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沙坑与刃
再次仔细地计算了一遍，陈思依确认了这的确是一个能让己方突破白方王城的办法。
虽然无法直接完成将杀，但是也会形成明显的局面优势。
只要后续调集子力，相信不出二十个回合…
……
陈思依拿起自己的黑格象，快速地放在了计划好的格子上。
转向棋钟，拍下按钮——
黑方一侧的时间显示为“0：07”，右下角略小的数字定格在了“13”。
自己的时间只剩七分十三秒了。
不会有二十个回合了。
明明这个时候应该着急，毕竟对于职业棋手来说，在中残局、且无法于几个回合内结束比赛的时候，只剩这么点时间就基本意味着会因超时而被判负；
或者应该懊悔，懊悔自己都已经下了这么多年棋了，还会出现时间分配问题、还会因为太想要算清楚一步棋而赌上自己全部的比赛时间；
也有可能会惋惜，为看出了一步妙棋却仍无法赢得比赛而心有不甘。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本该存在的心情统统没有出现。
只是觉得轻松，以及感到无比欢畅。
真好啊！
当陈思依走出那花费了她大半个小时的一步弃马时，她看到赵清穗很小幅度地歪了一下头、都没有及时记录下这一招棋。
清穗首先是懵了一下，然后迅速反应过来这或许是弃子而绝不是失误，陈思依刚才那么久的时间里在考虑的，大约就是这出其不意的一步棋。
当她静静思考了一会以后，猛地将支在桌面的双手收到桌下、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手里紧紧握住记录用的那支笔，拳头也因为手指在用力而微微颤抖。
好棋！
扭转乾坤的一步好棋！
通过成功进攻自己白方的王城，而从根本上改变已成的均势局面。
即便现下自己不会被将杀，但白方的王完全暴露以后，在后续的回合中仍会始终处于被动、最终无力回天…
赵清穗轻轻抬头看了一眼仍在认真思考的陈思依，再低头时镜片后的眼中带上了羡慕——
用了不过半个多小时就找到了一步妙棋。
自己刚才在她想这一步的时候也一直在计算着黑方可能会采取的措施、亦考虑了很多种可能性。
但在同样的思考时间里，自己完全没有想到弃马这个选项。
好厉害。
……
不过陈思依最后还是输了。
因为超时。
实在没有办法。高手过招之间，步步惊心，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即便有每步棋加的三十秒，七分钟也不足以支撑到陈思依取得胜势的那一回合。
但当下完棋以后，小姑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渔夫帽，露出的眼睛是亮晶晶的。
赵清穗也在报完成绩、复原完棋盘以后，对陈思依说：
“你要是时间剩得多一些，这局肯定是我输。”
……
赵清穗和陈思依的这盘棋是第二训练室中最后结束的。
所以当第二轮比赛开始的时候，她们二人还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
即便思依边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边吃了一根巧克力两袋果冻三根火腿肠，她依然十分疲惫。
当寻得妙手的兴奋感褪去以后，剩下的就是长时间集中注意力后的困倦。
小姑娘甚至觉得闻到了自己的大脑宛若cpu烧焦时的糊味。
她坐在这一局的对手面前时，整个人仍是晃晃悠悠的。
……
在这样的状态下，陈思依以下午第二轮输棋、晚上第三轮和棋的成绩结束了第一天的赛程。
-
队内赛第二天下午的第四轮比赛开始前，国象队的小队员们都选择了去食堂多吃点好吃的、或是趁着中午补一觉。
只有202、214的四个小孩，刚下校车，就背着书包冲向了另一侧的操场——
