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又死了一个。
酒楼外头传来吱吱的声响，里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几扇大敞的窗子也来不及合上，人们愣愣地往外看，只见霍地长街上大风四起，那枝桠上的花瓣子被风轻轻一揭便掉了。
漫天的花瓣子吹涌而至，打着旋儿拢在一起，花瓣簇拥的中心是个男子，瞧起来应该是个散修。他极度痛苦地喊着：“不要……不要靠近那些花……”
季青正坐在酒楼里用鹿皮擦拭着那一对小巧锋利的飞镖，悉心擦拭到近乎反光。听闻街上凄凄的叫喊，她只是懒懒抬起眼一看，慢吞吞说道：“没救了，那人马上就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乌子昆还正在那边同老板讲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前胸冲着柜台，把头扭过来，呆怔地道：“啊？”
洋洋洒洒的花瓣子一刹收紧，酒楼里的喧阗一瞬停滞，好似方才那些叽叽哇哇说话的人们全哑巴了似的。大家紧盯着窗外，片刻后才有几人反应过来：
“怎么……怎么回事……”
“又来了……是花灾！快关门关窗！”
但是来不及了，吹涌的花瓣收紧的那一瞬间，里面的人形便被看似柔软的花瓣挤压碾碎成齑粉，随着花瓣消失而飘散开来，唯有他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还久久停在空中：“快来……快来……”十分哽咽，仿佛在极力接受着什么一样。
他在试图接受什么？季青和乌子昆同时想到。
酒楼里的人忙一股脑扑上去把门扇都关上，有的人还停留在方才那场“花灾”里出不来神，老板娘再也没兴致和乌子昆在那里叽叽歪歪讨价还价，吓得脸都白了，算盘也不打了。
静得可怕，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除了季青，她照样该擦飞镖擦飞镖，该整理衣服整理衣服。其他人目不转睛盯着门扇，几个客官胳膊僵直地端着茶盏，浑如因惧怕而忘了放下。如此谈之色变、闻风丧胆的架势，足以窥见那邪祟有多么凶残。乌子昆见她如此自如像是旁若无人，半晌低伏了头，小声道：“喂，咱们这样不好吧？”
季青没想到有什么不好的，正常音量回了句：“啊？”在声色滞住的酒楼里分外清楚，客官们齐刷刷转过头来看向季青。
但很快，他们的目光又被吸引走了。
大抵是请的工匠偷工减料，那窗缝关不严实，一缕花粉“噗”得洒进来，溅了半面镂花窗纸，粉末星星点点附着在窗纸上。
窗外只溅了花粉进来，过了一会儿旁的还没有动静，季青冲乌子昆招招手，他很谦虚地低下头来，只管洗耳恭听。
季青道：“你看见没？这叫窗户放屁，还窜稀了。”
乌子昆：“……”
季青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这种呢，应该拿鸡毛掸子清理。你知道了吗？看你言行举止好像是个公子哥儿，出门在外，好好学着点怎么料理家务。”
乌子昆：“……哦。”也不是他不想捧场，就是这场面多少有点——呃，谈起这个好像不是时候？
好在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说了什么，花粉迸溅融进了窗纸里头，只消停了一会儿，而后便成了几股地拱起来，像经脉纹络一般攀爬蔓延，靠窗的客官抖抖手赶忙往里挤一挤，那长板凳最靠里的人屁股都快兜不住了。
那肉粉色的经脉纹路渐渐彻底隐没入窗纸里，颜色逐渐暗淡下去。下一刻，一簇一簇毛绒绒的花骨朵儿便顷刻绽放，红的粉的瓣子像山林最深处的锦簇盛开得烂漫。花开百朵，占满了整扇窗户。开得倒是很烂漫，不过瘦弱单薄的窗户承受不住，崩然四分五裂，那百朵花扑簌簌地落到地上，瓣子摔得散开来，铺了一地的花红柳绿。
裂得样子还有点凄惨，被碎尸万段的木板噼里啪啦地往里倾倒，靠窗的桌子这时候已经没人坐了，全都拼了老命往后退，一时间退无可退，胆子小的已经站到客栈的二楼楼梯上。
季青又朝乌子昆招招手，神情很是严肃，乌子昆以为这个救命恩人要真正发表什么高见，欣欣然把耳朵凑过去，又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季青点评道：“花开得很好，窗户却裂了个五马分尸，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我之蜜糖，彼之砒霜。”
乌子昆嘴角抽动，这都是哪里来的歪理？他的救命恩人几天来都不怎么喜欢说话，怎么这时候话密起来了？而且比他平时乱扯的那些邪门歪道还歪？
乌子昆这个纨绔深刻认为，自己被抢戏了。
那窗扇裂开来，妖风猛地涌入，呼哧呼哧灌了进来，间或“吱嘎“一声，吹得旁边的窗扇跟着一起颤动。
胆子大的散修还没上二楼，只管在大堂里站着，手却已按上了佩剑。毕竟修真就是为了斩妖除魔。乌子昆倒和季青一样坦然自若，他们是站在大堂一众持有佩剑的散修里唯二赤手空拳的人。
从这四四方方的大窟窿洞往外看去，长街上空无一人，那散修的尸骨从齑粉化作花粉以后便不见了。夜色正浓，唯有外面的花灯微微亮着，显得很是诡谲莫测。
一簇花灯，在夜里像磷火一样亮着，泛着绿幽幽的光。
