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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酒后真言


今夜这场大雨下得没完没了,叶颜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一直回想着顾长卿诉说的经历,当真是听君一席话,如读血泪史,其中有多少人因此丧命根本无法数得清。

        往日种种闯进脑海,令她心中无比沉重,仿佛有块大石紧紧压在心头。

        长安的话犹言在耳:“我家公子的志向是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普天之下再无战事!”

        那时的叶颜无法理解一介商贾何来这等远大志向,只觉好笑,甚至在心里偷偷骂过顾远之“中二病”,直至此刻她才明白那不是一句戏言,更不是妄言。

        原来顾长卿身上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使命,难怪他总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难怪他明明有万贯家财日子却总是过得捉襟见肘,难怪他明明对她有意却不说出口。

        他心里装着整个天下,普通人能拥有的于他而言反而成了难以企及的东西。

        顾长卿让她别再插手这些事,更别想着去查宣王,倘若无聊便去逛逛街吃喝玩乐,去和笙楼里听听说书。

        可当知道他背负那么多时,她好想能替他分担一些,即便无法替他分担,能陪在他身边也好。

        起码能在他渴时为他添杯茶,饿时为他做些饭菜,冷时为他披件衣裳,他想倾诉时她便作个倾听者,他想安静时她便作个陪伴者。

        无关风月,无关情爱,只因她想。

        这个想法来得很突然,有如海浪一般汹涌,不断拍打她的心房。

        海浪里有道声音一直在催促:去吧,去找他,去告诉他。

        去?还是不去?

        最终,叶颜决定把这个问题交给老天——扔铜板。

        倘若扔到正面就去,反之便不去。

        如此扔了好几次铜板,终于正面朝上,她干下大半壶酒,打了个大大的酒嗝,而后做了个深呼吸踏出房门。

        大有壮士一去兮,不达目的不复还的气势。

        晚饭时她本就喝了些酒,方才又一口气闷了大半壶,刚走出房门没几步已然东倒西歪,一个头两个大。

        拐个弯,不但方向感全无,还想不起自己是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杵在廊檐下,她抱着柱子想了许久,终于想起自己是要去找顾远之理论的。(?)

        得亏她还记得顾长卿睡哪间屋子,一路扶着墙晃晃悠悠,终于晃到房门口。

        夜已深,顾长卿身体不适,已然睡下。

        房门突然被敲得砰砰作响,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只得起身穿鞋,打开房门,风裹挟着凉凉的雨汽扑面而来,门外的人也像只扑棱蛾似的直直扑了进来。

        望着怀里的小姑娘,顾长卿蹙起眉头,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否则怎会有此等心上人投怀送抱的好——怎么可能是好事!

        三更半夜喝成这样胡乱闯进男子卧室,成何体统!

        正要开口训斥,怀里的小姑娘抬起头,面带绯色醉眼迷离,咧嘴“嘿嘿”一笑,口齿含糊不清:“欸?你长得好像一个人呀。”

        顾长卿正想问他不是人那是什么,就见小姑娘突然敛了笑,嚷了句“难受”,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他无奈长叹一声,咽回嘴边的话,温声问:“哪难受?”

        “这难受……”

        说着便抓起他一只手往她胸口按去,吓得他赶紧抽回手,将她拽进屋里,迅速关上房门。

        倘若被人看到,她清誉何在?

        小姑娘在他怀里扭得跟只毛虫一般,还用脑袋拱来拱去,口中兀自嚷嚷:“难受……心里难受……”

        醉得如此神智不清,不难受才怪!

        可她一个姑娘家,深更半夜待在他房里毕竟不妥。

        顾长卿尝试着对一个醉鬼讲道理:“阿颜,男女授受不亲,倘若被人看到难免有所误会,你莫再胡闹,我送你回房好不好?”

        “不好不好!”小姑娘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要去找顾远之。”

        被她紧紧扒着的顾长卿无语扶了扶额。

        “欸?”小姑娘歪着脑袋一脸疑惑,“你长得好像一个人,他叫顾远之,你认识他吗?”

        再这么扒着,里衣都要被扒开了,顾长卿额角青筋直跳,心中火花噼啪直窜,恨不得拿条戒鞭抽她一顿!

        醉得人都认不清,随随便便扑到男子怀里,谁给她胆量喝酒的?

        “顾远之他就是个渣男!负心汉!明明跟公主有婚约还来撩我,还亲我这儿。”她手指揉着自己额头,瘪着小嘴委屈得快哭出来。

        舌头突然捋直了,话也说利索了,竹筒倒豆般将心中深埋已久的积怨通通倾倒出来:“亲完我他就跑了,又害我以为他死了,为他哭了那么多回,害我一直想着他,想着他……”

        她挥拳捶打他的胸口,力道虽然绵软无力,却如锤子一下又一下重击在他心尖上。

        眼眶开始发热,他只得闭上双眼,静静聆听她的抱怨。

        “我不要再想他了,他一点也不好,抠门得要死,欠我工资、剥削我、压榨我!”