昨天隋昊找到小棋手们说，今天是他们跳远队的队内测试。
虽然不如队内比赛正式，但也欢迎他们去场边观看。
“你跑快点——！不然万一人家全都比完了——！”薛子浩边跑边回头扯着嗓子对陈思依喊。
陈思依的书包、马尾辫和魂儿都在一颠一颠地飞着。
她发誓她已经尽全力跑了！
这比她晨跑摆烂时已经快了不知道多少。
但还是追不上前面那仨人！
李辰星最先冲到操场边上，一扫视就看到了在做准备活动的隋昊。
隋昊也得到感应似的，一抬头就看到了在弯着腰、扶着膝的李辰星以及他身边刚跑到、还在喘着粗气的薛子浩和魏薇。
跳远少年今天并非像往日见面时穿着宽松的运动服、或是随意的休闲衫，而是换上了专业的比赛服装——
深蓝色的紧身衣包裹住的是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中保持的清晰线条；右臂黑色束袖和黑底蓝纹运动鞋衬着他富有美感与爆发力的四肢；额间的亮红色发带和他此时面上的笑容一样开朗张扬。
隋昊从压腿动作中站直，冲着正在向他挥手的三人和最后到达场边、累到灵魂出窍的陈某人高举手臂、竖了个大拇指。
然后他似乎被教练员叫去叮嘱了几句什么，就去赛道旁排队等测试了。
虽然十二月的h市仍算不上寒冷，但一阵风仍是让场边微微出汗的四人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真抗冻啊，运动员们。”李辰星看着场地内在热身时只穿比赛服的跳远小伙子们，一个个精神焕发、面色…应该是红润的…虽然因为他们夏训以后晒黑了而看不太出来。
“确实。”跑了不过50米、半天才回过神儿的陈思依也感叹了一句，“同样是运动员，咱们和人家差距可够大。”
“谁跟你‘咱们’，我们仨比你强多了。”是薛子浩嘲笑的声音。
魏薇美人在这时难得一次吐槽了一句：
“不过隋昊这家伙，一个板寸头为啥要带发带呢？”
……
很快轮到隋昊测试了。
只见他站在起跑处整理了一下肩膀处的衣服，仍和往日一样笑盈盈的，一副放松的样子。
不过，在教练示意了以后的一瞬间，他收住了全部的表情。
唯有一双眸子闪着锐利、盯住前方，宛若一只瞄着远处猎物、伺机而动的豹子。
隋昊拽了一下胸口处的领子，然后，右臂抬起、身体后倾——
“呼。”
吐出了一口气以后，少年身体前摆。
接着——
猎豹出击。
深蓝色的身影似是被弹射出去的一般。
助跑。
最初的一段是微俯身、低着头的大跨步。
隋昊的速度在一点一点地提高。
十步左右的时候，少年逐渐挺直上身。
两只脚轮流用力后蹬。
配合着送髋，步幅越来越大、上半身越来越稳定。
多么完美的跑姿！
加速。
速度居然还在变快。
越来越快。
不知道隋昊能不能听见场边教练大喊的“加速！！”，还是说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耳侧风的呼啸声——
这是专属于田径运动员耳畔的声音，是风对他们的偏爱与奖赏。
但是陈思依知道，自己在这一刻不自觉地摒住呼吸、瞳孔放大、舌尖死死顶在了上颚前端。
她被这结合了速度与力量的美感深深震撼着！
场上，少年的右臂和双脚带出了两道黑色的残影，在背景中红色跑道的白色线条间划过。
没人注意到隋昊经过的正兴奋挥拳的教练，没人注意到乌云散去，没人注意到身后柏油马路上小轿车的鸣笛。
场上的视线，在这一刻，全部集中了在奔跑着的身姿上。
人们的惊叹声尚卡在唇边，视线便追着残影来到了起跳处的白色宽线前——
上板。
良好的助跑节奏后，一个完美的上板。
蹬地。
在每一块肌肉的配合下，脚前掌紧紧抓住地面、然后猛地用力。
起跳。
起跳腿爆发的一刻，似是摆脱了地心引力的束缚、获得了极致的自由。
腾空。
四肢舒展，与风抱了个满怀。
滞空。
大腿上顶，收回起跳腿；躬身前屈，将整个人送向前方。
平衡。
双臂后摆，请分析物理学知识在此处的应用。
落地。
“哧——”
……
……
……
动作利落、漂亮。
