邀调侃道:“我又不是专门跑去找你的,只是无聊四处逛逛罢了,谁知会碰到你?而你一个新嫁娘,竟公然开窗和陌生男人谈话,也不知犯了多少戒律。”

        叶芦芝放声大笑,又饮下一杯酒,“可我从那时起,就喜欢和你说话了……钟郎人是好,就是太不解风情。和他一起,我都不敢谈及太过惊世骇俗的话题。但不危险的对话也不会有意思,难得有你,我算是找到了短暂的解脱。”

        纪莫邀冷笑道:“他对你倒是多年如一日……不,其实康檑也是一样。”

        “啧,还提他!”叶芦芝顿时一脸怨愤,“你今天都看到了,我眉开眼笑地上去和他打招呼,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懂,毕竟钟郎大半身家都是他的功劳,他将我视作祸水,也情有可原。只是我也从没有谋取钟郎家财的意思啊。”

        纪莫邀指了指他们所置身的房间,打趣道:“别说他了,就算我一个外人,光是看这船,也会怀疑你是在挥霍他的家业。”

        叶芦芝无可奈何地耷拉下脑袋,道:“我也让他不要这么大手笔,可他非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我高兴。我推托了几次之后,便懒得再跟他争论,以至于此。罢了,康檑恨我乃天经地义,横竖也是难免。”

        “钟究图兴许是介意自己是个商人,有些妄自菲薄,认为只有挥斥巨资才能留住你。你也不必太在意康檑,他又不是跟你共枕之人。”

        “也是。”叶芦芝淡然笑了,又忽然倒在纪莫邀肩上,“告诉我,对我有没有非分之想?”

        纪莫邀抖了一抖,很快又平静下来,反问:“这个问题该由我问你才对吧?”

        “哈哈……”叶芦芝无力地拍了拍纪莫邀的胸膛,“你最会绕弯子了。”

        “阿芝,你醉了。”

        叶芦芝长叹一声,道:“我时常想象,你会对什么样的人动心。”

        “想到了马上告诉我,我也想知道。”

        叶芦芝又笑了起来,身子也开始不稳。

        纪莫邀扶着她的上身,将她送到卧榻边上。“今晚就到这里吧,阿芝……”他将叶芦芝安顿好后,便整理衣服,准备离开。

        这时窗户开了,一个瘦削的身影钻了进来。

        纪莫邀闻到一股浓郁的枸橼香——“温大小姐有何贵干?”

        温枸橼开门见山,一把揪住纪莫邀的衣领,道:“哥舒鹫就在这艘船上!”

        “哥舒鹫?”

        “不认识吗?是个杀手!”

        “我知道他……杀谁?”

        温枸橼摇头,“钟究图、叶芦芝、你……都有可能。我求你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好嫏嬛和葶苈!”

        “嫏嬛和姜芍一起,葶苈有子都照看,不会有事的。”

        “姜芍?姜骥的女儿姜芍?”

        “说来话长……你怎么没跟师叔一起?”

        温枸橼急了,“你别多问,我也就不好奇你们的事了。总之,哥舒鹫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狂徒。我将嫏嬛和葶苈托付于你,你可千万别让他们有事!”

        纪莫邀不住地点头,“多谢提醒。你急着走吗?”

        “我怎么敢走?当然要留下来保护他们了!他们在哪里?”

        “我右手数过去第三和第四个窗户。”

        “好。”温枸橼重新跳回窗台上,“时间有限,今天就暂时不告发你和叶芦芝的奸情。我本以为,你这种特立独行的家伙会与别不同……看来我错了。”她说完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莫邀面无表情地关上窗。

        姜芍立在空无一人的船头,迎面呼吸着清爽的湖风。纵目望去:月影浮光,夜浪微腾,实在赏心悦目,宁神净肺。

        早前耽误下的练习,今晚终于有机会认真补上了,否则武艺真的会生疏。

        她屏气凝神,开始运功——登河山的武功,灵感多来自于山林野兽的习性,犹类虎狼。虎威而不狠,涉水无形;狼凛而不恶,走步无声。因而姜芍的每一个动作,都能在寂静之中运出千钧之力。

