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尘归尘、土归土
邱少鹄很早就听过这个传闻,天下江湖里存在着五个老者,性情怪异、各有所长,自称为“名不副实之人”,但一般人难以见到他们的真身,想不到自己现在直接就见到了两个。
只是再一看吴径行面无表情的脸庞,邱少鹄想到了之前的一些事情,不免还是有些警惕。
毕竟自己之前和对方,也算不上什么融洽关系。
“嗨,江湖名声什么的,也都是虚名罢了。”汤巡摆手说:“你也不用管他,老瘸子只是我找来帮忙的,别看他看着明白,其实对许多事情呆着呢。”
汤巡一边说话,走到了邱少鹄面前,手指一点,一道符文即刻出现,被他贴在了那不倒翁上。
不倒翁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声音,如同摩擦粗木,令人牙酸。黑气消散,一股股清气从中放出,滚滚落入府邸每一角落中,令人神清气爽。
似乎这一下,被它所汲取的气运,就统统回归了原处。
“这下它应该就不会作祟了。”汤巡道。
田边鹤早就带人躲在了一旁,此时见没有了动静,才探头出来说:“敢问法师……”
“这下没事了,你们出来吧。”汤巡招手道:“邪魔已经被除掉,剩下的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多谢法师,多谢法师,”田边鹤赶过来,都快要热泪盈眶了,“感谢法师大发神威,救我等于水火。我立刻就去准备幼子的超度仪式,还望法师出手,让他安息,我全家老小都感激不尽。”
“感激不说,这次还得是他。”汤巡拍着邱少鹄的肩膀,说:“不光是收服妖邪,连你儿子的超度,都没他不行。”
“嗯?”邱少鹄诧异,怎么接下来还要自己?
“你会明白的。”吴径行望着他,一副理所应当样子,又更加让他所迷惑。
此时黄历二月十五,利婚丧,午时阳气正盛,可破血气。
另一边田员外幼子超度的准备,倒是比想象中要快许多,毕竟礼仪用具都是早就准备好的,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邱少鹄跟着汤巡、吴径行两个人,站在府邸中礼堂的中央靠右侧的位置,旁边主位就是田家历代先人的牌位,田家的老老少少此时都正对着那些牌位,比邻跪在地上。
连田岳升气色都好了许多,跪在地上也不用别人搀扶。
在牌位下的桌子上,则放置着一个篮子,篮子上蒙着一块红布,田家幼子的尸体就在红布下面。
潮门风俗,满月夭折的儿子,入葬要用襁褓而不用棺材,代表继续享受父母慈爱;除他人服丧缟素外,死者自身要装饰红色,寓意红运冲喜,破去新生儿早夭的晦气。
田边鹤在夫人元薇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到了幼子尸体前,她夫人早已哭成了泪人。
田边鹤虽然多日操劳,今天又有听闻邪物已除这等喜讯,可面对亲生儿子的丧事,仍旧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带着哭腔说:“儿子,你出生不久,就……你受苦了啊!”
一边说着,颤抖的手,将篮子上的红布掀起。
邱少鹄双肩一颤,满眼难以置信的神色。
那婴儿面色枯槁,显然气绝多日,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婴儿胸口上有一贯穿大洞,幼小的心脏不翼而飞。
前几日中,自己拿到了一个安息之地的“引物”,也是一个婴儿心!
现在它还在自己手里。
难道说?
“父慈母爱,身受温怀,当还之以全尸,以慰全家之心。”
汤巡念念有词地诵读着超度经,主持着这场仪式。
吴径行在邱少鹄身后,忽然碰了他一下。
邱少鹄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可也不知具体该怎么做,当下也只能先往前走,走到婴儿尸体旁,将那个婴儿心拿出。
“吾儿的心脏!”田边鹤的夫人元薇看到了这一幕,差点昏厥过去,田边鹤一把拉住了她,下人跟着搀扶,才没让元薇倒在地上。
“心之所在,魂灵所安,愿亡灵安息,不复悔怨。”汤巡将婴儿心从邱少鹄手中接过,平平放在了婴儿的尸体上,手掌在上面轻轻盖住,再度摊开手心时,尸体已经恢复如初,看上去毫无伤损。
田家上下无不抹泪啜泣,汤巡又主持了超度仪式许久,又是请灵、又是送灵,之后父母送子、兄弟送亲,忙得不亦乐乎。
而之后邱少鹄和吴径行就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再也没什么动作。
一直到了申时四刻,天边隐约有了些黑意,整个仪式才进行完毕。
田边鹤已经被下人送回房间歇息,汤巡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法器也收到了一边,刚要松口气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邱少鹄忽然问,“田边鹤的幼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最后婴儿心却成了安息之地的东西?”
