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从始而终
“砰!”所有门窗在同一刻被紧闭。
黑色的边缘,如同蔓延的丝线,在房间中纵横交错,最终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空旷的房间中,此时似变得极为压抑,天地似乎被剥夺开,只留下邱少鹄一个人在这里面对着少女一样的怜墨。
怜墨的身躯微微飘起,虚空中一个椅子即凝聚成形,她坐了上去,慵懒的样子就像长途跋涉的猫,打了个哈欠。
“上茶。”怜墨说。
“没有。”邱少鹄坦白道。
“把今日背诵的经文给我重复一遍。”怜墨道。
“早已背完,背无可背。”邱少鹄语气低沉。
“那就把四面打扫干净,灰太多了。”怜墨似乎百无聊赖起来,也伸了个拦腰。
“非故人之地,何必做故人之事?”怜墨几乎是把他自己那几年来每天必做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让邱少鹄有些无语。
“故人近在眼前,何不与故人怀旧?”怜墨将自己的黑色的长发不断缠绕在手指上把玩,随意地说。
“无旧事可追忆,非前程不足以挂怀,”邱少鹄开门见山道:“你到底来做什么?”
怜墨要是不亲自出关,仅仅凭借这千里传影不可能把他带回去。
但如果是这样,她又来找自己做什么?
邱少鹄知道,怜墨从不做多余的事情。
“前程一目了然,唯有行路人逡巡不前,”怜墨看着邱少鹄,道:“你的眼睛里,充满了心事与疑惑。”
即便在万里之外,对于邱少鹄的遭遇,怜墨似乎都了然于心。
邱少鹄怔住了。
对方一眼,直接戳中了他的心事,仿佛将军一般,让他剩下的话都毫无意义。
最后,他只是说:“灵谛死了。”
“我知道。”怜墨淡淡回答,似乎不仅仅是指自己知道这件事,还有她对此并不怎么上心。
“这里面还有震康神宫和安息之地的事情。”邱少鹄将这一段事长话短说了,给怜墨描述了一个大概。
“原来如此。”怜墨点头。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邱少鹄道:“为什么灵谛恰巧在这时候死去?震康神宫为什么要杀他?他们又到底想要什么?”
对于种种疑点,邱少鹄始终不得其解。
“这不就是你想找的结果吗?”怜墨好整以暇地说:“原地不动,只能看到一条未知的路;向前探索,反而见到了更多岔路。谜团的尽头只有乱麻,人知道的越多,越是会被困惑迷乱心智。况且,你还记得吗,在你离开时,你告诉我,这是因为你看到了离开的契机。”
一段话,如灵光闪动般,让邱少华回忆起了一个月前的事情。
他所清晰地记得,自己就是借着星图,感知到了冥冥之中的一点讯息,才决定离开的,难道……
“在迷局之外,所见到一点痕迹,只有在迷局中,才知道自己才是最大的变量。”怜墨说:“与其说你碰到了巧合,不如说这巧合本就是你去找寻的,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它最后的结果。你若要问我,我也只能和曾经告诉你群星之道一样——我确实一无所知。”
怜墨说话之时,多看了邱少鹄一眼。
从他的身上,她自然可以感觉到更为强烈的星空气息。
是一种在此方难以见识到的浩瀚的渊博。
“一无所知。”邱少鹄知道怜墨肯定没有欺骗自己,但如此也陷入了沉默。
无忘岛的典籍中都毫无记载的东西,到底是有多么隐秘?
难道和圣皇帝鸿也有关系?
“无忘岛的典籍,本来就不完整。”怜墨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我们本身也并非仙神,所作所为也有缺漏。在漫长的历史中,无忘岛本就有一部分典籍由于各种状况缺损,加之过去的一次动荡。现在的典籍,本就是历经劫难后所残存的。即便有什么上古机密,也非现在人可知的。”
“既然如此,你们就没有采取过什么措施?”邱少鹄道:“你们就没想过去找回失去的典籍、或者给现在的典籍再做一个备份?”
这么简单就能想到的事情,邱少鹄不解为什么怜墨就没想过。
“自然想过。”怜墨看着邱少鹄的眼神,如宁静的汪洋,在倒影中让他陷入了无可预知的深邃,“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你背下来它们?”