风倒灌进酒楼，带起砭骨寒凉。此种寒凉并非天气的缘故，而是鬼魂的阴气侵袭致使。酒楼里未曾修真过的普通人抱起了手臂搓动着，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的话前面是死路一条，退的话其实也是死路一条。只能祈求这几位少侠能打退邪祟。
一立幽魂静静立在窗外，他的面目正是死去的那名散修。
只见鬼魂忽然生出利爪，疾风袭面，季青还在那里低头擦着飞镖，显然很是漫不经心，她慢吞吞地开了口：“你肯定觉得我今天很奇怪吧，说的屁话这么多。”
不等妖风刮面，季青那手快得无影，鹿皮已不知收到哪里去了，两只飞镖上寒光流转，她一手一只，霎时间灵力注入，飞镖交叉合起，淡白色的金刚罩显在身前。
那两只飞镖也并非什么名器，却很轻而易举地挡了这么强烈怨念的一击。季青露出一口森白的牙笑道：“专业对口，说的话就多了。”
乌子昆：“……”好帅啊，好可恶啊，被她装到了。
那鬼影还要与她再战，利爪只夺她面目，她运转灵力注入飞镖，素手一转，只见飞镖割过鬼影的喉咙，鬼影自喉间断开，又影影绰绰愈合起来，利爪袭人。
季青这副身体用得还不是很适应，不然早拿下了。思及至此，她只想速战速决，一手挡了那鬼爪一击，飞镖甩出，两道寒光自半空中划过，把鬼影逼退十数步。
不等厉鬼再有思索，飞镖回转，季青再度出手，两只飞镖好似两颗禁魂钉一般把那鬼影牢牢压在墙上。
“愿你下一世安稳一些。”说完最后这句祝福的话，季青双手里灿白光晕流转，凭空用手指头画出一道符箓，红色的符文亮起，直朝着鬼影门面贴去，那鬼影登时消散，堂屋里的几名散修看得瞪大了眼睛——这等修为，刚才还在跟客栈老板娘为了几吊钱讨价还价？
季青阖上眼，吐了一口气。
大家都看得愣了。
乌子昆没愣，他手脚麻利地把门窗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以后，画了一道结界符贴在破开的缺口处，这样一来客栈晚间便有了安全的保证。
那鬼影消散后，慢慢化成了一具躺在地上的骷髅，说明鬼魂已散，不会再作孽人间。
少顷却见骷髅上却长满了一簇簇毛绒绒的花骨朵儿，倏忽盛放，只闻得满屋子飘香。骷髅的两个眼洞子里，也密密麻麻布满了小花骨朵儿。
百花骷髅。
什么力量能让鬼影消散之时，直接侵蚀肉体，化作骷髅呢？再看骷髅上大大小小的花，必定与背后作孽的邪祟脱不了干系。
老板娘第一个感激涕零地迎上去：“大恩人，大恩人，咱不要你住宿的钱了，咱也不敢要，求你住小店吧，小店里最好的客房都给你们住。”
乌子昆正画完符箓回来，嘴角抽了抽。合着他刚才要死要活讲了半天价什么也不顶用呗？
季青看了眼老板娘：“白住你的也不好意思，给你画两道符吧。”
两手间白光流转，凭空画了几道结界符箓，一脱手便成了黄纸红字，老板娘喜笑眉开地接过手来，美滋滋往柜台里一放。她知道到了晚间这些符箓贴在酒楼外，可以防止鬼魂侵袭。
其他人见一切归于平静，纷纷松了口气往屋里走。骷髅静静躺在地上，那惨白的骨头多少有些渗人。店小二忌惮怨魂适才消散，心底里发怵，不敢轻易往外丢，生怕起了什么祸端。乌子昆见他犹豫，于是揭了一大块破被单盖上，口中念道：“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老板娘眉飞色舞地领着他们俩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说道：“咱家客房这两间是顶上好的了，你们一人一间，正好住着。”
乌子昆嘴角又抽了抽，他要是早知道这么两道符箓就能抵住宿钱，哪里需要费尽口舌喷唾沫星子和老板娘讲得要死要活。
早说嘛，他也会画。
老板娘对季青热络道：“姑娘你长得可白净，可好看，咱就喜欢你这样的。”
又甜滋滋朝乌子昆一笑：“小郎君，你生得也俊，不过看你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吧，你讲价讲得不地道，哪有你那么硬生生讲的呀？人家都是这么讲的……”叽里呱啦说了一堆，亲传如何降价。
荣升为讲价派关门大弟子的乌子昆干笑道：“噢噢……”以前他荷包里还真不愁钱，如今流落在外囊中羞涩，讲价都被人笑话。这纨绔当的，真不是滋味。
正说着，老板娘掏出挂着稀里哗啦作响的钥匙板，叮叮当当选出一把钥匙捅开了客房门锁，朝季青道：“姑娘，你住这间吧。”
季青点了点头，老板娘旋即带着乌子昆去选另一间房。她脱了靴子坐在床边，点了一段红烛，就这么发呆。
大概安顿好了乌子昆，老板娘又折回来，推开门探了个头道：“大好人，好姑娘，你要是缺什么东西了，只管问我来要。”
季青有片刻怔楞，很僵涩地点点头。
好人么？原来她也可以被称为好人么？
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重生到这具身体里，她没有了以前的牵挂，可以自己去选择，那么她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至少不要再做一个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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