一切疑惑早就萦绕在邱少鹄的脑海中,但他自己得不出答案。
“我不是说了么,田边鹤他请了个法子,想让自己的后代能金榜题名、高中进士,而那个法子,就是从安息之地人手里得到的。”
汤巡说。
“所以那个不倒翁,一开始是田员外自己请回来的?”邱少鹄道。
“差不多,而且安息之地其实并没有骗他,那个不倒翁确实有用。”汤巡说:“人之灵智根源所在于‘魂’,身体根源在于‘魄’,魂魄相生,一定程度也可互补。安息之地就是将以魄补魂之法暗藏于不倒翁之中,让田边鹤的儿子们智力大进,能背下来许多原本记不住书。”
“但万物平衡,代价就是身体迅速虚弱。对于婴儿来说,这种打击就更为明显,所以他刚满月的儿子就撑不过去,直接早夭。”
“婴儿懵懂,尚不能分辨一二,要此超人智力又有何用?反而因这等无益之事丧了性命,真是莫大讽刺。”邱少鹄道。
“是啊,不过那不倒翁之后却失控了,就是另一个问题了。”汤巡说:“祸兮福之所倚,田家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气运也是触底反弹。我看这一次,田边鹤的夙愿就能达成,他的大儿子田岳升今年必能高中。”
“以幼子性命为代价,换来长子高中的气运,又值得吗?权势功名最动人心,但科举艰难,且不说一些人一辈子都无缘及第,纵然有幸高中,宦海沉浮,官场内杀机难测,是世间最为复杂之处,常人也很难全身而退。但凡青史留名之人,又有几个善终?为何却仍旧那么多人前赴后继。不如苟全性命,做一富家翁。”
邱少鹄有些感慨。
“你也说了原因,‘权势功名最动人心’,世俗之中,‘官运亨通’是对一个人最大的称赞。一步而上,就是平遥青云,和之前完全不是一个天地。换做是你,又能否拒绝呢?”
汤巡意味深长地说。
邱少鹄回避了这个问题,只是道:“我看那不倒翁诡异,想去仔细查看一下,说不定能发现些安息之地的秘密。”
“嗯,你要是这样,就去原来那间厢房的隔壁吧,那里是田员外家的书房,现在他正好空出来说可以给我们休息。我还要再忙着做一些收尾的事情。”
汤巡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
邱少鹄离开了这里,走过庭院,见到原本厢房后面,另一处房屋的锁已经打开,猜测这里就是书房,于是直接推门走入。
一走进去,邱少鹄就感觉这田家以往不愧是书香门第,留下的藏书当真丰富。
不同于一般富商只是用来装点门面的书籍,这里书架上摆放的无一杂书,不是先贤典籍、就是前朝旧史,整理得井井有条。
甚至连台阁体字帖也都有,这种官家在朝堂中通用的字体,也是为天下士子所追捧的。
看来田边鹤教育儿子,连写字都是在向官家科举靠拢。有道是“恒心者终成”,田家多年无人及第,也真的是运气使然了。
邱少鹄坐在桌子前,将不倒翁放在了桌子上,仔细查看。
原来这个给他们造成无数困扰的东西,此刻在汤巡符文的加持下却显得极为安静。
变化多端的面孔也恢复成面无表情,看上去和寻常的不倒翁别无二致。
“为什么安息之地会用不倒翁作为代表?这又是什么意思?”邱少鹄用手触摸着它的全身,想要发现一些细节。
不倒翁本身十分光滑,甚至连打磨好的铜镜也没有这般光洁,不知又到底是什么材质打造的。
邱少鹄用手指在上面敲打了几下,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更不像是金属,也不似木材那般柔软。
只是多碰了这一下,敏锐的触觉忽然让他有了一个别的想法,的确有一种材质,和这种手感极为接近。
要说不同,也只有一点——就是在印象中,那种东西,应该极为寒冷。
“冰?”邱少鹄产生了这个想法,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难道会是冰做的。”
如果有一种不会融化的冰,的确应该就是这种手感。
但天底下,会存在着一点也不寒冷的冰吗?
邱少鹄尝试着将真气渡入其中,仔细探查它的里面。
仅仅在下一刻,邱少鹄忽然全身呆滞。
整个人如坠冰窟。
真气所经过的地方,如入隆冬之地,一片肃杀,邱少鹄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了自己身处极寒冰原之上,白雪将天地都化作荒芜,一切被冰封在亘古之中。
好可怕的极寒冰意!
难怪这坚冰打造的不倒翁,外表却毫无冰冷,原来是极寒之意尽数藏于内部。
“嘶——”邱少鹄倒吸凉气,他想不到仅仅一个不倒翁,里面居然就深藏着这等可怕的气息,难怪之前自己和汤巡两个人都差点拿它不下。
如此凛冽的气势,当真前所未见。
甚至邱少鹄敢说,自己亲眼所见的高手中,怜墨也要逊色三分。
到底是谁?
难道就是安息之地幕后的那个人?
那个在他们口中的“接引者”?
驱动着安息之地这群崇拜死亡的人,他又到底想做什么?
此时,不倒翁又发生了改变。
在它的身体上,那些向阳花和骷髅的图案,一直在左右摆动。
邱少鹄早就发现,它的身躯其实是半透明的,里面装着水。那两种图案就浮在水中,每当水面晃动,自然就会随之改变。
这不倒翁底座却不是用铁块之类的寻常重物作为配平重心,而是用水来代替,倒是常理所想象不到。
在邱少鹄的注视中,不倒翁里面的水面,发生了诡异的偏移。它明明放置在桌子平坦的位置,却好像是放在了一个斜坡上,水平面也无法固定不动。
可是不倒翁依旧保持正定。
它是一个不倒翁,从不会因外界的摇摆而改变自身。
它无法变,那么,改变的只会是外界的动向。
不倒翁无悲无喜的面容,忽然变成了似笑非笑。
一股危险的气息,随之浮现,像是邱少鹄气运用尽,即将从坦途滑入危机。
邱少鹄的双拳骤然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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