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断琴
回到家，张端迫不及待地将柳杜衡从床上拍醒，还未等柳杜衡发作，张端直接跪倒在地，兴奋地行着礼，“属下拜见指挥使大人。”
柳杜衡一下子便清醒了，只恨自己如今双腿有伤，否则一定会兴奋地从床上蹦下来，绕着街跑三圈，并大喊“我升官啦！”
“腰牌呢腰牌呢？”柳杜衡兴奋地将手伸出来一直上下抖动着。
江户一把抓住了这只躁动不安的手，浅笑道，“哪有那么快，正在做呢，过两日就送来了。”
柳杜衡感觉被江户抓着的地方分外发烫，僵在那里，又不舍得收回手。
“大人，你的手一直举着不酸吗？”
张端说着，也伸出手来，将柳杜衡与江户相握的手拉了下来，江户迅速收回了手。
柳杜衡看着面前认真单纯的张端，心里实在不理解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娶上老婆的，无奈地摇摇头。
“那北镇抚司怎么办？”柳杜衡问江户。
“圣上说你先代管吧，”江户低头摆弄着手指，“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说。我觉得张端兄弟就不错。”
张端一听提起了自己，连忙摆着手，恨不得退避三舍般，“不不不，我不行的，我脑子不好的！”
柳杜衡尴尬地抽了抽嘴角，倒是头一次听有人这样自谦的。
“嗨，张端，我把给我治病的那个太医介绍给你吧。”
张端一脸迷惑，不明白柳杜衡何处此话，只又说了些希望柳杜衡早日恢复的宽心话，便行了礼回家了。
柳杜衡与江户相视一笑，各自又低着头沉默不语。
“杨健与钱征，圣上打算怎么处置？”
江户轻叹气，道，“杨健斩首，至于钱征，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与此案的关系，他人又疯魔了，只能关上几个月，然后革官遣回老家。”
如此，钱征倒是这群人里最幸运的了。
“杨孜……圣上是怎么判决的。”良久，柳杜衡踌躇着问道。
“抄家，斩首，反正也同样就是那一套罢了。”江户垂目，看不清什么表情，语气似与平常一般淡然，但柳杜衡却听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伤忧之感。
“你不去，看他最后一眼？”
江户抿着颤抖的唇，轻轻吐出几个字，“不去了。”
三日后，诏狱。
诏狱依旧是阴阴暗暗的，来往的狱卒骂骂咧咧，被用刑的囚犯哭得撕心裂肺，一阵阴风从牢门吹过，直直将杨孜的汗毛吹立起来。
杨孜换了一身极为干净的囚服，是今日早些时候来送饭的狱卒带给他的。
将头发慢慢梳好，杨孜别上木簪，端起饭碗吃着极为丰盛的最后一顿餐，处之泰然。
过了一炷香的时辰，一带着刀的锦衣卫打开了牢门。
“走吧。”
杨孜应声慢慢起身，在走出牢房前，回头看了那扇小窗最后一眼。
说来也是奇怪，他明明马上就要见到外头更明媚的景色，此刻却独独怀念这微弱的光线。
两天前，他看见狱卒们抬出去一具尸首，那尸体垂下的右手上布满着大片红纹，正是林堂。
他与林堂说熟也只是知道个名字，说陌生却还也有些交集。
每次道主有什么命令，都是林堂来传达给杨孜的，他总是看着林堂衣摆处的芍药花发神，仿佛那花能迷人魂魄，勾人灵魂。
那是道主最信任的人才能拥有的，是杨孜向往了十年的花。
他知道林堂是自尽的，服毒，那朵芍药花的金边上布满了毒液。
恍惚间，杨孜已经被推上了行刑台，毒辣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的双手双脚戴着镣铐，环顾四周，围在周围的百姓都在骂他“狗官”，烂菜叶臭鸡蛋都直直地扔在了他的身上，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和屈辱。
跪在地上，杨孜看了这青天白日最后一眼，终于合上了双眸。
黑暗之中，他看了躲在角落中掩面哭泣的妻子。
再往前看，他望见一个浑身污渍的少年跪在地上，俯身虔诚地亲吻着一个男人的脚尖。
他还看见了，是江户，在亭间着青杉弹琴，说笑间，少年意气风发，天地独绝。
这辈子，他活的还是太糊涂。
发丝轻断，血洒过行刑台，飞溅至刽子手满是横肉的脸庞上，星星点点。
这世间，终于再无杨孜。
“着杨孜枭首示众，杨府抄家，男眷充为奴籍，女眷充为乐籍入教坊司，杨府原奴仆八十二人再分散遣至别家入贱籍。”
圣旨宣读完毕，杨夫人没有哭天喊地，怨天尤人，而是仿佛这只是件平常小事一般，镇静自若地拜了一拜，伸手接了旨，眼神波澜无惊，好像早已知道了此事的结局。
江户看着锦衣卫分散进各院，这好好一件府院，从此便要贴上封条不见天日。
“杨夫人……抱歉。”江户走至杨夫人身边，几度不知如何开口。