        有人说,姜家的拳脚一使出来,空气中就会骤然响起虎狼的嚎叫。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姜芍竟真的听到头顶上传来吱呀怪声,仿佛一只潜伏已久的饿兽,一步一步踩着船顶而来。但在她转头之前,二楼一扇窗户突然“啪”地打开——

        “哪个混账皮痒了?!”依然醉得面红耳赤的孙望庭趴在窗边,指着头上破口大骂,“还让不让你孙外公睡觉了?”

        姜芍愕然回头,喊出的第一句却是——“小心你头上!”

        她话音刚落,一把巨大的胡刀就劈裂了暴露在外的窗框。

        姜芍再看,孙望庭已经没了踪影,窗边有明显的血迹。“孙望庭!”话音刚落,哥舒鹫已经跳到跟前,正用一双波泛红光的眼睛盯着她。“来者何人?”她厉声问道。

        对方懒得回答,举刀就往手无寸铁的姜芍脑门上砍——只听得“咣当”一声,刀锋被姜芍一拳打偏。

        哥舒鹫未料眼前人竟有如此气力,当下退开一步。他毕竟以杀戮为生,无论是中原还是西域,被盯上的人无一幸免。答应了要取的性命,绝不假手他人;纵非应杀之人,若执意挡在眼前,也不会客气。如今遇上姜芍,算是棋逢敌手,但毕竟对方赤手空拳,取胜绰绰有余。

        只见哥舒鹫身子一低,横刀往姜芍脚下一扫——姜芍飞身闪避,不料船头狭窄,落地时一脚踩空,失足摔倒在甲板上。哥舒鹫不失良机,举刀就要将她劈开两半。

        哪知在手起刀落之时,二楼那破窗里竟“唿”地飞出一人,高喊道:“妖孽,吃你孙爷爷一鞭!”只见孙望庭甩着蜥尾鞭猛地抽在哥舒鹫的光头上,留下一条粗糙的红印。

        哥舒鹫当即丢下姜芍,回身与孙望庭交战:银胡刀,蜥尾鞭,哥舒鹫招招狠毒欲夺命,孙二郎咄咄逼人要降妖。两人一来一去,在甲板上杀得如流星灼月,烈火破炉。

        姜芍借机站稳阵脚,从一侧与孙望庭夹攻哥舒鹫。哥舒鹫刀法娴熟,但在船头狭小的空间里同时对抗两个劲敌,实非易事——更何况,他还没有找到他真正的目标。眼看姜芍与孙望庭愈斗愈勇,哥舒鹫不再恋战,从腰间掏出一包粉末往地上一掷,一团腥臭难忍的紫烟瞬间笼罩船头。孙望庭视线受阻,一脚踩在船沿,眼看要栽到湖中,所幸被姜芍从背后拉住。

        “怎么不看路呢?还没醒酒吗?”

        来到这时,孙望庭已醉意全无,恨恨道:“妖孽,竟然出阴招。”随后恍然大悟,“快去叫醒其他人!”

        “哥舒鹫……”纪莫邀此时依旧坐在叶芦芝房中,将三股叉紧紧握在手里。

        叶芦芝早已酣睡,全然不知船上杀机。

        有谁能请得动哥舒鹫,同时又想消灭这艘船上的某一个人呢?

        他望着叶芦芝通红的脸颊,想了一会,站起身来。

        船头似乎传来怪声,他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但二楼的地面随后便震了起来——有人正急步朝船尾方向接近。

        他祭起三股叉,立在门后。

        三步、两步、一步——房门被哥舒鹫的胡刀“哗”地捅开一个口子。

        纪莫邀立刻用三股叉卡住刀尖,并一眼留意到了刀上的血迹:好家伙,已经跟船上的人交过手了吗!