那人似是锋利的刃。
划破了宁静的空气、直冲向平整的沙面。
深蓝色的身躯毫不客气地砸在沙坑中央。
“唰——”
深处的黄沙高高向前扬起。
陈思依想到了那日冰场里，冰刀与冰面接触处，四散飞溅的细碎冰碴。
“哗——”
沙子又纷纷落下，浅黄色的沙坑表面多了一片突兀的痕迹。
有点像沙发上的绒毛抱枕，逆着摸一下，这处的颜色便深了一块。
……
……
……
“在飞！”
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轻喃着。
“飞起来了！”
“飞起来了！！！”
魏薇高喊出声。
“啪啪啪啪啪——”
掌声雷动。
不论是场边的外行人，还是场内的跳远队员、教练员们，都想将发自内心的赞叹通过掌声传达给场地中央那人。
隋昊喘着粗气，放下掐腰的手。
向人多的方向鞠了一躬。
-
“千锤百炼领悟之极限…”
陈思依不自觉念叨着《网球王子》中“无我”的第一境界。
这是经受了无数次淬火与冶炼的刃。
不知道他曾多少次将自己砸在沙坑中。
不知道他身旁的黄沙曾多少次这般飞扬起来。
当铁匠一次又一次地将手中的锤子落下时、
当高温中尚未成器的刃一次又一次地经受着折叠、锻打时…
迸溅的火花是否和这肆意的飞沙一样？
是否一样，美得炫目？
-
李辰星感叹着这种人类身体至高的美感。
李辰星一直很爱国际象棋。
在他眼里，国际象棋与下国际象棋的美能令他着迷。
方正的黑白格、棋子各异的线条、理性周密的计算、无形激烈的博弈，都是极美的。
他也常在电视上，以观众的身份看各种比赛。
但作为一名棋手，一名棋盘上的参与者，他有着天然的偏心。
他始终衷爱静态的、智力的美感，多于动态的、速度与力量的美感。
直到今天他见证了田径。
他亲眼看到了这个传统运动项目的一名运动员在属于他的战场上的样子。
二十秒。
从起跑到落地不过二十秒。
离得那般近。
仿佛在隋昊跑过的几秒后，他都感受到那带起的微风。
真美啊。
以至于令人由衷地感喟——
为何自己无法触碰这抽象的美感？
为何没有资格为这种至美倾己所有？
-
等小棋手们回过神的时候，隋昊已经到了跟前。
“这是我这一年的最佳成绩。”
“多亏你们在这，我才能发挥的这么好。”
“下次有比赛还要叫着你们。”
隋昊笑着，露出两颗虎牙。
少年已经穿上了厚外套保暖，脖子上半挂着一条白毛巾，额角还有一点没拭去的汗珠。
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清爽，尾音夹杂着一丝沙哑、以及仍没完全平复的喘息。
四人无声地竖起拇指，再次回味着刚才的震撼，眼神都有些呆愣。
陈思依先出了声。
因为她看到一队穿着外套的高挑姐姐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赛道旁。
“那是你们女子队嘛。她们都好好看。”
其中两位脱了外套开始热身。
高扎的马尾、漂亮的肌肉、流畅的线条，健康的肤色。
搁谁谁不迷糊。
“对，待会她们开始测试。”隋昊爽朗地说。
这时小棋手们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走吧，咱下次再看。今儿继续看的话下午不用比赛了。”
薛子浩难得说句话不是在插科打诨。
然后他用力锤了一下隋昊的胸口，说道：
“今儿太绝了，兄弟。我从不讲脏话今天都差点秃噜出一句来。”
接着，他呼了呆呆的陈思依和魏薇的后背各一巴掌，一把揽过老李的肩，往食堂的方向走。
莫名其妙被打的两个小姑娘边追上去踹薛活宝，边回头和隋昊打招呼，“先走了哈，下次见。”
“下次见！你们下午好好比赛哈！”
太阳出来了，天不再是灰蒙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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