杨夫人却颔首温柔一笑，“谢谢江大人，我知道，杨孜本该受千刀万剐之刑的，是您为他向圣上求了情，让他痛快地上路了。”
江户哑然，张了张嘴，没想到这个女人家竟如此聪慧。
“江大人，请陪我走一走吧。”
两人一路无言，最后走进了杨孜的卧房。
杨夫人径直走到了一把琴的旁边。
“这把琴在这儿放了近四年，想来是夫君留给您的。”
江户定定地看着那琴，双脚不受控制地慢慢走上前，伸手抚摸上早已断了的琴弦。
这是当年杨孜醉酒后，江户摔的那把琴。
“夫君最爱惜两样东西，一是院中养的芍药花，二便是这把断琴了。”
“他常在深夜坐在这琴前愣愣发神，当年您离开渝都后，我还曾见过他在这琴前落泪。”
看着这把断琴，江户内心不知该作何滋味。
杨孜自大，目中无人，他对江户确确实实有过鄙夷，也确确实实曾将江户当作这世间少有的知心之人。
不知后来，杨孜有没有后悔过，后悔那日一招不慎，吐露了那或真或假的心声。
如果杨孜再谨慎些，也许万般事物尽数反转。
只可惜，那个醉酒之夜后，杨孜与江户之间的裂痕便如同这把断琴般，万丈深渊，再不可修复了。
两人走至院内，便是一小片芍药花田了。
此时已过了芍药花的花期，只剩一片绿色枝丫埋在土中，随风摇摆。
江户曾想，杨孜一个文人去管金管银，居然还不落俗地喜欢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实在有大雅，他还曾想要两支花回去试着养，可杨孜却像被要了命一样护着这些花，不让任何人碰触。
当时只以为杨孜爱花，不愿看其惨遭毒手，如今想来，他却是在睹物思人，以此向道主明志。
“这片花他养了多少年。”江户淡淡问。
“搬来这里就一直养着，五六年了吧，听夫君说他好像从前也在养，想来是十分喜欢了。”
杨夫人稍稍卷起衣袖，拎起旁边的水壶，最后一次为这片花田浇了一次水。
江户看着面前素雅大方的得体女人，心中哀叹，如果不是遇见杨孜，她只会幸福美满，安然一生。
杨夫人似乎看出江户的可惜可怜，只释然笑道，“我早知阻止不了他，也早知会有此一日，大人不必为我惋惜，这一切都是我自做自愿。”
“你……都知道？”江户蜷了蜷手指，眼中隐含惊讶之色。
杨夫人没再说话，对江户欠了个身，“江大人，愿您伺候此后枕稳衾温，这是我与夫君对您最后的祝福心愿。”
锦衣卫将杨府搬空，将府内众人戴上手镣，交由专人带走了。
一座繁华温暖的宅院，一瞬间人去楼空，萧索悲戚。
看着锦衣卫关上大门，江户从袖中拿出封条，亲自沾了浆糊，紧紧贴上了。
回至家中正好是午膳时辰，将柳杜衡推至桌边，江户摆上了饭菜。
柳杜衡一边抬手拿筷吃着，一边偷偷睨着江户一开一合的粉唇，只觉得口干舌燥，心猿意马。
“认真吃饭。”江户视线不离饭菜，话中却是对柳杜衡的警告。
“说来你这腿并未伤到骨头，怎么近半月了，还是无法站立，是不是药不见效？”
柳杜衡顿时心虚了。
哪里是药不见效，反而是太见效了。
五六日前，柳杜衡腿部的伤就好的差不多了，已经可以起身行走了。
可是他每日双臂搂着江户的脖颈，看着江户极为细心地慢慢抬着他的腿放自己轮椅上，嗅着江户怀中的香气，柳杜衡甚至产生了这辈子腿都别好的念头。
可这腿偏偏好了，如果江户知道了此事，以后就不会再那样温柔地按摩自己的双腿了。
为了自己心里那点肮脏的念头，柳杜衡只好隐瞒了此事，还谎称江户对于换药之事太生疏，叫了张端来换，就为了不让江户看见自己已经快愈合了的伤口。
江户不见柳杜衡回话，疑惑着抬眸而望，却只看见柳杜衡狠狠低下的头颅，不知为何颤抖着的双手连筷子都要拿不住。
江户心想，柳杜衡表面看着不拘小节，实际上果然还是很在意自己弱势的一面被别人看见。
摇头叹息，江户稍稍自责自己不该多嘴，愧疚着往柳杜衡的碗里多夹了几块肉。
两人各怀心事地吃着饭，门被敲响了。
江户起身前去开门，却看见门外站着的是蒋为，手中还拿着明黄的圣旨，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一人手里捧着一套官服与梁冠。
“江大人，请接旨。”蒋为眉开眼展，一片欣喜之色。
江户回头望了望柳杜衡，那人同样一脸茫然。
“原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江户，受原太傅张卓安诬陷，辞官离都，然虽遭冤陷，奋勇国体，未惮怨谤，实忠良臣也。今查明冤情，特旨诏江户回都，复左副都御史职，又破杨孜案有功，另赐斗牛服。”
“江大人，快谢恩呀！”蒋为宣完旨惬意欢快，催着江户领旨。
江户呆若木鸡，稳稳跪在原地，脑子已经快转不过来。
他……平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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