        担心无益,对方已经杀到身近,首要任务是保护自己。

        纪莫邀将三股叉一旋,再向外一推,把胡刀送回门外。哥舒鹫当然没那么容易打退堂鼓,但他每次试图借刀推进室内,纪莫邀就会隔门将他打回去。如此一进一出,刀与叉在一条两指宽的裂缝里交锋数十回合,不分胜负。而他们还根本没有见到对方的样子。

        姜芍与孙望庭赶回船舱。急忙唤醒陆子都与嫏嬛姐弟,这才见哥舒鹫站在走廊末端“乒乒乓乓”地与门后的人对战。

        “那是谁的房间?”姜芍问。

        子都惊叫:“那是大师兄的三股叉吗?”

        嫏嬛刚被姜芍叫醒,就见对方匆匆离开。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竟见温枸橼忽然从外面钻入房中——“一姐?”

        “谢天谢地,你没事!”

        “你又抢我的话。”嫏嬛忧心忡忡地捧着姐姐的脸,“葶苈说你伤得很重,我都担心死了。本想着明日下船就赶去看你,没想到……”

        “不用担心我,我命硬,死不去。”温枸橼笑道,“现在最紧要的是保护你和葶苈。对了,葶苈呢?”

        原来温葶苈已经抄起家伙,随同二位师兄和姜芍直奔哥舒鹫而去了。

        哥舒鹫见四个人来势汹汹地冲自己而来,自知留在原地会被逼入死角,于是急忙收刀,往房门上劈出一个十字裂口,一头撞到屋里。

        破门之际,纪莫邀用被褥盖住叶芦芝,一步闪开。来到这个时候,若还看不出哥舒鹫真正的目标是谁,就真是太迟钝了。

        哥舒鹫又怎肯在最后关头松懈,立即挥刀再战。哪知“砰”一声撞击后,他的身子竟诡异地前倾,无法迈步。

        纪莫邀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是最矮小的葶苈抛出截发钩,钩住了哥舒鹫的右脚。也许是从走廊另一头跑过来脚步太急,他在门前滑倒,整个人趴在了地上,但竟刚好能够到哥舒鹫。

        可冷血杀手怎会轻易被一个小孩阻挠?只见哥舒鹫将脚一抬,“咚”一声将截发钩踩在脚下,任葶苈使出吃奶的气力也收不回去。

        葶苈不敢放手——放开武器,就等于将血肉之躯献祭于眼前这口冒着寒光的大刀之下;可如果一直不放,他也无路可走。

        大家都被葶苈身先士卒的壮举吓得不轻,随即陷入了同样的左右为难之中:葶苈如此窘迫,不得不救;可一旦出手,哥舒鹫发起狠来,第一个受害的也是葶苈。

        哥舒鹫也看出葶苈的安危能牵制众人,更不会轻言释放。只见他冷冷一笑,从袖里抖出一支飞镖,握在手中。

        纪莫邀用三股叉挡着大刀,根本无暇顾及与葶苈近在咫尺的飞镖——利器过顶,寒锋刺目,葶苈休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短小的白光闯入视野——只见温枸橼从天而降,将手中小小的匕首插进了哥舒鹫踩着截发钩的右腿。

        哥舒鹫因痛松手,飞镖骤然坠地。趁他的脚不可避免地滑开之时,温枸橼将弟弟连人带钩拉到一侧。截发钩还顺道在哥舒鹫脚踝上刮出几道血口子。

        哥舒鹫逐渐失去耐心,亲手将插在大腿上的匕首拔出,并放着流血的右腿不顾,一瘸一拐地朝两手空空的温枸橼走来。

        可门外的人哪里会再给他机会?陆子都一步上前,挥剑将他手中的匕首击落。

        孙望庭也不闲着,“妖怪,来跟你孙外公了断清楚!”

