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凉茶

终于了结一桩大事的何祎然，回到府中，洗漱完毕，躺在架子床上，却如何也睡不着，脑中不断回放何乾的临终之言，大哥，大哥，一切都是为了大哥。

        可有某一刻是为了她。可能有过，可又能如何呢，终归她不是被选择的那个，是被牺牲的那个。

        辗转反侧，迷糊之际，恍惚看见有个黑影在窗外一闪而过，她顿时来了精神，这又是哪个不长眼的，这时候来，姑娘可不是好性子。当下翻身而起，抄起妆台上的铜镜握在手中，轻声躲在隔断边。

        屏气凝神，瞧见黑影进门朝内间走来，一个箭步上前，砸去。扑了个空，还因着用劲过大，朝前倾，又即刻被人一把拉起。站定之后，就着月光，这才看清眼前人，一身盔甲，破破烂烂，半身鲜血，满脸胡渣，双眼布满血丝。

        “三爷，这是当土匪去了？”气不打一出来，连忙收起铜镜背在身后。

        “你……你可还好？”秦玙声音沙哑苍老，好似干涸的河床。

        何祎然退后，从身后的桌上拿起茶壶，递到他跟前。

        他当即仰头，茶壶拎过头顶倾倒，来不及吞咽的茶水从两颊撒下也不管，直到没水，才抬起手来，胡乱摸了一把。半点京城贵公子的模样也无。

        何祎然皱眉，这怕不是去北三路，而是发配撒哈拉了。

        “三爷，这是当逃兵了？”上下打量，带着疑惑和鄙视。

        秦玙不搭理，反而坦然地如同自家屋子，寻个方凳坐下。

        “真是逃兵，北三路果真不太平。”话罢，才想起此前何乾说过的话，转而又情绪低落起来。

        “三爷我就不能是回来看你的。在你眼里，三爷我就是这样的人。”秦玙气急，抬起手想敲人脑门，却又半道缩回来。瞥了她一眼，开始兴致高昂讲述对敌的经历。

        “三爷跟你讲，我这半年在北三路，可没少干好事。有一次……”

        讲了些在北三路骑马放风，和将士们夜半杀敌回来烤羊腿，半道去农舍借住，却被当成土匪等一些趣事。

        直到瞅见她去了愁容，重又舒展笑颜，这才踏踏实实做回方凳。

        瘦了，脸上都挂不住肉，衣衫也宽大不少。这才半年未见，怎的就能这样，香叶这二货，平日里是怎么伺候的。

        复又想到堪堪到手的线报，犹豫着问道：“你往后，打算如何？”

        “替大哥结庐守孝，还能如何。”

        秦玙眼中的妍妍，从未有过这般无力的时候，她向来都是个太阳，素日里没什么能挡住她开心的。就连初见之时，她也就难过彷徨几日，就咋咋呼呼，乐呵起来。

        一想到她当初的模样，秦玙就开始揪心地疼，拿起桌上的茶杯，这才想起来方才已经喝了个干净。抬眼朝她望去，见她只是愣神朝前看去，并未注意到他，这才悄悄放下茶壶。

        “往后有大爷罩着你就是，放心在京城待着，又不求大富大贵，左右什么都有的。”秦玙好似满不在意。

        何祎然突然来了精神，转过头来，“端王妃近来可还好？”

        “你成日在京城待着，你都不知，我怎的知道。再说，就算我时常跟大哥通信，也万没有关心到别人夫妻感情上的。”见何祎然还盯着他，些许不自然，“要不，我改天帮你打听打听。”

        “算了，还是我得闲了问问吧。”

        端王身为嫡长子，对著作郎之女的端王妃自然不怎么看中，婚后二人过得也是一般，堪堪维系住正妻的体面。是以，端王妃虽贵为亲王妃，在各府的女眷之间，却是没什么交际和应酬的。远远赶不上晋王妃。

        何祎然如今想着，既然要偿还这些年的恩情，等着大哥回来，便是唯一的解脱。

        可如何等，却是她自己说了算的。

        “三爷如何回来的？”好似这才发现身旁有人，她陡然之间问道。

        却见秦玙盯着她不说话，一副吓着了的模样，“怎的，这话我方才问过了？”

        “哎——”

        秦玙叹气，身子前倾，“妍妍，我知你现今难过，可千万要想开，你身旁还有好多关心你的人，还有翠瑁、翠羽、冯嬷嬷，还有香叶几个小丫头，还有大哥，大嫂，还有，”转了口气，语调高昂，“当然还有你三爷我啊。”

        何祎然：秦三这是眼瘸了，哪里看出来我想不开的。

        “三爷，我瞧着您是不是赶路过于辛苦了些，要不，您赶紧找地儿歇下。”

        “你别想赶我走，你这都不想活了，我就在这儿好好看着你。”眼见她死不承认，秦玙开始罗列证据，“瞧瞧，屋子里收拾的妥妥帖帖，外间守夜的丫头也没一个……”

        拉着她起身，走到门外，在屋檐下站定，指着天空，“你瞧，那是南边，去过吗？听说那里的姑娘，温柔可人，吴侬软语，”又一指，“那是西北，绵延千里的祁连山，八月的高山草原……留着时间，都去看一看，不好吗。”

        最终这个夯货被何祎然一掌推开，关在门外。

        秦玙无奈，只得找个旮旯瘫着，生生睁着眼睛挨到天亮，听着各处渐渐有了响动，才翻身处去。

        到一处小巷，三短两长，门内姚内官迎接。进了屋子，换下带血的盔甲，衣衫半退之际，听见姚内官惊呼，“三爷，您这后背……”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三爷我，如今可是英雄了。”招手让人退下。

        待到午间，听闻香叶前来请见。看着眼前跪着的丫头，秦玙怒斥：“往日就是这么伺候姑娘的，平日里青云都是怎么教的，”训了好半天话，末了又补充，“夜里就让姑娘喝凉茶。姑娘待你几个如姐妹，可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不是。”

        香叶受了半日训，往日对着姚内官那句“我如今可是姑娘的人”，却是只能在心里想想，万般说不出口。

        未时才回集雨巷，进了院子，将手中的糯米糕交到何祎然手中，又领了别的活计，忙活去了。

        话说今日一早，何祎然便吩咐一众丫头婆子的，将人都集到一处，说道些往后府中无人居住，无需这多人手，挨个遣散，就留了管家何大一家子，备着看守，日常的简单收拾。

        如此，众人忙碌起来，何祎然亦是。她将衣衫、器具、书籍字画等，一一收拾妥当，归门别类，再写了册子，放在库房。

        临关门前，从这些物件箱笼上一一抚过，顿了顿才折回来，从何大手中接过钥匙，亲自锁上，再将钥匙交与何大。

        走开几步，复又站定，回头望望。

        山有风，树有枝，她何祎然，连名字都是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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