怜墨看似无意的话语,让邱少鹄的后背突然发凉。
他正要找怜墨问个清楚。
却看到四周的黑色在飞快褪去,怜墨的身影逐渐融入桌子上的铜镜中消失不见。
“泗水南流,终归北苍之境;凌槐逐影,岂识背影之身。贾喧笑而一命绝,江茕仇则求诛己。所赖命数知途,从始而终。”
在最后,怜墨留下了这几句话。
旁人听起来会是一头雾水,只有邱少鹄知道,怜墨一句话连用了四个仙门故事中的典故:
传说的泗水自北向南流向天际,而仙人走到它的尽头,才发现它其实最终流回到发源地的北苍之山上;
凌槐是世界上最高的巨人,直到有一天发现居然有另一个影子挡住了他,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比他还高,就一直追着那个影子,直到累死,倒下的一刻他才直到那其实是自己的影子;
贾喧听仙人说自己将会在明天死于非命,战战兢兢过完一天后发现平安无事,于是哈哈大笑,却没想这一笑反而牵动了他以前的顽疾,最后因此而死;
江茕则是出名的侠客,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自己的杀父仇人,最后却发现原来当初自己的父亲是因为自己而死,于是拔剑自刎。
这四个故事,主角、道理各异,却无一不有着同一个规律,就是无论怎么改变,各自的命途终会回到一开始的轨道上。
就如怜墨最后所说:命数知途,从始而终。
这也是让邱少鹄最为不安的。
他始终不明白,怜墨当初为什么要救自己?又为什么要让自己背下那么多的典籍?
如果说让自己背下那些典籍,是把自己当成了第二个“谷盈亭”、当做盛放典籍的备份,她有为什么会让自己离开?
再想到自己是趁着怜墨闭关时脱身的、也是在那时自己才见到了契机,难道从一开始,这些都是怜墨预定好的?
那四个故事,似乎就暗示了一切。
……
无忘岛上。
这片离星空最近的地域,无论何时都是光辉璀璨。
怜墨端坐在湖边,忽然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睛十分幽黑,深邃中带着一分明亮。
目光刺破层层星辉,她能在无形之中,看出世间交织的诸多因果。
无意中,她伸手理顺了一条命运的丝线,丝线的这一段牵连着无忘岛,而那一段,则远在万里,遥遥连接着邱少鹄。
毫无疑问,正是因为邱少鹄离开了无忘岛、所作所为才让这一段丝线出现。
也让无忘岛与外界的命途,再度发生了连接。
怜墨的手法如蝴蝶翻飞,不断变化,将这一团乱如麻的命途重新理清。并顺着它,想要找到更多的分支。
每一段命途,都不会是单纯的一条线,而是会不断分支、弯折,最终牵引出更多的东西。
无忘岛脱离世外,避免被外人察觉。但现在,怜墨想要主动找寻一些尘世中的痕迹。
然而最后,怜墨什么也没有抓住。
她的手中空空如也,在她的视野中,那段能找到的命途,也变得模糊不清。
或许是因为这段关于无忘岛的命数本身还无法确定,或者还因为,有人不希望她找到。
但无论如何,数十年如一日的永恒,终于在此时发生了一些波澜。
怜墨这般想着,回头看了眼另一个地方。
湖泊的对面,只有一间小屋。无忘岛所有人都知道,万隐大师就一直在那里,从没出来过。
自从数十年前。
……
“汤巡呢?”白雨询问。
“不知道,”吴径行说:“或许在某个大户家做客、或许在某条街上摆摊,终归是在城中。”
“那也无所谓了。”白雨说:“我要找一些东西,你来帮我护法。”
他们此时在城内一条小河前,河流水急,在河道中不断蜿蜒曲折,让人无从捉摸。
从《太上记》出现的一刻,白雨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本书出现的时间太凑巧了,然而自始至终,又什么都没有发生。
让他不由得怀疑,是有人故意把它留下、又抹除了自己存在的痕迹。
这是近乎于逆天改命的行为,但到了他这个境界,未必不可能做到。
而他正是要反其道而行之,通过留下的蛛丝马迹,找出对方的真实下落。
特别是,就在刚刚不久,他察觉到了一股原本熟悉的气息,仿佛一位故人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
“护法可以,但,”吴径行看了他一眼,说:“你手里拿着……”
白雨手上拿着一个拨浪鼓,这让他看起来,与其说世外高人,反而更像一个给孙子买玩具回家的爷爷。
“随手捡来的,不用在意。”说是这么说,吴径行却分明看到,白雨珍惜地将它放在了怀里。
不过旋即,在河水旁,吴径行就看到,白雨那白色的身影,忽然之间变得模糊,化为了无数锋利的气息,斩开了河流中无数水波,消失在了原地。
白雨就像是以河流进入命途之河中,自身分身无数,寻找着冥冥中的一缕气息。
水擅流,能从一而终,流经无数地点,无所不至,正如人之命数千百般变化,仍可找寻根源。
片刻后,白雨的身影再度重新出现,他全身被打湿,面色阴沉。
他最终也没找到对方的确切痕迹,因为他所修行的根本并不是奇门神机之术,对于一些蛛丝马迹,他推断的并不确切。
那些若有若无的线索,像水中的泥鳅一样滑,根本把握不住。
唯一有的收获,只有他手上拿着的一本书,暗示了对方和书相关。
基本相当于什么也不知道。
……
志乐斋。
李异玄翻看了不常用的几个箱子,在整理藏书时,有些意外。
在她的记忆里,应该在这里的几件东西,全都不见了踪影。
“真奇怪。”
李异玄思忖,难道会有人偷它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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