        哥舒鹫一时间被纪莫邀、陆子都与孙望庭三人包围,只是他的大刀又岂是省油的灯?红叉尖,剑锋利,鞭舌辣,四子缺一有甚怕?胡刀凶极亦难打。星夜幕,江船渡,声震天,好似三英战奉先,稍怠即堕森罗殿!好一个哥舒鹫,被三人铁桶一般包围也能刀刀有余、步步不慌。但他毕竟有伤在身,见孙望庭和陆子都堵着门,而目标叶芦芝又被纪莫邀牢牢守着,留在房里恐非长久之计。于是他灵机一动,留意到房中唯一的窗户——

        谁知纪莫邀竟一个箭步窜上了窗台,对哥舒鹫道:“别急着走啊。”

        哥舒鹫没想到纪莫邀这么快看穿他的下一步,当下又是一通乱砍。

        纪莫邀用三股叉勉强与他战成平手,但窗台只有半掌宽,稍有不慎,他就会被推下船去。

        “大师兄!”子都正欲上前,就被纪莫邀喝止——

        “全部都别过来!嘿嘿……”他的笑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喘息。“你知道我离要你的命只有一步之遥,哥舒鹫。”他咧开一个狡黠的笑容,“你光头上的印子,是我师弟的杰作吧?”

        温枸橼低声道:“这个疯子还在挑衅什么?哥舒鹫用小指头就能将他推到湖里去!”

        但纪莫邀的三位师弟,由于之前的命令,一步也不曾前移,只能屏着呼吸站在门前观望。

        “哥舒鹫,”纪莫邀面上浮着一种近乎是激动的愉悦,“你的名声如雷贯耳,从来没人能逃过你这口大刀,不是吗?所以……呵呵……我也不会例外吧。”

        哥舒鹫始终没出声,而是将刀锋向前一送,准备进一步将纪莫邀推向窗外。

        纪莫邀不但面不改色,反而喊出了一个让温枸橼和哥舒鹫都为之一怔的名字——“楚澄!楚澄全家是你杀的吧?”

        温枸橼的心都被提起来了:他也知道楚澄?

        “当年你凭一人之力将楚澄全家灭门,一个也没漏,没错吧?”

        温枸橼开始觉得,纪莫邀从最开始就特地留着这句话,只待哥舒鹫把刀架在脖子上时,才喊出来。

        “一个不漏……可惜那只是你的妄想而已。”纪莫邀自顾自地说着,全然不顾哥舒鹫的反应,“你不知道,当年楚家有一条漏网之鱼,你没有杀到……她还活着,活到现在。”他突然放声大笑,“可悲啊,太可悲了,哥舒鹫,十年来竟一直以为自己亲手杀了楚澄全家!”

        “胡说!”哥舒鹫终于说出了当晚第一句话,“屋里男女老幼,我一个都没留!”

        “是啊、是啊,一个不留——可你知道吗,楚澄的妻子那时候根本就不在家!你根本没见过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为这美中不足的杀手生涯而惋惜,“很丢人吧?多年的名声和口碑只是虚像,你根本不曾斩草除根,包括今天……”说到这里,他稍稍欠身,半蹲在窗沿,“我知道你现在很想亲手杀了我,不过可惜,我今天决定自行了断!”话毕,他两脚一蹬,举着三股叉坠入咏菱湖中。

        众人听到的不是“扑通”的落水声,而是纪莫邀意犹未尽的狞笑。那一笑,几乎将一湖净水染黑。

        “大师兄!”陆子都第一个爆发,举剑直取哥舒鹫咽喉,不料被对方回身挡过:一剑、两剑、三剑,都被大刀拦截。

        “妖孽,孙爷爷今天定要送你归天!”孙望庭挥鞭而起,每一击似乎都发出蛇蝎般嘶嘶的叫声。一鞭、两鞭、三鞭,却依然伤不了哥舒鹫。

        葶苈打算故技重施,压低身子“嗖”一下放出截发钩,竟真的又钩住了哥舒鹫的左脚。

        姜芍见葶苈得利,更难忍空拳旁观之苦,奋身参战。她聚山水之气,集猛兽之威,见缝插针,在恫心剑与蜥尾鞭的空挡出击,赤手更胜执兵,令哥舒鹫应接不暇。“葶苈取了左脚,右脚就交给我好了!”她使出一招虎齿封喉,一手咬住哥舒鹫负伤的右脚脚踝,狠狠地一扭——整只右脚被拧到了反方向上。

        孙望庭见她如此重手,惊叹道:“你也太狠了!”