        “还是孟瑾年好,起码他不会像顾远之那样把我送给别人,也不会丢下我不管。”

        “他还骗我,说什么不想娶公主是为了我,明明就是他自己有苦衷嘛。”

        “我还以为他不想跟我在一起是怕连累我,结果他就纳了个妾。”

        小姑娘埋在他怀里呜呜哭了起来,哭得他心都快碎了。

        “呜呜……他还纳妾,我再也不想他了……呜呜……再也不理他了……”

        “他为什么要送我走,他凭什么送我走?为什么不问一问我?我明明是愿意陪着他的,哪怕刀山火海也愿意……”

        倘若不是那场变故,他们应该早就在一起了,倘若不是那场变故,他们会一直在一起吧。

        他又何尝不想如孟瑾年那般可以毫无顾忌地表达爱意,拥抱她,亲吻她,讨好她,想和她成亲……可一切都变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她似清醒了些,顶着一头凌乱的发丝,用哭红的双眼望着他问:“你以后是不是不会再管我了?”

        “不会。”他怎会不管她,这个世上没有人比她更重要。

        她又开始胡乱挥舞拳头,“你骗人!你都纳妾了,你有了别的女人,你肯定不会再管我了。”

        “没有别人,只有你!”他眼圈早已红透,滚烫的泪水控制不住流下来,终于情难自抑将心爱的姑娘紧紧拥住,颤声保证到,“有生之年,我会一直管你、护着你。”

        她仰起头,“那你为什么要送我走?”

        她眸子里还蓄着泪将落不落,眼神柔弱无助,顾长卿只觉胸腔阵阵发闷,喉间顿时涌上一股腥甜,再不敢开口。

        她字里行间皆是“顾远之”!

        顾远之是她的执念,是她的遗憾与不甘。

        可那个人却不是他顾长卿。

        如今她是叶轻舞也好是若华也好,他是顾长卿也好是宁修远也好,她不再是那个整日里喊着“老板”的鬼灵精丫头,他也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想要放手去爱的顾远之。

        顾远之和叶颜的一切过往,都已葬在了临江城里。

        那时他们心悦彼此,却来不及对对方说一句——我喜欢你。

        此后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哭闹一阵,酒劲上头的叶颜终于昏睡过去。

        漫天雨幕里,合欢花经不住风雨摧残纷纷脱离枝头,落了一地的绯红。

        一觉醒来,顾长卿依旧是那个清冷自持温润如玉的世无双公子,只是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到疲倦。

        喝断片的叶颜当然什么都不记得了,魂不守舍喝着肉糜粥,心里直纳闷:她昨晚到底有没有去找顾长卿啊?如果有去,他怎么看起来一点异常也没有?如果没去,她是怎么回到房里的,还好好盖着被子睡觉?

        关键是盖得也忒严实了点,早上她就是被热醒的!

        同样心不在焉的还有古庭君,

        昨晚门响的动静那么大,睡在顾长卿隔壁的他自然有所耳闻,刚踏出房门查看,就见顾长卿将若华拽了进去,之后久久没有出来。

        房门上映出两道相依相偎的人影,让他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破门冲进去。

        顾长卿既心悦若华,为何要促成若华与孟小侯爷的婚事呢?

        那若华呢?她明明和孟小侯爷有婚约,却与顾长卿……?

        时至今日他都不敢告诉若华他们并非亲兄妹,生怕若华知道后他们连兄妹也做不成。

        只要若华别再怪他,别不理他,做一辈子兄妹又何妨?

        可当见到若华和别的男子相拥在一起,他又忍不住嫉妒加羡慕,可也只剩下嫉妒和羡慕了。

        什么也无法做,也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投入顾长卿的怀抱,再眼睁睁看着她被顾长卿抱出来……

        三个各怀心思的人坐在一起沉默地用完早饭。

        而后,顾长卿提出告辞。

        叶颜眼巴巴望向顾长卿,那意思是:‘我怎么办?’

        古庭君心领神会,对叶颜温柔一笑,“阿若,你先随长卿兄回城,待我回谷向父亲禀明此事后再去看你。”

        叶颜赶紧笑着答应:“好呀好呀,那我祝哥哥一路顺风,早去早回。”其实不来也没关系的啦,只要别再把她带回方外谷就行。

        “好。”古庭君点头应下,摸摸妹妹的脑袋,又细细叮咛一番,让她要听话别到处瞎跑云云。

        为了不崩人设,实际年龄比古庭君大不少的叶颜只好笑着受下这记“摸头杀”,保证一定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不到处乱跑。

        古庭君心中实在不舍,将二人送出茶馆,久久站在门外望着回城的方向。

        阿昭跪了一夜,双腿早已失去知觉,见公子送完人回来,这才开口求饶:“公子,我知错了。”

        正如若华所言,阿昭对方外谷衷心耿耿并非出自私心,古庭君岂会是非不分,但阿昭确实屡次违背他的意愿,违抗他的命令,等同于背叛他,甚至想取若华的性命,留这样的人在身边是断不可能的。

        当下不再多言,只让阿昭去安排一下,即刻随他回谷,一切等回到谷中再说。

        另一边回城的官道上,叶颜与顾长卿共乘一骑,慢悠悠往城里去。

        察觉到顾长卿似乎有话要讲,叶颜一颗心七上八下,手里揪着缕马鬃绞啊绞……

        只是等了好一会儿也等不到他开口,她只好主动搭讪,胡乱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顾长卿也答得心不在焉。

        同孟瑾年那个快言快语口不遮拦的家伙相处久了,她有点受不了顾长卿这样温吞的,要讲不讲,急死个人。

        索性直言问:“顾长卿,我昨夜有去找你吗?”

