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萧栖迟坐在马车里,取了镜子过来,检查自己的妆容。
指尖从她眉梢上扫过,又掠过她眉心那朵绽放的桃花。她爱极了今日罗映为她做得这幅桃花妆。
干净而又单纯,美好而又清澈,完完全全遮去了她如今张牙舞爪,又被焚为灰烬的心。
若是依前世那个二十四岁的他,看到这般单纯的姑娘,一定会觉得很好拿捏。不知现如今还未成精的裴煜,见到她后会作何反应。
她好期待等下裴煜见到她之后的样子。如此想着,萧栖迟心间莫名腾起一股跃跃欲试的快意。
约莫过了两刻钟,马车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车帘被掀起,萧栖迟在众人的簇拥下下了马车。
东市是汴梁最繁华的地方,连着汴河最大的码头,人员往来极是繁杂。
萧栖迟记得,当初他们在逃亡的路上时,裴煜跟她讲过。他十二岁时便被送来了大周,一直住在顺圣驿馆中。
十二岁到十六岁的那四年,先皇……也就是萧栖迟的父皇,尚且在世。朝廷对他还算礼遇,再加上身边有一位亲信,那四年,他一直过得还算不错。
可是两年前,父皇驾崩,本该登基的太子又死在回来的路上。之后,温太后之子登基。
十二岁的黄口小儿,顾头不顾尾,根本无法执掌朝堂。从那时起,整个大周已在繁华中走向动荡,而裴煜便也失去了最紧要的庇护。毕竟自身难保的前提下,没人顾得上一个不甚重要的质子。
这两年,是裴煜过得最凄惨的两年,身为质子,朝廷断了俸粮,谋生无人敢用,亦无法离开汴梁。
但有他那位亲信护着,日子倒也还能过。可惜半年前,他那位亲信已在寒冬中病逝,至此,再也无人帮他。
现如今的裴煜,十八岁,正处在他人生的涅槃之前。
若萧栖迟没记错,不久之后的中秋节,她那早年和亲梁朝的姐姐萧晚迟,便会回来省亲。
萧晚迟就是趁这次回来,找上了裴煜,给绝境中的他扫清了些障碍,并指了条明路。
从此之后,裴煜宛若涅槃,一改昔日颓靡,戴上了一张有着灿烂笑容的面具,学会了左右逢源,也慢慢学会了人情练达。
直到六年后带着她离开梁朝时,裴煜俨然已经从一块铜矿石被锤炼成绝世神兵。巧舌如簧,翻黑为白的本事,都修成精了。
他懂得如何营造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印象,也懂得如何精准的抓住别人最想要的东西送上,他能轻而易举的讨得他人对他青睐有加。
那时候萧栖迟便总想,若是让他做两国谈判的使者,必定无往不利。
耳畔人声鼎沸,吵闹的紧,萧栖迟向许上云问道:“人在哪儿?”
许侍卫行个礼,指一下不远处的小巷,说道:“回殿下,人在巷子里。他上午刚找了艘船搬运货物,但是工钱还没结呢,就让裕和郡王派人给拦了,似是伤得不轻,到现在也没见起来。”
“裕和郡王……”萧栖迟口中衔着这个名号。
裕和郡王,是她的四哥。出生时母妃便难产而死,一直由萧晚迟的母妃教养,同萧晚迟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关系很是不错。
萧栖迟面露不解,这姐弟俩也是奇怪的紧,一个没事就喜欢找裴煜麻烦,另一个却是裴煜生命中的贵人。怎么两个人都逮着裴煜一个人祸害?
她命所有人都留下,自己带着梁靖城朝那小巷子里走了过去。
太阳已经落山,夜色如薄雾般笼了下来,但尚不影响视物。
走到巷口,萧栖迟忽地心头一紧,呼吸微重。许是近乡情更怯的缘故,前世那些压抑的回忆再次袭来,只压得她心口发闷。
她深吸一口气,平了平心绪,朝巷子里看去。
但见裴煜穿着一袭群青色直裰,头戴银质簪冠,瘫坐在巷中墙边。胸膛起伏不定,双臂无力地摊在身子两侧,阖目缓着,俨然是没了起来的气力。
他依旧是皇子的穿着,可惜衣衫已旧,又沾了不少污秽。簪冠还算端正,可鬓边发丝已乱。
萧栖迟印象中,那无论何时都张扬自信的俊美面容上,此时满是青紫的伤痕。
看着那张曾视为最亲近之人的脸,萧栖迟的心在胸膛里砰砰跳起。
前世被送进梁朝天牢后的那半年里,她每一日都疯狂的想要见他。每时每刻,都被复杂的情绪疯狂折磨。爱他,也恨他,还很想他。
天牢里那半年,清醒时的每一刻都是煎熬。被打残的双腿,被烙刑揭去皮肉的双手,其余琐碎的刑罚更是不计其数。她时时刻刻都心惊胆战,不知下一刻还会有什么酷刑在等着她。
那些日子,她好想剖开裴煜的心,问问他,你后来的所作所为,对得起你曾经的那片如许深情吗?
她被送进天牢后,她每日都在幻想。他会再来到她的面前,像从前一样,跟她说他爱她,跟她说他离不开她。可惜,直到她死,这一切都是她的幻想。
她本以为,面对裴煜,作为一个被他抛弃的人,她永远都会气短一截,永远都会怀着不甘和意难平。但没想到上天会给她一个重来的机会,还会回到裴煜最艰难的时候。
身份地位,别动与主动,仿佛和前世的一切都换了过来。如此想着,萧栖迟心中的恐惧和忐忑,终被跃跃欲试的快意所取代。
她似鸦羽般的长睫微微浮动,面上漫上一丝担忧,少女清亮而又充满关怀和焦急的声音,在巷子中响起:“哎!你这是怎么了?”