        姜芍欣然一笑,“你的鞭法也不逊。”

        另一边厢,温枸橼纠结于纪莫邀先前的话,还没缓过神来。但眼看姜芍断了右脚,葶苈钩了左脚,子都和望庭又牵制住哥舒鹫的上半身,自己也不能闲着了。“陆子都,捅他的琵琶骨!孙望庭,套牢他的脖子!至于我——”她从地上捡起先前失落的匕首,暗叹自己看家的技艺竟在这种场合也有用武之地,“我还做回老本行!”

        好一个梁上飞仙温枸橼,作祟似鼠,脱身如兔,敏捷地钻进入哥舒鹫狂刀乱舞的高危地带,笑道:“光头,送你的宝贝到姐姐手里来!”

        连连挂彩,早已恼羞成怒的哥舒鹫忍痛挥刀击向温枸橼,而她竟不闪不避,长臂一伸,将匕首递到哥舒鹫握刀的手上。就在一眨眼之间,哥舒鹫手中的胡刀竟变成了一把小匕首;而真家伙,早已在温枸橼手里。

        “好一招偷天换日,一姐你怎么不早使出来?”

        温枸橼低头朝弟弟笑道:“会死人的,葶苈!要不是你们牵制住他,我哪里能安然无恙地掉包武器?”

        此时,恫心剑已深入哥舒鹫右肩,蜥尾鞭也顺利环在他的脖子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一代杀手哥舒鹫,被五人合力封印在洞开的窗边。

        “一姐,刀在你手上,你来了断他好了!”

        温枸橼正有此意,却不料湖面上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奸笑——众人齐齐往窗外一看,见湖水里卷起异样的波澜,三股叉挂着一道旋转的水柱,如龙卷风般从水中飞出,不偏不倚,正中哥舒鹫的胸膛。

        温枸橼心头一惊:不是怪杀死哥舒鹫的功劳被纪莫邀夺去,而是因为三股叉在插入哥舒鹫皮肉之后,似乎还有余力继续旋转——

        旋转。

        “扶摇喝呼掌。”姜芍脱口而出,“只曾耳闻,未尝亲睹,不想纪莫邀竟能……”

        温枸橼忙问:“此掌是什么来头?”

        姜芍微微摇头,“我只从长辈口中听过,据说是世家里不外传的掌法。庄子有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掌法能令手中任何兵器像水龙卷一样旋转起来。所谓喝呼,是指运功时手指如喝呼草一样按序收拢。我就知道这点皮毛,其余的你恐怕要问纪……”她说到这里猛地打住,一手扶住身侧的孙望庭,“你的手臂怎么回事?”

        孙望庭低头一看,发现左臂衣袖已被鲜血浸透,忙掀开衣服上的裂口,“哎呀,真的中招了。”

        子都忙问:“什么时候受的伤?”

        “在船头!”姜芍答道,“哥舒鹫从船顶跳下来的时候,这个傻子还趴在窗台上说着胡话,一定是那时刮伤的……你惯用右手,加之方才情况紧急,才一直没发现。”

        孙望庭笑道:“不怕、不怕,这点伤算什么。”

        “你别逞强。”子都立刻拉他回房,“被大师兄见到,肯定又骂我们大意了。”

        葶苈见温枸橼神色有些不自然,问道:“怎么了,一姐?”