        身后的人低低“嗯”了一声。

        而后便没了下文。

        叶颜只以为自己昨夜已向顾长卿表明心意,全然不知自己昨晚是对顾长卿进行了一场批斗大会。

        也不知顾长卿当时是如何答复她的,该不会将她的话当成酒后戏言了吧?

        她只得厚着脸皮开口:“等你为顾家洗清冤屈大仇得报,我们一起离开齐云好不好?”

        身后的人默了许久,最终叹了一声。

        只听他道:“阿颜,身为叶府千金,抗旨悔婚是会连累叶家的。”

        “这个你大可放心,孟瑾年曾答应过我,到时会去向圣上请求退婚。”

        “他爱慕你许久,对你用情至深,你这样未免也——”

        “你想说我自私吗?”叶颜气恼地抢白,“可那婚约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我若早知你没有……我根本不可能答应孟瑾年。”

        她厚着脸皮开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为了他什么都愿意放弃,可他却反过来责怪她自私,全然不顾她究竟愿不愿?

        又是长久的沉默,沉默到她的心开始往下沉,泛起冷意。

        “其实……”他终于再度开口,“让你进叶府是我的主意。”

        “什么?”叶颜手下一紧,鬃毛都被她拔掉几根,马儿吃痛发出一声抗议的嘶鸣,奔跑起来。

        “是你提的?”她受的刺激比马强烈多了,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其它,既愤怒又失望,“你就这么巴不得我和他成亲?”

        他只低声道了句“抱歉”。

        她嗤笑一声,“抱歉……呵,是不是觉得连累过我,所以才派人保护我?为我打算只是因为对我有所亏欠,是吗?”

        顾长卿没有说话,叶颜便当他是默认了,苦笑起来。

        “顾长卿,你果然是个干大事的!我在你心里永远都是次要的,所以你可以问也不问把我送去孟瑾年身边,可以对我避而不见,可以让我嫁给孟瑾年,和我划清界限,宁可要一个舞姬也不肯让我陪着你——”

        “别再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我说的难道不是实情吗?”正因为是实情,所以才更该说清楚不是吗?

        “阿颜,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妹妹,这样不好吗?”

        “我有说过不好吗?”眼泪太不争气一直往下掉,她吸了吸鼻子,只觉委屈得不行,“我又没说非嫁你不可,你要娶妻生子纳小妾我也不拦着,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离开齐云,像以前在临江那样做一家人,也不可以吗?”

        顾长卿勒住马,抬手替她擦去眼泪,语气很是无奈:“阿颜,你执念太深了,我是顾长卿,不是顾远之!你究竟何时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只是因为执念吗?

        执念是凭一己之私,去占有对方来满足自己在心理某方面的需求,心里有执念的人往往容易善妒、偏激、狭隘。

        而蔡加尼克效应,是指人对于未完成的事情比已完成的事情印象更加深刻。

        心里胡乱想着,她突然有种医者不自医的感觉,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对顾远之产生了执念,还是因为蔡加尼克效应?

        可当她对自我认知产生怀疑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了问题所在。

        她根本没去想,这一切或许只是因为爱一个人。

        当初顾长卿为何迟迟不对叶颜表明心意,只因他根本看不清叶颜的心意。

        倘若真爱一个人,日复一日的相处,是很容易被对方察觉到的。

        可偏偏顾长卿无法确定叶颜是否爱他,善度人心的长安同样察觉不出,这是为何?

        恐怕就连她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心。

        这只能说明那时她的爱意才刚刚冒出个头,尚处在萌芽阶段陡然经历那样的变故,以为顾远之已死,那份来不及表明的爱变成遗憾和不甘,化作心魔一样的执念反复困扰她、折磨她。

        无论她有没有爱过他,从她昨夜醉酒那番话便可得知:她心中只惦念着“顾远之”,有遗憾、不甘、怨愤、指责……却没了初心。

        良久之后,顾长卿语重心长地道:“阿颜,或许你该问问自己的心——随我离开,再也见不到孟瑾年,你心里当真舍得下他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不相信我还是吃醋?”她仿佛抓住一丝希望,握上他的手,“你心里有我的对不对?让我陪着你好不好?我不怕吃苦也不怕危险,我只怕……只怕又像临江那次,在你最难过的时候不能陪在你身边。”

        下一刻他决然抽回手,拒绝得异常果断。

        “顾长卿我不懂……”她哭了起来,“你明明就喜欢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替她擦去眼泪,自己的眼底也红了,哑然道:“阿颜,此生是我负你,能否许我来世?来世我定不负你……”

        “你有什么苦衷告诉我好不好?”

        究竟有什么天大的苦衷,才会许来世之约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

        然而无论她怎么问,顾长卿最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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