说着,萧栖迟松开梁靖城的手,提裙朝裴煜疾走过去。
裴煜闻声回头,淡青色的夜幕中,见一位光洁明媚的少女朝他走来。西方未散尽的残红落在她的身后,纠缠着薄雾般的夜色,呈现出一种虚实难辨的奇异之美。
裴煜一惊,眸中闪过一丝警惕。他本想起身,但身子一动,肋骨处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痛,逼得他无法动弹。
惶恐间,萧栖迟已走至他的面前,俯身蹲下,问道:“瞧你衣着不俗,怎地呆在这般脏乱的巷子里?”
裴煜看清了萧栖迟的脸,眼前的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衣着极尽华贵,但眼底单纯又干净,且明显是真的担忧。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威胁。
“我……”裴煜欲言又止。
他说话的功夫,萧栖迟似有些疑惑般端详一番他的脸,忽地问道:“你瞧着有些眼熟,你可是梁朝六皇子?”
裴煜微愣,除了皇室中人,和顺圣驿站的驿主,几乎没人知道他是谁。周朝武德帝驾崩后,他已是无人问津,眼下这少女又是谁,为何会认得他?
裴煜眼里似有疑惑,还夹杂着警惕,在萧栖迟面上逡巡。
萧栖迟心里明白,裴煜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人多思,很难信任别人。尤其眼下裴煜还处在绝境里,人也还没有修炼到前世那种地步。要想取得他的信任,得需要些时间。
念及此,萧栖迟笑道:“我是昌阴长公主,前几年围猎时,曾在猎场见过你。”
那时父皇尚且在世,对裴煜待之以礼,围猎、宴会等,都会邀请他一起。
裴煜一听昌阴长公主的名号,心头松快了不少。
这位长公主他听过很多次,也听过一些关于她的事迹。听闻昌阴长公主,母妃出生自大鄯官家。大鄯乃周朝西方边境之城,风土民情更贴近吐蕃国。
故而昌阴长公主受其母妃影响,比之人间繁华,更喜山野旷远,常常独来独往,甚有一股子与世间大道反其道而行的孤傲。性子也耿直安静,是个善良且心思单纯之人。
念及此,裴煜眼中的警惕去了不少,拱手行礼:“见过长公主。在下不好起身,失礼了。”
萧栖迟摇摇头,笑道:“无妨。”
说罢,萧栖迟看看他身上的伤,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是谁伤了你?”
裴煜微叹一声,并未打算说出裕和郡王。毕竟人家俩是兄妹,他并不清楚萧栖迟和裕和郡王的关系,不敢乱说话。只道:“让长公主见笑了。”
萧栖迟复又问道:“服侍你的人呢?”她明知故问,他那位亲信对他极为重要。寒冬病死时,裴煜曾痛不欲生。
果然,话音落,裴煜眉心闪过一丝刺痛,回道:“在下如今……孤身一人。”
“这样啊……”萧栖迟寻摸着站起身,沉思片刻,抬眼看向裴煜。侧首一笑:“你随我回府吧!”
裴煜闻言一愣,似是没想到萧栖迟会邀他入府。姑且不说他是梁朝的质子,不能离开顺圣驿馆。且他是个外男,听闻她尚未成婚,这般邀请他入府,怕是会惹来极多的是非。
萧栖迟也看出了裴煜的顾忌,对他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你伤得不轻,不能留在这里。你是质子,就是我们大周的客人,身为长公主,我不能放任你不管。你且放心,顺圣驿馆那边,我会帮你解决。”
说着,萧栖迟再次冲他一笑,微微侧首,朝他伸出手去,语气轻快,邀请道:“来吧。”
西方尽头的橘色尚未褪尽,但那颗夺目的启明星已闪耀在夜空中,就在萧栖迟的身后,衬得她的笑容愈发美好。
身上处处都疼,尤其右边的肋骨处。若是今天萧栖迟没有来,他不知道要在这小巷子里呆上多久,接下来的饭食要如何解决也不知晓。恐怕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给他收尸。
萧栖迟那只朝他伸来的手,就好似递给快溺死之人的一根绳索。他没再犹豫,即便萧栖迟要害他,绝境之下,他也得试着去抓住这一线生机。
念及此,裴煜点头道:“好。只是……”裴煜看看萧栖迟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哦!”萧栖迟收回了手,这才记起来,他面上的功夫,向来做得滴水不漏。于是转身对梁靖城道:“靖城,扶六殿下起来。”
梁靖城闻言,瞥了裴煜一眼,上前将他架了起来。裴煜忍着肋骨处的剧痛,胳膊搭在梁靖城肩膀上,勉强站起身,细密的汗水从他额角处渗出,但他还是强自说道:“多谢中贵人。”
梁靖城垂眸道:“奉长公主之命罢了。”
梁靖城扶着裴煜,三人一同出了小巷。许上云就等在巷子外,见梁靖城扶着人出来,忙又唤了一名侍卫,从梁靖城手里将裴煜接过抗住。
梁靖城腾出手来,萧栖迟对梁靖城道:“去将马车叫过来吧,六殿下受了伤,不宜再走路。”
梁靖城闻声而去,这时,裴煜忽地对萧栖迟道:“殿下,不知可否先送我回趟驿馆,有些东西,我不能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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