        温枸橼缓缓摇头。“我说不清楚……”她再次望向归于平静的咏菱湖面,“刚才那一下……”

        嫏嬛一直留在长廊另一端,一步也没接近。此役说来冗长,但在外人看来,不过电光石火之间。一切都发展得很快,嫏嬛什么都还没看清,就听得“扑通”的落水声,接着就是子都那一声“大师兄!”。她于是冲到甲板上,远远见三股叉从水中飞出,随后纪莫邀就往自己这头游回来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她朝水里问道。

        纪莫邀从水里伸出一只手,“借点力来。”

        嫏嬛拉他上船,“我看你还挺精神的啊。”

        纪莫邀摆摆手,“要累死了。”

        “辛苦了。”虽然嫏嬛还是不清楚出了什么事。

        钟究图从船舱里撞出来,连鞋袜也来不及穿,“刺客在哪里?大家都无恙吧?”

        纪莫邀拧了拧头发,答道:“如无意外,刺客已经死了。你运气真好,来要叶芦芝命的可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刀客哥舒鹫。若不是我们恰好也在船上,你们这一船的人恐怕都要没命。”

        “有人要杀芦芝?”钟究图瞪大眼睛,仿佛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怎、怎么会这样?我们没有和谁交恶到这种程度吧?”

        “钟大哥此言差矣,”随后而至的康檑冷笑道,“我们都知道她是什么名声。被她玩弄的痴情男子无数,个中有一两个想置她于死地,一点都不奇怪。”

        钟究图顿时没话了。他比谁都更了解康檑对叶芦芝的敌意,但他也最不擅长驳斥康檑。就算对方句句带刺,他也无可奈何。

        纪莫邀见他们无话要讲,便与嫏嬛返回船舱。

        葶苈站在楼梯上报道:“大师兄,望庭哥受了轻伤,子都哥送他回房了。”随后就来到嫏嬛跟前,压低声音道:“一姐如今在我房里,刚才这么混乱,船上应该没别人见到她。她要和我们两个单独说话。”

        嫏嬛点点头,丢下纪莫邀就跟葶苈上楼去了。

        纪莫邀抬头望向被哥舒鹫砍得不成样子的房门,以及倚在栏边的姜芍。

        “她居然还在睡。”姜芍指着屋里的叶芦芝,“不过毫发无伤。”

        “有劳。”纪莫邀道。

        “啊,对了,还有这个……”姜芍走到屋里,将三股叉从哥舒鹫尸身上拔出,从二楼丢了下来,“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会使扶摇喝呼掌的人。”

        纪莫邀一手接过三股叉,干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姐弟三人重逢,一时情难自禁。

        “一姐,我们终于……”嫏嬛话未完,就和葶苈一并被温枸橼紧紧抱在怀里。

        “我、我日夜都在想你们……”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长久以来,她一个人背负了所有的噩耗。今日团聚,却又不知应否道破。“首、首先,天籁宫的人不是我杀的!”

        嫏嬛如释重负地笑道:“我们当然知道,又怎么会怀疑你?你只要平平安安就行了。”

        温枸橼苦笑着点点头,决定暂时不要说破母亲离世之事。“别担心我。我很快会去洛阳和龙卧溪会合,到时我们再一起去打听爹……爹娘的消息。”

        葶苈嘱咐道:“一姐定要格外小心,你的伤还没好呢。”

        “知道……没想到你今日表现如此神勇,让我刮目相看。”

        “一姐,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三姐弟同时笑了出来。

        温枸橼眨眨眼,这才发现自己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没说,“对了,你、你们以后要……”

        纪莫邀和叶芦芝是什么关系?虽说这无关嫏嬛和葶苈,但悬在心上总是让人觉得怪怪的。而纪莫邀竟然也知道楚家灭门案,甚至知道得比她更多。漏网之鱼?楚澄的妻子尚在人世?她在哪里?而最让人不安的,就是纪莫邀那招闻所未闻的扶摇喝呼掌——这个名字虽然是第一次听,但温枸橼比谁都清楚被这一掌击中时,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剧痛。

        这不可能是巧合……

        她在找失踪的爹娘,但这些有关无关的事却总能扯到纪莫邀身上。他和摩云峰上那个神秘莫测的假崖回,到底什么关系?

        纪莫邀到底是谁?

        大难不死的众人究竟能否顺利到达下一个目的地,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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